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時分, 零落幾絲細雨打窗,阿瓷徐徐睜開眼, 看着帳頂的籠鳥浮雕良久,攬衣起身, 披衣時手指碰到肩上齧痕,輕嘶了一聲,隨即無聲低嘆。
每隔一段時日, 這人就會格外兇狠。
她又回過身細看葉辭的眉眼, 只要他不睜開眼, 這仍然是一張清致溫和得令人鍾愛的面容。
他終於說要娶她了呢……
阿瓷眼底的溫色愈顯,怕驚醒他,只低首拿額頭虛虛相抵,張口無聲道低語。
——最後一次,我要嫁給你了。
再也不用對着陌生人假以辭色,再也不會一個人流離……
思量間, 阿瓷忽覺心口異樣, 起身到了外間, 推門出去透氣,卻越發覺得不適,片刻後,竟忍不住乾嘔起來。
“瓷姑娘。”
身後一人幽幽出聲瞬間,阿瓷瞬息反應,拔出隨身匕首刺向身後,被那人躲開後, 自己也撤身出五步之外,警惕地看向對方。
“影督,有何事?”
被喚作影督的人笑了笑,道:“往後瓷姑娘無需如此防備……哦,看剛剛瓷姑娘的模樣,往後我等當改口稱夫人了。”
阿瓷一怔,隨即道:“宗主讓人帶來的藥我一直在用,怎會有子嗣?”
“藥是宗主怕你二人叛出門中,是以日日派人看着姑娘服下的,公子雖未說過什麼,但對此一直都是惱的。如今宗主已不再一手遮天,那藥自然是早就停了,至於公子爲何不告訴姑娘,就不是我們能探詢的了。”
“……”
阿瓷怔立片刻,便知若葉辭早就知道,以他的性子,多半是想到時開她的玩笑,一時惱一時憂慮,道:“如今影督也知道我這個影奴違逆上令,要如何處置於我?”
“適才也說了,往後易門是公子一人之天下,我等依附還來不及,怎敢告訴宗主。只不過姑娘也知道,在公子未正式接任宗主之前,姑娘若想保得腹中孩子平安,不止要瞞着宗主,也需得瞞着公子。”
“爲何?”
“門中有其他人也對宗主的位置虎視眈眈,公子自然是從無死角的,他們若想下手,自然要拿女流動手,否則姑娘怎會在此地?”
那個僞裝她兄長的寧宗恆……
見她眸光一冷,影督接着又道:“易門殺人之法千萬種,最狠莫過陽謀,這回動用了朝中的棋子,怕是下了大力氣。姑娘是聰明人,往昔做的活兒都是利落漂亮,這是最後一回了,怎麼除去這些針對公子的歹人,我便不多言了,姑娘自有心論。”
……她有孩子了,不能出任何意外。
“他人自不必論,影督,你在宗主身側多年,我若有心相瞞,他可會知道?”
影督面上笑意一收,道:“姑娘莫要小看了宗主的能爲,易門之主曉達萬物,如今怕是已有預見,纔會來稽城,姑娘最好先下手爲強。”
“好,我會做。”她輕聲道。
……
“她真是你親妹妹?”
“夫人放心,當真是,小妹幼時便聰慧異常,四書五經皆過目不忘,父親曾言若她是男兒,於仕途一道不知勝我多少。澤弟娶了她,日後也好導其向正,不會再令湯叔父擔心。”
寧妻雖潑辣,卻也是服她夫君知書達理,疑道:“當真?可她與父親要殺的那賊人廝混在一處,到時叔父責問起,我要如何解釋?”
“若叔父責問起,連爲夫也逃不得干休,夫人若見疑,爲夫只得回去將官印交出,自行去大理寺請罪了。”
寧妻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若不把作爲刑部重臣的湯澤之父綁在寧宗恆這邊,連他也恐怕被波及,面色難看了半晌,扭身道:“這事我不管了!我出去散心,這兩日湯澤想娶就娶,反正我不會回來喝這燒心的喜酒!”
送走了寧妻,寧宗恆鬆了一口氣之,不禁開懷一笑。
他做了今生最爲正確的一件事,不止弭平妖**亂朝綱,還得全親緣,蠅營狗苟半生,總算能對得起九泉下的母親……
“兄長可在?”
寧宗恆聞聲,連忙開門,迎面卻見阿瓷滿袖血跡,面容慘然。
“小妹,你這是!”
阿瓷臂上一道血痕,跌跌撞撞走進來,啞聲道:“湯公子昨日來找我,他起疑了,我用匕首自傷,他才勉強信我未叛離……兄長,他如今去見易門之主了,回來必會先殺湯公子。”
寧宗恆連忙翻箱倒櫃找傷藥,一邊讓阿瓷止血,一邊疾聲道:“易門的匪首也來稽城了?!”
“是,他是來交接下一任宗主的……兄長,我有一計,不知兄長可願信我?”
寧宗恆忙道:“你如今受傷,勢必不能再取信於他,不如兄長這就送你出城找一安全所在——”
阿瓷搖了搖頭,道:“易門耳目衆多,逃到哪裡都是死,兄長既有心除惡,我願將易門之主與他會面地點告知,兄長一邊圍剿,一邊讓湯公子今日便娶了我。他妒心極重,便是被圍剿之中,一旦聽聞我嫁與他人,定會孤身回來殺我,到時兄長可一舉將之拿下。”
寧宗恆面露豫色,道:“可你……”
“我半生零落,可恨之事一件也沒有少做,兄長爲我徇私已是過了,不必憐我。”
“好,此事若能抵定,我們一家團圓,再不讓你受零落之苦!”
“對,此事過後,我……我就能心安了。”
是夜,寧府後院三兩盞紅燈掛上,侍奉的下人個個步伐雄沉,彷如軍伍出身一般。
“姐夫,這……是不是太簡陋了,會不會委屈了瓷姑娘?”
湯澤曉得這府內外有重兵把守,雖相信朝廷的軍力足以對付任何歹人,心下也不免有些惴惴。
寧宗恆嘆道:“此事說來委屈了澤弟,若非急於救我這小妹出火坑,也不會這般……”
湯澤口上稱謝,心中卻想若不是爲了救阿瓷,寧宗恆也絕不會把妹妹糊里糊塗地交給他做妾。
他到底是懷了趁人之危的心思,又因家世顯赫,向來沒遇到過什麼歹人能與官家權勢對抗的,便覺今日必是水到渠成之事。
“姐夫說的哪裡話,往後都是一家人,待我春闈得中,往後你我還需在朝中扶持以接下父輩的——”
說話間,身後的門開了半扇,月色與燭火交融處,走出一個佳人,分明一身豔烈的紅,卻不顯得濃釅,擡眸時,那一眼讓人醉心的憂色更讓人沉迷了三分。
“兄長,湯公子。”她微微傾身一禮,讓門外二人回過神來。
湯澤輕咳一聲,道:“姐夫,我看這已是中夜了,不妨便先拜堂,莫誤了時辰。”
“不行,還是要等等外面的迴音。”
寧宗恆話音剛落,外面一個面抹黑灰的士兵從外面衝進來,面露喜色道:“大人神機妙算!我等派八百伏兵將那別苑團團圍住,直接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除了少數餘孽,其他所有人都葬身火海!大人,這可是大功啊!”
寧宗恆大喜,道:“那易門之主呢!還有那少主呢?!”
“外面的弓箭手的確是射死一個老者,大人所說的少主,想來是逃了,並未見到蹤跡……”
湯澤在一側聽着,心中大定,道:“恭喜姐夫!爲朝廷除去多年心腹之患,先讓我與令妹敬一杯喜酒,姐夫儘管去收尾。”
“好、好好好!”寧宗恆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回頭看向阿瓷時,後者臉上已浮現一層霧氣般的笑。
“兄長,我……可是解脫了?”
寧宗恆眼眶一酸,道:“小妹,賊人已被剿滅,以後你可以安心回家了,以後兄長在,絕不會讓你無地可處!”
湯澤撫掌大笑,將寧宗恆拉至正位坐下,道:“既是雙喜臨門,瓷姑娘父母不在,今日就以長兄爲父,請兄長盡飲此杯。”
阿瓷在一側看了半晌,走至一側,提起酒壺,指尖似是不經意掃過壺口處,回身爲湯澤與寧宗恆斟滿了酒。
“兄長,大恩不言謝,此杯過後,還望乘勝追擊,勿讓他捲土重來。”
“小妹放心,那惡人圈禁你多年,爲兄勢必將其□□!”
湯澤連連附和道:“□□怎夠,當千刀萬剮方纔泄心頭之恨!”
一杯飲罷,阿瓷面上浮着的笑徐徐散去,待湯澤將寧宗恆送至門口時,忽然出聲叫住他們。
“兄長,你知不知道小妹有個諢名叫做‘鬼嫁娘’?”
寧宗恆回頭時,忽覺腦中一昏,腳步有些不穩起來。
“小妹?”
坊間有傳言,紅綃有意飲人命,高燭未盡送君行。
湯澤同覺不適,扶着門框揉了着額頭,待神思稍稍清醒,回頭時,忽見寒芒照眼,旁側一蓬鮮血濺在面上。
他欲娶的佳人,此時卻彷彿變作了修羅惡鬼一般,正將一把血刃從寧宗恆心口抽出。
“我不管你是誰的人,拿我的東西假裝兄長相認,未免太過愚蠢。至於你……”刀尖轉向呆住的湯澤。
“世間貪我皮囊者衆多,你生不逢時罷了。”
“不……不!”湯澤連忙躲閃,卻發現腳嚇得麻住了,正抱頭等死時,寧宗恆突然撲過來擋在他面前,生生又受了一刀。
阿瓷愕然間,寧宗恆傾盡最後的力氣,猛然扯下她腰間的半面玉佩,一瞬間似乎認出了什麼,但被毒啞了嗓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雙眼血紅地朝她走了兩步,便脫力倒在她腳邊。
“殺、殺人了!”湯澤的腳終於找回力氣,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寧宗恆倒下的同時,阿瓷本該去追殺湯澤,心頭卻忽然一陣絞痛,竟本能地不敢去看寧宗恆的眼睛。
“瓷姑娘。”
外面有人走進來,竟是剛剛報信的士兵,此時神態神色一整,腳步雄沉,竟是易門之人假扮。
“此人我已殺了,餘下的按慣例做吧,逃走的那個……抓得到就殺,抓不到,就讓他走吧,把罪名推在‘鬼嫁娘’身上,也算對世間有個交代。葉……公子他在哪兒?”
“公子與宗主的人起了點衝突,不過我走時,公子已控制了局面,就快來接瓷姑娘離開了。”
“好。”
待他走後,阿瓷在原地又凝立了半晌,心想該是要把玉佩收回來纔是,俯身去取時,卻見寧宗恆帶血的手將那玉佩抓得死緊。
碰觸瞬間,一滴晶色落在他手背上,暈開一圈紅痕。
——我怎麼哭了?
阿瓷掐了一下掌心,卻仍然止不住眼底的澀然,連忙掰開寧宗恆的手指將那玉佩收走,一路出了中苑,四下皆是一片血腥味,顯然易門的人已來此清過場子了。
這府中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行至水榭邊時,一陣夜風至,阿瓷不由得停住步子立在欄邊,藉着月光看着水面倒映出她暗色的面容。
那張臉,委實和寧宗恆太像了。
不,易門會僞造人皮……那張臉,多半是假的。
走得慌忙,阿瓷未曾來得及去檢查寧宗恆到底有沒有戴□□,此事心緒莫名間,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證實什麼。
剛衝回喜堂,便見已經有人跪在寧宗恆身側,她來時,那人回過頭,釵環凌亂,一雙漸至瘋狂的眼睛望向她。
“那夜他說丟了玉,我讓人打撈回來的……走時忘了還他,你回來,是在找這個嗎?”
半夜回來的寧妻顫抖的手翻開,半塊玉佩躺在她手心。
“……”
她說不出話來,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寧妻一邊哭一邊笑:“你爲什麼要回來?你爲什麼不死在外面?你就這麼恨他丟了你這麼多年?你可知我腹中的孩子沒有爹了?”
寧妻慘笑間,低頭竟將那玉一口吞下,嘶聲道——
“我不會還你的,他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妹妹,你要取,就跟我下黃泉來拿!”
……
漸至晨時,天穹上的雨色卻未歇。
“她竟下手殺了寧宗恆?”
一夜鏖戰過,影督在一側爲年輕的宗主撐傘,聞言道:“瓷姑娘這是愛重公子,這才違背了血脈天性也要相保,可見情深。”
“阿瓷待我是什麼心,你倒是比我清楚。”
“俗言說旁觀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當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葉辭自然是從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爲他做到這步,倒是讓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殺人,除非門中有命令,她纔不得不爲之。
這種某種無可名狀的愉悅,在葉辭推開門的瞬間,卻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檐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裡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喚過無數次鬼嫁娘,這一回,卻當真如鬼女一般。
“葉辭,你騙我。”
她雙眼木然,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
一身紅衣,卻恍若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