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詩文來換又如何?我們這兒是藥鋪,可不是書局!”
“書局也不一定收他這外地書生的東西,這兒可是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酸儒。”
“生得倒是清俊,就是太晦氣了。”
陸棲鸞本來還在好奇怎麼圍了這麼多人,待撥開議論紛紛的人羣,才明白他們爲何對一個讀書人如此漠視。
破木車裡躺着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臉上左右烙着“秦五六囚”的字樣,表明他曾經在邊境戰爭中被俘虜。而戰俘就算僥倖逃回本國,按律也不能再參軍,只能回鄉務農。
“陸大人,您看,他爹還是個放回來的戰俘,誰知道是不是沾上什麼裡通外國的罪名,這樣來路不明的人我們就算有心相救,又怎麼敢治?!”
本來跪在車前的書生聽見夥計這句話,脊背瞬間直了起來,朗聲道:“家父爲國而戰,絕非苟且偷生!”
夥計被嚇了一跳,躲到陸棲鸞後面,小聲道:“這書生總愛搬些大道理,我們說不過,他又自稱是舉人,我們也不敢動手,大人您看吧……”
陸棲鸞見那車中的老人脣色發白,彎下腰向那書生問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在這裡耽誤別人看病也不是辦法,不如我陪你去找找其他家的藥鋪可好?”
那落魄書生擡頭只見是個眉眼俏麗的少女,垂眼道:“多謝姑娘好意,只是在下三日來已經走遍了滿城的藥鋪,家父已不可再顛簸,若今日再不施救,怕是明日就要化作一坯黃土了。”
“那若是藥鋪不施救,你當真要在這兒一直跪下去?”
書生聽了她這話,卻不似她想的那般苦苦糾纏,而是目光淡然道:“家父已是燈芯將殘,在下不強求生者,只不過是盡人子之事罷了。”
陸棲鸞略一點頭,扯過身後的夥計問道:“你看這位書生也不是不講理的,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先把人救了,我讓他提前寫個字據,即便治不好也絕不找你們藥鋪的麻煩可好?”
夥計苦着臉道:“那怕是不行,您也知道,這段時日京裡‘紙錢亂飛’,那些巡城吏一個比一般火氣大,我師父是絕不會爲了當過戰俘的人出診的。”
陸棲鸞又問道:“那這樣,不勞貴鋪診病,只抓藥可以嗎?”
近兩年來戰事頻發,朝廷陸續徵發了各州府不少大夫入軍醫,一時間民間大夫便稀少起來。只是大夫雖少,治病救人可不是兒戲,胡亂抓藥是萬萬不可的。
想到這一節,那書生出聲道:“姑娘……”
“沒事兒,你去把葉大夫叫出來,方子讓他開,你們藥鋪只管抓藥便是。”
見夥計還在猶豫,陸棲鸞又補充道:“你不必怕,抓的藥就當是賣給我,我也寫個字據給你們,就算藥死了人也是我的罪過。”
書生一愣,道:“姑娘與在下素不相識,何至於此?”
這些商鋪歸巡城吏管,而巡城吏如果不是嫌命長絕對不會刻意找四衛的麻煩,更何況……她爹可是刑部尚書啊,官二代的身份這種時候不用放到什麼時候用?!
自然爲國爲民的陸官員是不會這麼直接說的,想了想便擺出一副親切的神情道:“不妨事,我也是剛從外地隨家裡人遷入京城,對這兒一樣生得很,何況再怎麼說你也是今年春闈的舉子。對了,我姓陸,還沒問兄臺名諱?”
“在下金州舉子陳望。”
陸棲鸞似乎聽私塾裡的老先生盤點過各州名聲響亮的才子,隱約聽過這個名字,道:“我三年前還在上女學的時候讀過半首‘薄命女’,說的是一個調香女被權貴擄爲小妾,憤恨之下以香調毒,殺了權貴的故事。詞鋒犀利,分明女兒行令,卻讓人頓生豪俠氣,只可惜少了後半闋,是不是你所作?”
那書生搖了搖頭,道:“陸姑娘見笑,在下曾在詩會上閒作此詞相諷金州刺史盧貴,與其結怨,盧貴又勾結學政因家父之事污我文名,直至今年左相宋睿宋大人赴金州巡視,在下才得以進京趕考。”
陸棲鸞瞪大了眼。學政某種意義上就是地頭蛇,她弟陸池冰當年脾氣炸,罵了一頓遂州學政家撕書玩兒的熊孩子,她爹就不知道給學政賠了多少禮,這人得多耿直纔跟學政擡槓了三年。
……不過能經歷這麼多磨難還有這樣平和的心境,她還挺佩服這人的。
正要再說些什麼,跑去喊葉扶搖的夥計回來了,道:“陸大人,葉大夫不想治,還說你太冷漠了,自己帶來的狗崽兒病了都不看一眼,就知道跟俏書生說話。”
陸棲鸞怒了:“這什麼人呢這是!明明是他自己給我找的麻煩!讓他快治,再逼逼我就去偷他的貓賣給貓販子!”
夥計哎哎了兩聲,連忙跑進藥堂後院,不一會兒又拿着張紙回來了:“葉大夫說患難之交何至於此,你剛剛說話的功夫他就看明白這位老翁的病情了,現在藥已經命人把藥配齊了,這是藥方,請您過目。”
陸棲鸞接過藥方飛快地掃了一眼,道:“我看不懂,他不是糊弄我吧,怎麼不出來?”
夥計:“這……葉大夫家的貓主子不肯喝藥,正哄着呢,不得空。”
這時那書生陳望看了看藥方,道:“陸姑娘,在下粗通藥理,家父的確是這個病症,那位大夫所開的藥方分毫無錯。”
陸棲鸞還心有存疑,那夥計便把開好的藥拿了來。陳望查驗無誤後,向陸棲鸞稽首道:“今日多謝姑娘與那位大夫相救,兩個月內,必報此恩。”
陸棲鸞咦了一聲,低頭追着他半垂的眼睛看,道:“你這說辭有趣,有的是來世結草銜環以報,你倒還先給我定個期限。”
“說這種話的人,要麼是無能之輩,要麼便是懷着佔人便宜又不想報答的心思,用冠冕堂皇的託詞來……”說到這,陳望剛一擡眼便見陸棲鸞一雙深琉璃似的眼眸好奇地看着他,下意識地轉過頭躲開她的視線,道:“在下妄言了,天色清寒,姑娘請保重身體,還是先歸家吧。”
這就是陸棲鸞的壞習慣了,她一貫喜歡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去觀察他有沒有說謊,總是讓異性產生微妙的誤會。
偏偏她本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直愣愣地就問道:“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找我報恩?”
“我……”陳望語塞,低頭道:“請教姑娘名諱。”
陸棲鸞沒有立即回答,回頭問藥堂的夥計:“我的狗崽兒怎麼樣了?”
“您放心吧,那狗兒和葉大夫家的貓一樣,都是着涼了,放在我們這兒後堂裡屋,有藥氣蒸着,得過兩天來取。”
陸棲鸞點頭道:“那行,剛剛這陳書生藥錢記在葉大夫賬上,算他的。”
夥計:“啊?”
陸棲鸞:“沒事兒大家都是熟人不會計較這些的,我跟他可是患難之交呢。我忙我的去了,你跟葉大夫說我回家了讓他完事兒了就自己回去吧。”
“是。”
處理完藥堂這邊的事,陸棲鸞道:“我看你這一身風霜,天色又晚了,能去哪兒煎藥?還不如你跟我回家吧。”
書生一愣:“這……”
“別誤會,我可不是看你才華橫溢想趁機結交的。我家有個蠢弟弟,儒家不是有句話叫教學相長嗎?他的詩文就缺你這點靈氣,我想你教教他。”
“在下已經受了姑娘的重恩,怎能——”
陸棲鸞說着直接就背起了木車前的麻繩,道:“聽說在這京城裡連着小半個月雪都沒化凍過,你要是凍死了我今天這耽誤的一下午豈不是白費了?”
“豈能讓恩人如此,姑娘還是快快放下吧!”
陸棲鸞瞄了一眼他凍得皸裂的虎口,道:“你這手留着寫字吧,我家離這兒也就半個坊市那麼遠,你再跟我站在雪地裡爭辯,就是故意害我着涼了。”
言罷,不顧路人輕微的議論聲,陸棲鸞竟真的就拉起了載着陳父的破車上了街。
“……陸姑娘。”
“又怎麼了?”
從剛纔就繃得像一塊冰的面龐終於有了幾分軟化的跡象,看着陸棲鸞絲毫沒有官家閨秀的模樣,陳望眼底浮出幾分暖色,輕聲道:“望,表字諾之,一諾千金之諾。”
“唔,我叫陸棲鸞,至於哪幾個字兒你就慢慢猜吧。”
“我猜……‘女牀之山,有鳥,其狀如翟,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可對?”
“誒你這麼聰明?我都要在你春闈之前毒害你了,省得你搶我弟的狀元。”
“姑娘說笑了……”
……
見那二人離開,夥計一路小跑地溜回藥堂裡,敲了敲一側偏屋的門。
“葉大夫,陸典書帶着那書生回家了,應該是要引薦給其父。”
無人回答,過了一會兒,裡面傳出一聲細細的貓叫,方有人徐徐道:“知道了。”
修長的手指撓着黑貓的耳根,貓的主人透過半掩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落魄舉子跟着見義勇爲的陸大人慢慢走遠,口中喃喃——
“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