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聲大喝在交纏的兩人中響起,伴隨着這一聲斷喝,只見一條偉岸的身軀如同泰山傾頹般摔倒在地,壓抑許久的人羣發出一陣陣喧譁。圍觀的軍漢這時已經顧不上自己的
立場以及彼此身份,不由自主地爲贏家高聲喝彩。
“樂郎君好手段!”
“好個神武徐樂!果然有本事!”
“六郎敗了!”類似這樣的喝彩聲此起彼伏,其中尤其以之前對徐樂多有貶損那個粗喉嚨的嗓門最爲宏亮。驍果軍到底不是其他軍伍可比,整個隊伍平日被楊廣視爲心頭肉,對他們多有照拂言聽計從,便也把這支軍隊養得驕縱起來。對於軍法之類的事不曾放在心上,行事也遠較其他隊伍張狂。哪怕彼此立場敵對,哪怕這裡面牽扯到亂臣賊子,這幫人也
根本不在意。再說這場比武也確實精彩,哪怕是這些身懷絕技的豪傑,也從未見過這等高明的角抵之術。兩人一個是自幼練就的關中路數,另一個則精通江淮本地的角抵絕學。兩人代表了當下角抵之術的最高造詣,也有資格稱爲本地角抵術的代表。彼此之間,都能施展出對方未曾見識過的絕技,勝負往往只在一線。可是每到關鍵時刻,另一方便能能
施展出同樣高明的招數予以化解。是以到了最後時刻,大家都放棄了章法,成了氣力之間的較量。來整身大力不虧,體態上又佔盡便宜,怎麼看在鬥力方面也足以凌駕徐樂之上。他之所以選擇擲矛、角抵決勝,也是爲了這方面的考量。但是沒想到徐樂的氣力竟然比自
己只大不小,在鬥力方面,來整竟然佔不到半點便宜。就連那長大的身軀都沒辦法佔到優勢,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強維持個不敗。兩人你來我往十數遭,誰也沒能佔到上風,來整心中已然覺得不妙。徒手角抵相對安全,除非使出“絞首”這類禁招,否則不會造成人命傷亡。來整固然不想殺死徐樂,他
也看得出,徐樂並沒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事實上兩人雖然都想勝過對方,但是誰都沒有對對手生出殺心,反倒是都覺得對方頗爲順眼。來整性格豪爽,又是標準的武夫脾性,對於本領出色的鬥將,天生就覺得親近。再者徐樂的身份特殊,在得到天子明確旨意以前,他不想對這麼個好漢下毒手。反過來徐樂也是一樣,他同樣敬佩有本事的豪傑,否則也不會和沈光結交。再者來整
的身形相貌以及打鬥特點,都和韓約有幾分相似。與他角抵之時,徐樂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在少年在徐家閭時,與韓約角抵爲戲的情景。這種情況下,他怎麼可能對來整生出殺心?兩人都不想下毒手,彼此之間最多是打個筋斷骨折不會喪命。不過這並不意味着這種比武就沒有什麼兇險,事實上對兩人來說
他,寧可自己死掉,也不願輸掉這場比武。他們都很清楚,這場比武背後所關係的事,遠比比武本身來得嚴重。徐樂代表玄甲騎,更是代表如今佔據長安的唐國公李家。反過來,來整不單是榮國公之子、天子寵臣,更是驍果軍中江淮子弟的代表人物。如果他狼狽落敗,整個江淮驍
果軍將都會面上無關。不光是來家父子所謀不成,就是軍中江淮子弟的日子都不好過。是以雖然這場打鬥不會鬧出人命,可是誰也不敢大意,更不會因爲欣賞對方而手下留情。兩大角抵高手全力出手,讓所有軍漢都看直了眼。畢竟驍果軍中大部分軍漢都是
靠本領入選,對於強者更有認同感。看着彼此之間施展出各色技巧,情不自禁沉迷其中,漸漸忘了所屬立場,只看到本事高低。大家緊握着拳頭咬牙鼓勁,卻連自己都說不清是站在哪一邊。當徐樂終於把如同金剛一般的來整重重摔倒在地的剎那,圍觀軍漢只覺得周身說不出的舒爽。就像是一口氣
喝了幾碗烈酒,終於可以痛快地打個酒嗝!至於是否會因喝彩帶來麻煩,又是否會惹來禍患,這時候誰還顧得上?徐樂看着這些軍漢,臉上也露出了招牌般地微笑,並沒有對士兵表現出敵意更沒衝過去對來整趕盡殺絕。他這種表現,又爲自己贏來了更多的彩聲。徐樂心中不由感慨着
:眼前這些驍果軍和碼頭那些人不同,雖然他們穿着同樣的甲冑,但是眼前這些驍果不光更招人喜歡,也更像個軍伍樣子。身爲軍漢理應如此,崇敬強者但又不會主動欺凌弱小。只要是有本領的真豪傑,不管其輔佐何人,都值得喝彩稱讚。這樣的軍士才能稱爲真軍伍,也只有這樣的軍伍,才
有可能輔佐明主再造華夏。看來李淵的擔心不無道理,哪怕楊廣本人並非明君,手下有這麼一支強兵,也足以讓諸候側目羣雄束手。徐樂知道該怎麼與這麼一羣人打交道,也更善於和這種軍漢爲伍。他此時表現得越是豁達爽利,就越容易獲得軍漢認可,是以哈哈大笑着朝四下看去,同時繃緊自己的肌
肉,讓那些堅硬如鐵的肌肉映入軍士眼中。軍中以力爲尊,這麼一身氣力和好身板,很多時候比財貨又或者官位更容易得到士兵支持。
來整費力地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塵土,看向徐樂的目光中也沒了敵意,反倒是多了幾分疑惑。徐樂看看他問道:“怎麼?要不要再來比過?”“樂郎君把某當成什麼人了?來某不才,好歹也是自幼習武,自然知道這裡面的好歹。方纔那一下,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如何破解。再比下去也是一樣,大家再鬥十次,我也是有敗無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討沒趣,沒事被人當沙包摔打,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大人從小就告訴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贏得起更要輸得起。輸了就是輸了
,扭扭捏捏像個小娘一樣不肯承認,又或者鼓弄脣舌推三阻四便不配稱好漢。某輸了自然就認,不是你的對手就不是你的對手。這些財貨你只管拿去,俺來六認輸了!”他最後一聲乃是鼓足中氣喊出,在場衆人全都聽得清楚。對於成名鬥將而言,財貨性命都不算什麼,麪皮榮譽則大過一切。很多時候寧可被人斬殺當場,也不會低頭認輸
。來整能當場承認自己敗北,這份勇氣固然非常人所能及,其豁達心性就更讓徐樂大爲讚賞。看着他那張棗紅麪皮已經漲成醬紫,徐樂也知對方的心裡並不好過。他爲人素來傲氣,若是有人欺到頭上,哪怕拼掉性命也會和對方論個勝負高下。可反過來,猛虎不吃
伏食。若是對手主動認輸投誠,徐樂非但不會趕盡殺絕,反倒是會高擡貴手,給對方留足體面。此時眼看來整這般受窘,徐樂連忙大聲道:“六郎客氣了!勝敗兵家常事,你我若是再鬥一次,勝負還在兩可之間。至於這些財貨,不過是身外物,某要來作甚?不若散給
在場各位袍澤,大家尋個地方吃酒豈不是好?”來整心知對方是爲自己解嘲,連忙道:“樂郎君倒是個豪爽性子,你們這些殺才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快過來拿錢?大家鬥長些良心,記得是誰給了你們這些錢財,要
記得人家好處!”這些時日來整在這裡比武博戲,錢財委實贏了不少。他分文未取,全都堆在空地上,在場軍將雖然不缺賞賜,可是能得一筆意外之財誰也不會拒絕。衆人興高采烈向前
或捧錢銖或拿錦緞,人人臉上都滿是笑容。來整卻不理會他們,而是來到徐樂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徐樂只當來整想要偷襲,手臂發力,就待把對方的身形甩將出去。卻聽來整說道:“樂郎君莫理會這幫殺才
你我借一步說話。你跟我講講看,方纔那一招你是怎麼做到的?又是怎麼把我摔出去的?我到現在都沒鬧明白,剛纔那下我怎麼就輸了?”徐樂這才恍然,自己錯怪了好人。再看來整的眼神中滿是真誠,顯然這番話發自肺腑並未作假,心中驚訝之餘又有些覺得好笑。自入江都以來,每一步都被人算計,乃至這場比鬥本身,就是算計的一部分。加上對江都本地情形不瞭解,哪怕是徐樂也不免犯了先入爲主的毛病,認定來整與幕後主使之人沆瀣一氣,共同設計佈局,又或者是
個心思陰沉之人。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來整也不過是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後生。那刻意留起的一副虯髯,恰好說明了主人的幼稚怯懦。若當真是陰險小人,自有無數手段收服部下
,犯不上用這種淺薄手段。這位來家六郎雖然武藝高強又有着豐富戰陣經驗,可是心性上卻是個大男孩。說到底,榮國公來護兒也不過是新近崛起的武將,缺乏那些傳統世家門閥的底蘊。就連自家子弟的栽培上,也還是按着鬥將培養,並未教授其陰謀詭計等鬼祟伎倆。這也
導致來整的心智並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般成熟,反倒是保持着赤子情懷,很多時候更是單純的令人感到好笑。不過徐樂並沒有嘲笑來整的意思,見過了世家豪門的醜惡嘴臉後,他反倒越發認識到來整這種人的可愛之處。眼看他那充滿真誠的眸子,徐樂再次笑了起來,這次笑得更爲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