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杜十三娘打了個手勢,杜士儀便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打開門,看到星光之下站在門外的,赫然是那個爲人剛正爽利的村正宋十八,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村正這是……”
平時有什麼說什麼的宋十八這會兒卻是一臉的欲言又止,搓着手猶豫了半天,他才賠笑說道:“杜小郎君,實在對不住,門外來了幾個投宿的客人。咱們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客棧,歷來遇到這種外鄉人,都是村正盤問底細後把人留在家裡。今晚雖說你和崔郎君住在這兒,但如果是男客卻也好說,可門外除了幾位男客之外,還有……門外還有兩位娘子……”
前頭兜來轉去的解釋再加上這最後一句話的道破天機,杜士儀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即詫異地問道:“這大晚上的,居然有女子走夜路?”
儘管大唐民風開放,正如同崔儉玄所說,長安洛陽兩京貴婦千金甚至出門是不戴冪離帷帽,大搖大擺騎馬而行,但總有婢僕跟隨。至於民間婦人女子,即便不忌諱拋頭露面,可也不至於膽大包天到走夜路,即便有陪同的男子也一樣。要知道,光天化日的官道上,偶爾也會遇到剪徑強人,更不要說是入夜之後了。
宋十八連忙點了點頭,隨即方纔湊上前一步,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某最初也是如杜小郎君一般看法,所以免不了多問了兩句,結果那兩位男客說是樂師,給某瞧了他們的琵琶。而其中一位娘子摘下帷帽,卻是露出了身上揹着的劍器來!這位娘子說她們是從東都表演樂舞歸來,正要往郾城去!如今某家中那幾個小子都擠在一塊,那兩位男客好辦,可再騰屋子只怕力有不逮,不知道杜小郎君能否……”
這後頭的話宋十八期期艾艾的,杜士儀又哪裡會不明白。然而,自己這兩間屋子裡除了一個醉漢,杜十三娘就罷了,他自己可是大男人,容留兩個女子同住總有些棘手。他沉吟片刻正要說話,卻不料宋十八又滿臉堆笑遞了一句話上來。
“我已經對那位娘子說了家中難處,得知寄住的人是誰,外頭那位娘子說,崔氏杜氏都是名門著姓,崔郎君既然已經醉了,不便攪擾,想來杜小郎君必然高風亮節,不下古之柳下惠,還請爲她倆行個方便。”
這頂高帽子可送得真好!都已經說自個是柳下惠了,若不同意或是動私念,那就是自毀名聲!
這下子,杜士儀頓時爲之氣結,無話可說的他隨便點了點頭,便虛掩了門回到竹蓆上坐下。而剛剛一直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的杜十三娘連忙半坐起身,貼着兄長低聲問道:“阿兄,那咱們倆……”
“咱們睡咱們的!”
杜士儀不由分說按着杜十三娘躺下,又給其拉上了那薄薄的被子,自己卻也索性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他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前,旋即又是咿呀一聲推門。門外的宋十八似乎很客氣地囑咐了幾句,而回答的女聲雖悅耳,卻隱隱透着幾分說不出的冷意。隨着房門再次落鎖,他隱約感覺到一前一後兩人從自己的竹蓆前頭輕手輕腳地走過,帶來一股衣袂飄動的微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個比起頭那女聲更加年少稚氣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師傅,他們都睡了呢!”
“嗯,走了一天的路,咱們也該早些睡了。”
那悅耳女聲隨口答了一句,接着彷彿攤開了不知是宋家還是自帶的竹蓆,隨即和衣躺了下來。然而,那問話的年少徒弟卻彷彿不能這麼快入睡,躺下之後連翻了好幾個身,最後又忍不住開口叫道:“師傅……”
“小心吵醒了別人!”
遭了那一句低低的呵斥,徒弟彷彿有些委屈,聲音也低沉了好些:“可是……師傅,咱們爲什麼不留在東都?東都之地繁華昌盛,一場下來所得的錢,是咱們在其他州縣的數倍,更何況如今到處鬧蝗災,路上也不太平,咱們今天竟只能宿在這兒。在東都的時候,趙國公崔家可是懇請師傅替他們教導……”
“住口!”一聲厲叱後,那悅耳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五娘,你記住,我們不是舞伎!倘若因爲貪圖錢財便不管不顧出賣自己的技藝,那麼在達官顯貴眼裡便可以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那個時候,我們便再也不得一天自由了!”
聽到那最後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聽到那自由二字,杜士儀忍不住心中一跳,竟睜開眼睛朝那邊的師徒二人看去。他的目光正好和那一對同樣睜開的眼眸中射出來的目光碰了個正着。見那女子毫無畏懼地與自己對視,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便再次閉上了眼睛,又一骨碌翻了個身。即便如此,剛剛凝視時所見的玉容風情卻深深刻在了他的心裡。
雖不施粉黛,可素淨的臉卻在昏暗的空間裡呈現出一種懾人的光輝,眼神亦是讓人一見難忘。與其說是國色天香沉魚落雁的絕世美人,還不如說那種絕世而獨立的風致楚楚動人!
背對美人,白日的疲憊終於漸漸佔據了上風,再加上聽見耳畔傳來了杜十三娘那均勻的呼吸聲,杜士儀也漸漸睡熟了。等到他被村裡的陣陣雞鳴聲驚醒,一翻身又轉回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昨夜曾經躺着那師徒二人的牆角,如今已經是空落落再無一人,彷彿那如今還印象深刻的一幕只是夢境一般。
這一晚夜宿女子的事,宋十八絕口不提,杜十三娘也如同悶嘴葫蘆,杜士儀又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崔儉玄竟根本不知道昨夜自己醉酒高臥的時候,還有這麼一幕,洗漱用過早飯之後,便懶洋洋又跟着杜士儀去了田頭。
在田間轉了片刻,杜士儀就看見一個差役一溜煙跑了過來,到了他近前笑容可掬地說道:“杜小郎君,縣署的錢少府來了,請你去見一面!”
所謂錢少府,便是專管徵收賦稅的登封縣尉錢律。去歲蝗災時他尚未上任,因而今歲蝗災一起,他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捕蝗又怕天譴,不理會又怕成災之後朝廷怪罪,前時一直在觀風色,卻不料縣令崔韙之竟是納了區區一少年郎之言,讓其主理四鄉捕蝗事。這會兒見一個年方十三四的少年跟隨差役朝這邊過來,他哪裡不知道這便是自告奮勇向崔韙之攬下捕蝗之責,而後又奔走各鄉里,說動鄉民捕蝗的那個京兆杜陵杜十九,當即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不等對方長揖行禮,他便搶着伸出雙手把人扶了起來。
“不敢當杜小郎君這一禮,此番要不是杜小郎君不辭辛苦奔走鄉里,只怕蝗患愈演愈烈,那時候就來不及了!”錢律緊緊抓着杜士儀的手臂,原本瘦削的雙頰竟是因爲笑容而微微鼓了出來,“聽說杜小郎君大病初癒,再操勞下去,不但明公,就連咱們這些下屬也過意不去。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既然是先君庇佑方纔得以痊癒,就得更加珍惜纔是。”
這一番話既有褒揚,又有告誡,竟是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杜士儀又不是真的年少識淺,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便含笑應道:“錢少府說的是。我也不過是承明公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這幾天確實覺得精神力氣不濟事,正打算告假休養休養。”
“哎呀,既然杜小郎君身體不適,那確實得好好休養。”錢律鬆了一口氣,當即更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既如此,我這就派人駕車送你回去。對了,如今坊市之中米麪難得,我讓人多給你送幾石米麪,若是日後缺什麼,儘管到縣署尋我吱一聲。”
“那就多謝錢少府了!”
錢律預備的馬車寬敞舒適,居中鋪着平滑蔭涼的篾席,可坐可臥,足可容納三四人。此時此刻,杜士儀舒舒服服地躺在其中,耳中聽着嘎吱嘎吱的車軲轆轉動聲,不知不覺就打了個呵欠。冷不丁瞥見一旁的杜十三娘滿臉不忿,他不禁笑着問道:“十三娘,你這是和誰生氣呢?”
“阿兄,如今蝗患眼看已經漸漸給壓下去了,你明明病好了支撐得住,爲何要對人說精力不濟要回家休養?那錢少府是不是來搶功勞的?”
杜士儀一時啞然失笑。見杜十三娘咬着嘴脣,分明餘怒未消,他暗想這小小年紀的女童便已經如此敏銳,隨即便坐起身來:“傻丫頭,我剛剛纔對你說過,你阿兄不看重什麼功勞,所以也不在乎別人來摘桃子。要知道,有的時候,虛懷若谷,比咋咋呼呼四處嚷嚷表功要強得多。比如上次我婉拒嵩陽觀送珍藥借別院,是因爲無功不受祿,但這一次,不論別人送什麼,那都是咱們應得的,我不會再讓你在草屋粗茶淡飯度日。”
杜十三娘沉默片刻,突然低聲問道:“阿兄,既然不去捕蝗了,司馬先生所說的懸練峰盧公那兒,你什麼時候去?”
“我要想一想。”杜士儀習慣性地摩挲了一下杜十三孃的頭,見小丫頭蹙眉挪開腦袋,隨即不依不饒地盯着他,他這才笑說道,“這關係到將來,我得考慮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