蕭奕並不是在嚇唬努哈爾,其實他和官語白對於如何打下百越早就胸有成竹,正如同官語白所演示的,藉由南涼兩邊夾擊,百越便可手到擒來。
只是這“手到擒來”的背後,勢必會是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勝利必然由無數的鮮血與生命堆砌而成!
對於現在的南疆而言,這幾年的戰亂雖不至於大傷筋骨,但也受到了一定的衝擊和損傷。
百越狼子野心,如同一頭卑劣的禿鷲般一直對大裕虎視眈眈。
百越必須拿下!
只是,他們要以最小的代價拿下百越。
蕭奕和官語白看着他們身前這個偌大的沙盤,目光灼灼,這一刻,兩個人的眼神出奇得相似,都是那麼堅定、果決。
屋外忽然傳來陣陣熟悉的鷹啼聲,官語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家的寒羽,眼中閃現溫潤的笑意。
自己也該帶寒羽出去散散心了。
“阿奕,”官語白挑了挑右眉,用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道,“如今春暖花開,我總可以啓程去烏藜城了吧?”
二月時,蕭奕非說南涼陰冷,讓他等天氣轉暖再去不遲,現在已經快四月了,再不去,就要入夏了。
“不急。南涼又跑不了,晚幾日再去也無妨。”蕭奕笑眯眯地說道,“阿玥在四月初備了一場春獵,小白,你第一次來南疆,還沒見識過南疆的春獵吧?還有你家寒羽……”說着,蕭奕朝窗口看去,寒羽正展翅掠過枝頭,“我們一起帶小灰、寒羽去狩獵,豈不快哉?”
帶寒羽去狩獵?!不只是官語白心中微微一動,另一個人也起了興趣,忽然從窗口倒掛了下來,面無表情卻是兩眼發亮地盯着官語白。
見小四難得露出少年人的精神氣,官語白就算心中有一絲猶豫,也散去了,含笑應了。
小四長長的黑馬尾一甩,整個人就又蕩回了屋頂上。他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原本在枝頭嬉戲的寒羽立刻朝他飛了過去,繞着他直轉圈子,好像在問:怎麼了怎麼了?
屋裡屋外都充斥着年輕人爽朗的笑聲,把關於百越的那些腌臢事拋諸腦後。
陽光暖洋洋的,春意正濃。
等蕭奕回到他和南宮玥的院子時,已經申時了。
蕭奕挑簾進了內室,眉眼饒有興趣地一挑。
看來他還真是會挑時間,回來得真是時候。
“阿奕!”南宮玥正好從一扇紫檀木繡着貓兒戲蝶圖的屏風後出來,身上穿着一身梅紅色的騎裝,騎裝修身,束得她的纖腰尤爲纖細,身子婀娜,卻又英姿煥發。
原本在服侍南宮玥更衣的畫眉見世子爺來了,就知道沒自己的事了,好像隱形人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內室。
蕭奕目光灼灼地看着南宮玥,雙臂抱胸,悠閒地倚靠在牆上,雙眼不自覺得笑成了兩彎細月。
見他喜歡,南宮玥輕盈地在他跟前轉了個圈,翻飛的裙襬似彩蝶展翼般。
“阿奕,這新做的騎裝好看嗎?”她明知故問道。
“好看。”蕭奕十分配合地應道,然後大步上前,俯首在她終於又變得粉潤的脣瓣上親了一下,表達他的歡喜。
女爲悅己者容。
南宮玥粉面微紅,嘴角的笑意更深,又道:“還有一身騎裝還沒做好,等做好了,我再穿給你看。”
說完,南宮玥便又回屏風後去換衣服,蕭奕本想殷勤地去搭把手,卻被“無情”地打發了。
屏風後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換衣聲。
蕭奕覺得無趣,隨意地在南宮玥的雕花紅木梳妝檯前坐下。
梳妝檯上,放着一匣子的首飾,髮簪、珠花、寶釵、耳環等等一應俱全,看來珠光寶氣。
蕭奕隨手在匣子裡翻淘着,銀鎏金掐絲鑲紅寶石花卉形髮釵,赤金鑲紅寶石的花卉紋項鍊,金銀杏珠花,金鑲玉的手鐲……看着雖眼花繚亂,卻沒一樣適合阿玥剛纔的那套騎裝。
哎,阿玥也太馬虎了,不行,自己得給她準備一套才行。
他把首飾匣子的蓋子蓋回去,卻瞟到了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單,本來他也沒在意,偏偏他在那上面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於修凡。
小凡子?!蕭奕微微挑眉,有些興趣了,拿起那張名單看了起來,這一看,就看到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華楚聿、常懷熙、田得韌、莫修羽、劉容興……
這時,屏風後安靜了下來。
南宮玥換了一件素雅的柳色褙子走了出來,見蕭奕手中拿的單子,便道:“阿奕,這裡面應該也有你認識的吧?”
南宮玥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輝地看着蕭奕,這份名單上有一半是武將世家,其中好些人這次都隨軍出征了,蕭奕肯定認識一些,從他口中聽到的,自然比自己去外頭打聽的要可靠。
聽她這麼一提,蕭奕瞬間恍然大悟,面露嫌棄之色,好像這份名單是燙手山芋般,隨手扔回了梳妝檯上。
原來這是臭丫頭在給蕭霏挑人家啊!
他可沒想去幫蕭霏相看,吃力不討好。
再說了,除了阿玥以外,他和蕭霏根本就毫無共同點,他看上的人蕭霏敢嫁嗎?!
南宮玥自然看出蕭奕的心思,有些無奈。
這對兄妹什麼時候才能不互相嫌棄呢?
南宮玥拿起那張名單,指着其中一個名字道:“阿奕,我記得這華楚聿是個校尉吧?你覺得他品行爲人如何?”
阿玥不會是要一個個地與自己討論吧?蕭奕皺了皺眉頭,想說隨便把蕭霏挑戶人家嫁出去就是了。左右蕭霏也是鎮南王府的嫡長女,有父王和自己在,哪戶人家還敢欺負她不成?!
可是話到嘴邊時,他忽然靈光一閃,覺得自己這麼就這麼傻呢!
蕭霏得嫁,還得讓她滿意地趁早嫁了,只要這死丫頭出嫁了,不就沒人跟他搶媳婦了嗎?
蕭奕越想越覺得正是這個理,面色一改,笑容滿面地又接過單子,道:“華校尉不錯,爲人機敏,而且華家家風清正,後院清淨……”
他滔滔不覺地說了起來,態度很是熱絡。
南宮玥傻乎乎地眨了眨眼,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蕭奕怎麼突然又變了。
都說女人翻臉像翻書,照她看,分明是男人翻臉像翻書纔對。
不過,她也不會傻得和自己的好運作對,熱絡地和蕭奕討論起這張單子來,接連圈了好幾個名字,又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覺得這事兒還是得找霏姐兒來問問!”
蕭奕臉一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瞬,就聽南宮玥接着就道:“阿奕,你就不用陪我們了。”
南宮玥笑吟吟地看着蕭奕,就算是蕭霏性子再坦蕩,在蕭奕面前,她也不好意思說婚嫁啊,也只好委屈蕭奕暫且先避開一下了。
蕭奕眉頭一抽,心道:憑什麼就要他遷就蕭霏?!
“臭丫頭,我事情都忙完了。”他撒嬌地把頭靠在南宮玥的肩膀上,如一隻大貓般蹭了蹭她的脖頸,“你陪陪我嘛。”
南宮玥只覺得又好笑又甜蜜,她敷衍地摸摸他的發頂,“阿奕,別鬧了。……你好重。”
臭丫頭居然嫌棄自己?!蕭奕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正想再接再厲地撲過去,卻注視到南宮玥的眉宇中流露出許倦怠之色,一瞬間,蕭奕心中再沒有玩鬧之心。
臭丫頭大病初癒,身子都還沒有養好呢,自己也太不注意了!
偏偏這府裡總有大大小小的事讓她傷神。
蕭奕一把奪過南宮玥手中的那張單子,隨手一扔,說道:“蕭霏那丫頭早晚總嫁得出去,這事不着急。”
南宮玥猝不及防,手就空了,不由嬌嗔道:“阿奕……”
可惜,蕭奕沒給她反對的機會,揚聲道:“百卉!”
百卉挑簾進來了,屈膝行禮。
“春獵的事準備得如何了?”蕭奕開門見山地問道。
百卉目不斜視地俯首回答:“世子爺,世子妃選了城外東北方的青源山作爲獵場,並命朱管家安排了王府的護衛去獵場一帶清場,確保獵場方圓幾裡沒有大型猛獸。這次參加春獵的各府名單,奴婢已經擬好了,但世子妃還未過目。”
“把那份名單拿來我看看。”蕭奕又道。
百卉立刻把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名單呈了上來,蕭奕看得飛快,拿起一旁的狼毫筆,隨意地在上面劃掉了好幾個名字,接着,他略一沉吟,又提筆添上了幾個名字,隨手就扔給了百卉:“就按照這張單子讓回事處去擬帖子。”
於是,次日一早,一張張的大紅金漆帖子就由回事處發了出去。
這次的帖子代表的不是碧霄堂,而是鎮南王府邀請南疆各府參加四月初的春獵。
這一張張請帖就像是長了翅膀似的,沒一天就發向城中各府,至於周邊各鎮的府邸也是派王府的護衛親往送帖……
一時間,整個駱越城的府邸都爲了這些請帖而騷動了起來,紛紛爲春獵做起準備來。
而興安城的安府也於兩日後收到了那張大紅金漆帖子。
一身豆綠刻絲褙子的安大夫人喜不自勝地拿着那張帖子看了又看,心道:上次丈夫和長子去了一趟和宇城果然沒白去,否則王府又哪裡會記得給安家下帖子!
“父親,母親,”安大夫人對坐在上首的兩位老人家道,“這次的春獵不如讓相公和敏中也帶上了睿哥兒如何?”
上首太師椅上的老者看來六十餘歲,發須花白,他是安家如今的家主安品凌,也就是安子昂的父親,大方氏的舅父。
安品凌眉頭一動,若有所思,一旁的安子昂接着道:“父親,要是兒子估計不錯的話,鎮南王府的這次春獵,很可能是要給蕭大姑娘擇婿。若是我們睿中能得蕭大姑娘的青眼,安家就可以和王府親上加親……”
如今世子蕭奕雖然稱呼自己一聲表舅,但是兩家的關係畢竟又隔了一房,要是這一回次子安睿中可以娶到蕭大姑娘,那安家就再也不需要倚靠方家才能和王府搭上關係了。
聞言,坐在安敏中對面的一個俊俏青年也不由得兩眼發亮。
“祖父……”那青年,也就是安睿中,一臉期待地看向了祖父安品凌。
安品凌沉吟片刻,終於頷首道:“好,這次你們就帶上睿哥兒一塊兒去駱越城。”
安子昂父子三人喜形於色,可是坐在安品凌身旁的安太夫人卻是欲言又止,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她眼簾半垂,憂心忡忡地想道:安家由百越扶持而崛起,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在她的有意爲之下,家中下一輩的兒孫都不知道當年那些不可告人的舊事,纔會想要和世子交好,和王府結親……卻不知兩家早已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世子蕭奕年歲漸長,南疆一日日強盛,而百越卻在不斷走下坡路,如今都到了自顧不暇的地步。
他們安家若想繼續昌盛下去,就不能再和百越攪和在一起……
哎,自己得私下勸勸老太爺趕緊收手吧。
安太夫人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隨風而逝,除了她自己,無人知曉……
此時,外頭的旭日被大片大片的雲層擋住,天色微微地陰沉下來,數百里外的西格萊山附近亦然。
一條寬闊的官道上,一匹棕色的駿馬急速奔馳着,馬蹄掃起滾滾的飛塵。
馬上是一個身穿藍袍的俊朗青年,看來風塵僕僕,略顯狼狽。
要是努哈爾在這裡的話,就會認出這青年正是他潛逃的六皇弟卡雷羅。
他在一個三岔路口勒住馬繩,停下了馬,朝兩邊看了看。左邊這條路再過去三四里,應該就是西格萊山……
他眸光一閃,稍稍調轉馬首,往右邊的路去了,一路策馬奔馳,抵達了一個小鎮。
卡雷羅心中早有成算,在鎮子口的一棵老樹上用匕首刻下了一個奇特的印記,然後便躲在附近的一片小樹林中等待着……
以天爲被,以地爲席。
每日晨昏,他都去老樹附近觀望,可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老樹上還是隻有他留下的印記。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他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等到了第四天,老樹上還是空蕩蕩的,他的心已經跌至谷底。
他半垂首,用蓬亂的頭髮和長長的劉海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容顏,急忙又返回了小樹林。
呼——,呼——
他靠在一棵大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涼颼颼的,如墜冰窖。
他在樹幹上留下的印記乍一眼看來像是在胡亂刻畫,可是從百越出去的探子都知道這印記代表了什麼。上次鄧管事派人來聯繫自己的時候,他爲以防萬一特意吩咐過,讓其每隔兩日到鎮口來一趟。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鄧管事應該不會大膽到故意違抗。
而自己如今等了足足四日,都沒有得到迴應,肯定是礦場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卡雷羅拿出水囊狂飲了幾口水後,緊繃的情緒才稍稍舒緩下來,但還是眉宇緊鎖。
他靠着大樹,緩緩地坐了下去。
自從被幾個忠心耿耿的侍衛救出後,卡雷羅就一路逃躥北上,可是沒過幾日,他們的行蹤就暴露了,迎來一波又一波的追殺……侍衛們一路拼死護送他逃亡,然而,他身旁的人卻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他一人逃出生天。
他會來西格萊山,也是想來避避風頭,畢竟這座鹽礦着實隱秘,在大裕近二十年都沒有被發現。
對他而言,如今最缺的就是一個安全的據點。
只有他安全了,才能聯繫上那些潛伏在南疆的探子,爲大皇兄的復辟做準備。
沒想到……
卡雷羅的面色更加凝重,薄脣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四周靜悄悄的,一片死寂,直到一陣微風在樹林中吹過,拂動枝葉發出簌簌的聲響,幾隻雀鳥拍着翅膀驚飛……
不能回百越,回百越就是自投羅網。
說到底,自己會落到這般地步,多半是楓離在駱越城的行動失敗了。
她不但失敗了,還供出了自己,纔會讓蕭奕對自己恨之入骨,除之而後快。
四皇兄他爲了討好蕭奕,如今一定在百越到處派兵搜捕自己。
以蕭奕的暴戾,就算自己認了慫,他也不會放自己一條生命的。
所以,與其像喪家之犬一樣四處逃躥,倒不如搏上一搏!
母后花費了數十年光陰在百越設下了重重佈置,努哈爾對此根本一無所知,再加上哈森應該還未暴露,只要妥善利用這所有的籌碼,未必沒有他轉敗爲勝的機會!
更何況,蕭奕恐怕不會想到,自己會挺而走險,躲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去!
是的!
去了駱越城,無論是休養生息,還是反擊爲勝,都可以慢慢謀劃。
想到這裡,卡雷羅的眼中綻放出懾人的精光。
他小憩了片刻,又吃了些乾糧,就繼續上路了。
爲了避人耳目,越靠近駱越城,他就越謹慎,乾脆就日伏夜行,數日後,總算抵達了駱越城。
卡雷羅混在早上進城趕集的百姓中進了駱越城,然後就往城南的藥鋪去了,卻不想藥鋪竟然關了;跟着他又去了城西的打鐵鋪子,但是那家鋪子也關了……連着去了幾處地方後,卡雷羅自然意識到,楓離不但出賣了自己,而且還把隱藏在駱越城的這些探子全出賣了!
沒用的東西!
卡雷羅一陣惱恨,只慶幸當初並沒有向她透露太多。
卡雷羅定了定神,耐心地憑着記憶一家接着一家地尋找,直到兩個時辰後,他來到了城西北的一家糕點鋪子。
先對口了暗號,然後又從袖口出示了信物,糕點鋪子的徐老闆立刻將卡雷羅迎入後頭的一間偏廳中,俯首恭敬地對着他行了百越禮節:“小的參見六殿下。”
卡雷羅示意他免禮,徐老闆急忙又道:“六殿下,小的已經吩咐下人去備熱水,您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卡雷羅擺了擺手道:“不急……”說着,他面色一凝,艱難地問道,“駱越城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老闆的面色不太好看,趕忙把二月下半旬城中的那一次大掃蕩給說了,最後道:“六殿下,如今城中的暗線怕是去了十之八九,屬下也是僥倖,才逃過一劫。”
卡雷羅面沉如水,雖早有心理準備,可親耳聽聞後,還是讓他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片刻後,他才說道:“你去打聽一下,努哈爾可來了駱越城,如今身在何處?”
徐老闆恭敬地應道:“是!”
“另外……”卡雷羅想了想,說道,“筆墨伺候!”
徐老闆恭聲應是。
半個時辰後,一封密信就隨着幾盒子糕點悄悄地送進了鎮南王府,遞至梅姨娘手中。
梅姨娘快速地看完信,表情晦暗不明,右手不自覺地微微用力,捏皺了手中的絹紙。
六殿下竟然來了駱越城?!
這些日子,先是駱越城的血洗,再是小方氏不斷威脅一拍兩散,她聯繫不上上峰,整個人就好像失了主心骨一樣,如今六殿下親臨,總算是讓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六殿下謀算過人,有他在,一定不會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