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的城樓隨着天邊最後一線黃暈收束,慢慢上了凍, 晚歸的寒鴉想在城牆的縫隙上歇歇腳, 也都站不住, 拍打着翅膀落在城樓下的雪地裡, 用尖尖的喙在雪地裡扒了扒, 叼出半截凍成了石頭的手指, 隨後振翅飛回了巢中。
“陳幕僚可算回來了,王爺自從得了南王被殺的消息後, 便一直暴躁易怒, 旁人的話但凡有半分不順耳的, 立即推出去斬了……請陳幕僚好好勸勸吧。”
帶着南亭延王的遺體出關不是件容易的事,陳望卸去了喬裝,換上西秦的官服,一路穿過軍營,將西秦軍士的慘淡神情收在眼底, 心中三分了然,待入了蜀王早已準備好的靈堂時,發現這位現在掌控西秦軍政的異姓王早已坐在南王靈前, 將一張張黃紙燒盡。
“王爺。”陳望上前, 俯首一揖。
“……這回辛苦陳卿了。眼下戰事不利,那東楚守將狡詐多變,軍心浮動,陳卿回來,孤王就放心了。”蜀王赫連霄乾啞道, “稍後孤王便派人將參軍印鑑給你,今後這軍中各部調動就由你……”
“王爺該不會只想問我這個吧。”
蜀王沉默了片刻,手中黃紙捏緊,道:“南王爲何走得如此慘狀?易門高手如雲,爲何會置她於險地?!”
“王爺息怒。”陳望淡淡道,“我有直言刺耳,王爺可願聽否?”
“說!”
陳望道:“南王意欲冒進,擄了東楚東滄侯後未殺,反留之慾以此制衡易門之主,被倒算而死,不意外。”
“一個婦人而已,機緣巧合得晉侯位,足見東楚上下昏聵無能,怎麼又和易門之主扯上關係?簡直無稽之談!”蜀王暴怒,握拳欲砸,又堪堪在靈位邊停住,恨聲道:“你纔來我西秦不久,不知易門之事。”
陳望微微斂眸,道:“請王爺指教。”
蜀王擰眉道:“我當年不過是異姓王庶子,生母被世子殺害,最後到我也快被暗害時,是南王相救,爲我殺了仇人……南王對我而言,如有再造。可自那之後,因救我一命,壞了易門之主定下的‘死數’,因此被罰灌下劇毒,此後便不得不爲其傀儡。”
“可臣聽說,那是南王當年刻意挑釁門主權威,試探他之底線,有意爲之。”
“是沒錯,可孤王從來不信那玄虛之術!南王有能,那讓能者取而代之,有何不可?!”說到這,蜀王似又想起什麼,道:“罷了,現下不宜自鬥,殺南王者,是東楚東滄侯可對?”
陳望明白了,蜀王現下的心境,怕是聽不得客觀之言,南王就是殺人放火也是對的。
蜀王雖是問句,但目光狠戾,顯然是早已認定南王正是爲東滄侯所殺,陳望斟酌了語句,道:“東滄侯能騙得過南王,想來也是心機詭沉之人,王爺若踏破東楚國門,當先殺之以絕後患。”
蜀王目露猙獰:“這是自然!”
“不過,”陳望話鋒一轉,又道,“臣在東楚爲使節時,也曾拜訪過南王,彼時東滄侯已爲南王所擄,據說是中了一種蠱毒,使得她宛如失魂,因而南王纔對她放下警惕,以致於後來行事時,她突然動手,委實讓人猝不及防。”
“易門之中醫毒易蠱深不可測,也許是有的,南王曾說過,蠱毒乃邪物,如你說的這般足以致人失魂的,中之必傷根本,想來那東滄侯活不久了。”
“哦?”陳望面上微微浮現訝色,“可我當時所見,東滄侯身體康健,不像是中了什麼蠱毒。”
蜀王一怔,猛然站起,又強行壓住怒火:“南王識蠱卻不養蠱,必是門中給他的蠱毒有假……看來孤王是該問一問,那易門之主究竟是心在西秦、還是東楚!”
陳望見引導得差不多了,再次頷首一禮道:“曾聞易門當年得楚皇禮賢下士,那之後雖爲楚皇過河拆橋,但焉知不是其早有約定呢?若王爺不棄,待破關後,臣願代爲相查。”
“不必,陳卿高才,當爲我西秦權位者,此事孤王之後要親自查實,到時軍中諸務,都交給你了。”
“多謝王爺賞識,諾之當鞠躬盡瘁。”
……
“……現在是幾月了?怎麼雪還沒有化?”
“回陸侯,今冬冷,才二月初呢,怕是等到三月京中的柳枝纔會生芽。”
“是這樣啊……給兵部的銀子寬鬆些,莫讓我朝將士因受寒折損。”
“陸侯的心意我等知曉,可兵部前日才讓宋相的人彈劾過,銀錢方面還是需要謹慎行事。”
“不必,萬事有我擋着,告訴兵部不必顧忌。”
府中的長史微微嘆了口氣,道:“這一次兩次的還好,長年累月下來,下面那些朝臣雖有心與國,卻無力內鬥啊……”
“內鬥是我與宋相間的事,不必太過擔心。”
宋睿一黨紮根朝中十數年,精於權術,很多小事上潛移默化地製造輿論攻擊對手,譬如日前刑部接了一樁案子,乃是奉州一男子殺妻,那男子之妻並非楚人,而是從人販子手裡買來的西秦女奴,買回家成親,女子懷孕期間意欲逃走,被男子發現,竟生生打死了她。
地方官查出這女子乃是西秦人,又收了男子好處,便判了女子偷盜被打死。但恰好逢着地方巡查,查出地方官受賄,地方官被罷免,此案被翻出來上交刑部。陸池冰查出女子雖是西秦人,卻是已上過戶籍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依照律法該判殺人者斬首。
然而此時宋黨一名都察院的御史說殺人者既然買了女子,女子就該聽他處置,偷盜被殺乃是活該,更何況與西秦交戰當頭,爲一西秦婦人殺我東楚男兒是爲不妥,建議讓男子改判充軍。
“……巧的是,昨天刑部的喬侍郎跟我閒聊時,說他判了個案子,京郊有個女戶,父母生前給她納了個夫婿。而父母死後,納來的夫婿爲了獨佔家產,動輒對妻子打罵,妻子日日遍體鱗傷,甚至因此小產過,終於有一日忍不住,拿菜刀趁夫婿酒醉砍下了他的頭,來了官府自首。”
長史道:“這個案子下官也聽說了,都察院和御史臺只過了半天,一致說毒婦殺夫大逆不道,當處以極刑。”
陸棲鸞點頭道:“是這樣,喬侍郎後來懷疑那夫婿有案底,懷疑女戶的父母是被那夫婿殺的,想繼續追查,兩院的人也不讓,最後磨了兩天,也只是改爲秋後斬首而已。”
長史點頭道:“其實殺妻案與殺夫案情形差不多,殺妻案除了妻子身份有疑外,案情還更爲惡劣些。其實若放在以前,宋黨還未有如此態度兩異,是侯爺正位朝中後,他們才刻意拿這些男女有別的案子說事,最終目的只不過是想讓百姓以爲女官當朝乃大逆不道之事。”
“百姓人家誰沒有個對異性的矛盾,讓這種事繼續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議論裡,不止對我,還對陛下……”陸棲鸞輕輕嘆了口氣,又道:“給陸尚書傳個話,就說案子該怎麼判還怎麼判,不必顧忌火會燒到我身上,點火的人想討皮疼,也該想想對手是誰。”
侯府的長史曾是老侯爺陸延的家臣,受侯爺託付,對陸棲鸞一年來的執政也多有認可,當即點頭道:“侯爺放心,那些生事的有心人,多少有尾巴抓在梟衛府手上,只是侯爺總讓蘇將軍去去得罪人,也該是時候安撫安撫纔好。”
陸棲鸞一擡頭看他一張老臉含笑意味深長,道:“你什麼意思?”
“陸侯,公務繁忙,要適時怡情。您看連太上皇最近都來信催陛下目色‘鳳君’人選了,您也……”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怡的情不少了,怡他我怕傷身。”
言罷,陸棲鸞和老長史同時嘆了口氣,老長史把餘下的公文放在她桌上便道:“下官年邁,先回去找夫人怡情了,侯爺既然無心怡情,那就請自得其樂吧。”
陸棲鸞:“……”
蘇閬然來時本是要帶着一樁新案子來的,一推門,意外地沒瞧見陸棲鸞在批改公文,而是撐着臉隨手翻看刑部今年的通緝犯畫像。
“……你在看什麼?”
陸棲鸞長吁短嘆,正好翻到個俊俏的採花賊畫像,幽然道:“你說本侯是不是已然是徐娘心態了?看個不法之徒都覺得眉清目秀的。”
——你覺得眉清目秀的有幾個不是不法之徒?
蘇閬然搬了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來,看了她手上的通緝令,一臉冷漠道:“此人昨日作案被女人挖去了一隻眼,已被巡捕亂刀砍死。”
“哦。”
手上的通緝令被抽走,陸棲鸞支着臉看他道:“我看你最近越來越順眼了,告訴我你是不是揹着我幹了什麼不法之事?”
“沒有。”
“那上回□□清理易門餘孽怎麼會無端捲進去幾個宋黨官員?”
“他們之前就與□□多有來往,覈實只在早晚。”
唉……學壞了學壞了。
“很好,恭喜你也終於淹進了這個污濁的官場,前輩很看好你。”陸棲鸞長吁短嘆一陣,道,“說吧,你來有什麼事?”
“有件大事。”蘇閬然把手中公文遞在她眼前,道,“太上皇休養的行宮附近,護國修羅寺三天前遭血洗,佛寺被燒,只有一名住持逃往行宮,只撐了半日就死了。行宮附近出此大事,太上皇震怒,來月要回京。”
陸棲鸞坐直了身子,肅然道:“可查明是誰所爲?”
“那住持臨終前說,是易門所爲……可修羅寺廢墟中找到的兵刃,打的卻是梟衛的印記。”
“……”
擡眸間,四目相對,蘇閬然淡淡道:“這把火要燒來了,太上皇回京後,他們必會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