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井後,俞蘅立刻將張知芝抱住了, 院子外面聽到他喊人的道士衝進來, 幫他將繩索丟下,等他拽住之後就往上拉。
“你們沒事吧?”
俞蘅甩甩臉上的水, 應:“沒事。”檢查一遍張知芝的身體,確定沒有嚴重內外傷之後他才放心,孩子沒事,就是受驚過度, 現在心神一鬆人就陷入昏睡。
“走吧。”
將孩子託付給女道士照顧之後,俞蘅繼續忙碌。能打到現在的,都是實力強勁道士,在清睢山主峰,他看到四個盤腿打坐的年老道士, 他們的身後躺了一地的道士。
帶俞蘅過來的道士恭敬地行禮,口稱師叔祖。俞蘅瞭然,這四位都是壽元將盡的上一代, 平時並不出面, 聽說只在主峰的後院閉關, 非大事不得驚動。
“師、師叔祖?”
四個老道士紋絲不動, “師叔祖!”似乎意識到什麼, 道士們噗通跪下,正要膝行過去,忽然一個老道士睜開眼睛,眼神犀利又睿智:“做什麼這麼哭哭啼啼的?擡頭!挺胸!肅容!有何事, 報來吧!”
“叢霖師叔祖!”徒子徒孫大喜,趕緊將情況報上去,又見廣場上躺着的師兄弟,知道這應該都是師叔祖出關攔下的,心中突然困惑:爲什麼師叔祖他們不出主峰到別處幫忙呢?不過到底從心底就尊敬着師叔祖,這樣的問題有些僭越不好問,便請求指示,“接下來該怎麼辦?掌門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天和何在?”
“天和師叔已經故去。”
叢霖老道長又唸了幾個名字,無一例外都已經亡故,他垂了垂眼,問起再下一代:“鄒凝何在?”
“鄒師姐亦亡去。”
“鄒凌呢?”
“鄒師弟傷重,正在杏林堂。”
“唉。”叢霖老道長終於嘆氣,露出一分頹靡來,“怎麼突然之間,都沒了?算了,你與我說,現在山上還有哪些人?”
最後,叢霖老道長點了包括尋川在內的十幾個人:“也好,讓他們歷練歷練。行了,去忙吧。”
“師叔祖,那您——”
叢霖看向身邊的師兄弟,他們閉着眼睛一臉祥和,臉上透着死亡的灰氣。他笑了一下,“我啊?我要跟着我的師兄弟們走啦。這個你收好,隨便看,等掌門回來再交給他就行。好了別哭了,我這就去了,你們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說罷閉眼垂頭。弟子哽咽着膝行上前去探鼻息,四個師叔祖,無一例外全都走了。
“師叔祖!”廣場上響起痛哭聲,悲傷的氣氛籠罩住左右人。在掌門人不在其他師叔受傷沒有主心骨的情況下,幾個師叔祖就是精神支柱,這一下子全都去了,沒人能受得了。
俞蘅去檢查那些躺着的道士,三十多個,九個已經死亡,其他的都活着,便提醒在哀哭的道友,讓他們先爲這些人醫治。又詢問:“這本冊子能借我看一下嗎?”
“張道友請看吧,師叔祖也說了,隨便我們看的。”
“你放心,我必定好好保管,看完就還給你。”
他打開冊子看,這本冊子其實是一本靜心咒,上面用硃砂覆蓋了幾行字。
“幻境起,不起殺心,不起貪慾,死不是死,生不一定活。”
他翻遍了整個冊子,就只有這一句硃砂新添的字。在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在陽介來清溪鎮途中,陷入幻境時自己的感覺。
蠱惑,無所不用其極地調動你的情緒,讓你的熱血燃起來!燃起來!爲了生存、爲了勝利,拿起刀!一步步循序漸進,打入你內心最深的渴望,甚至他在幻境裡還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那樣的誘惑,他承認自己有一刻的動搖,可是他明白,那都是假的,如果順着它的引誘,那麼就會踏入更深的旋渦。它誘着他舉刀殺戮,他就偏偏不去。
那一次,他“死了”,可卻回到現實,神志清醒。
他猜測這句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回頭要找機會詢問其他人才好,知道他們在幻境中遇到的是什麼,才能摸出其中規律。
這一天過得慌亂又沉重,等所有道士制服之後,俞蘅才得以休息。他實在太累了,累得一躺下就陷入沉沉的睡眠。他在睡夢中聽到有小孩壓抑的細細的哭聲,哭聲聽得他的心都軟了,恍恍惚惚地繼續睡着,醒來時俞蘅看見張知芝擠在他懷裡,壓得小臉都漲紅了還是不放開,死死地抱住他。
他搓了搓孩子的頭髮,確定她沒有發燒體溫正常,小心地想要起來,張知芝一下子就驚醒了,大大的眼睛像上好的黑葡萄,驚慌地找他,看見他的瞬間眼睛就紅了。
“爸爸!爸爸爸爸嗚嗚嗚……”
“不哭不哭哦。”俞蘅哄了哄,見她實在情緒激動,生怕她傷心過度傷身,不得已按了她的睡穴。
他出去洗臉刷牙,聽見動靜,外面的小道童敲門說:“張師兄,尋川大師兄讓我通知你,我們掌門已經回山了,那件事情有進展的話,他會告訴你的。”
“好的,麻煩了。”
收拾好之後,俞蘅去食堂打飯,回來後叫醒張知芝。“可別再這麼哭了,對身體不好,不然的話爸爸再把你打暈哦。”哄着她吃了一碗粥和一顆白煮蛋。“爸爸在這裡,你不要怕,喏這個給你,爸爸在上班那個地方買的。本來還有一個蛋糕的,特別好看,可惜已經壞了,下次再給你買新蛋糕好不好?”
張知芝抱住洋娃娃盒子,眼睛溼溼的:“我不要蛋糕,我要媽媽。”
“媽媽去天上了,就跟奶奶和爺爺一樣。”
張知芝吸吸鼻子:“我也想去,爸爸我們一起去吧。”
俞蘅摸摸她的頭髮:“我們以後再去,如果你現在就去,媽媽肯定不高興的。”
他帶着張知芝住在主峰,現在山上甚至加上鎮上,活着的人都不算多,因此全部聚集在主峰上。他也發現了,存活的人分兩極,不是能力強的,就是能力弱的。
能力強的,才能在殺戮中取得成功,不被別人殺死。
而能力弱的,則指那些小道童和張知芝這樣的孩童,他們似乎因爲實力太弱,在幻境中根本沒有能力去殺戮,陰差陽錯避開了幻境的引誘回到現實。如果運氣好得以躲藏,最後就能夠活下來。
比如躲進密室裡的小道童,比如被葛曉慧失智之前藏進井裡的張知芝。
張知芝後來和俞蘅說,剛開始媽媽抱着她逃跑,後來媽媽就沒有回來。俞蘅猜測,葛曉慧那顆保護孩子的心,讓她心中有了慾望的源泉,所以她再次被引誘了,她開始廝殺,廝殺周圍一切要傷害孩子的怪物。她一直圍着井不曾離開半步,死也死在了井旁。
這個猜測,在尋川道長統計過倖存者遇到的幻境內容後得到證實。
鄒凌說:“我在幻境裡,看到的是有無數的鬼怪圍着我姐,我姐跟我求救呢,我當時高興壞了,抱着她直哭,然後就被那些鬼怪吃掉了。沒想到被吃掉之後,我就兩腳一空,忽然就從幻境中醒過來了。”
他的傷勢恢復得不錯,就住在俞蘅隔壁。
“謝謝你救了我。我倒是不怎麼怕死,就是宋立師兄一直很過意不去,唉,他殺了路師兄,現在一直跪在明理堂呢,說要等我父親回來重開明理堂,他要領罪,怎麼勸都不聽。”
鄒乘光在千呼萬喚中終於回來,他的歸來讓整個清睢山重新高效運轉起來。只是他回來之後,似乎專注於災後重建人員安置,莊毅那件事暫時沒有眉目。
收斂、登記、做法事,葬禮,一件件的都很複雜,人手不足,辦得很慢,聽說隔壁祈蓮山會和當地一部分駐軍一同前往清溪鎮,幫忙處理後續事宜。
俞蘅養着傷的同時哄着、陪伴着張知芝,讓她慢慢走出那一天的陰影,同時辦好了張大姑和許路他們的喪事。一次性送走這麼多人,饒是俞蘅早已經習慣生離死別,還是覺得心裡發堵,情緒低落。
他想報仇。
因此他抓緊一些空閒的時間修煉,調養身體,直到祈蓮山的和尚抵達清睢山,尋川道長親自來請他,他才走出院子。
“有什麼事情嗎?”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讓清睢掌門和祈蓮山代主持同時接見,不是說他們看不起人,而是地位不同交集幾乎沒有,“莊毅的事情,我不是已經將我知道的都跟你說了?”難道要對質?
“莊毅那件事,掌門似乎已經有了定論,只是我也不太清楚。這次這事兒,是懷域師兄要見你。”
“懷域大師?”
大門在身後關上,俞蘅看見鄒乘光和懷域二人一左一右坐着,他依次行禮,懷域和尚站起來回禮,向旁邊一指:“張道友請坐。”
“好。”俞蘅隨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問,“我聽說是大師要見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那我就直說了,我是想和你換一樣東西。我曾聽鄒凝師妹說過,你在鬼蜮中用了一個奇怪的法器,名爲逆陰陽?那法器能夠將陰煞吸取殆盡,最後轉化爲明光正氣,只是使用者壽命有礙,是否如此?”
俞蘅點頭:“確實是這樣。大師想借逆陰陽?你應該知道,那東西使用起來後遺症頗爲嚴重。”
“不是。”懷域卻搖頭,說,“我想和你借長生丹。”
長生丹。
從古到今,任何有關長生的話題,無一不沾染鮮血。俞蘅本能地提高警惕,他之前在鬼蜮中服用過長生丹,在清睢山上修養一年之後,他的衰老症狀已經消退很多,頭髮也全部轉黑,任誰都無法將他和當時鬼蜮中垂垂老矣的老頭子聯繫在一起。
他看到懷域大師一直平淡無波的眼神中,那壓抑的波動。
很正常,見過這樣兩個模樣的他,都會想到他手中會有延壽的寶物,瞞都瞞不住的。
“鄒掌門來我祈蓮山做客,我問起了你,剛好掌門對你有印象,我這才知道原來張道友已經恢復壯年模樣,我很爲張道友高興。同時猜測你有長生丹,我也有了貪念。”懷域和尚唸了一句佛號,“我的師傅舊病纏身,天不假年,如果張道友還有長生丹的話,可否割愛?我願意拿祈蓮山淨明宗的一件寶物和你換。”
他拿出一串看着十分普通的念珠,那念珠在他手中繞了好幾圈,光華內斂,單單看時沒什麼特殊的。鄒乘光卻站起來,失聲道:“這是天寶舍利珠?!懷域大師竟真的將它拿出來了?”鄒乘光得懷域和尚的點頭,重新坐下,目光復雜地掃了俞蘅兩眼,他的表現讓俞蘅明白,這珠子真的不是凡品,單聽舍利二字,就足夠珍貴。
心裡有了主意,俞蘅便點頭:“我確實有長生丹,不過只有一顆,之前在鬼蜮時我吃了一半,現在只有一半,這半顆你要就拿去吧,不必拿東西換了。”
作者有話要說: 早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