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對於蕃軍歸順,一貫有兩種不同的態度。
對於戰敗來歸,附於邊疆休養生息,說不定哪時候又要北歸的異族部落,大多是劃出草場以及頒賜一定數量的錢糧和絹帛,打仗時徵發,不打仗時放任,用一個不好聽的詞說,這叫做散養;而對於同樣戰敗歸降,或是打仗的時候率部前來投靠,而後又建立戰功,願意忠心耿耿在朝中宿衛的,都會授予高官留在朝中亦或是邊境以備重用,這叫做圈養。
後一類將領朝廷大多不吝惜官爵和賞賜,前有阿史那社爾和契何力,後有黑齒常之,區別只是前兩者善始善終,後者則因武后疑忌不得善終。
而當今天子李隆基對於白狼這樣一個在戰事關鍵時刻帶兵相助的勇士,自然也表現出了同樣的優厚。他此前親自接見了對方之後,賜姓賜名,又試過其人弓馬,原本是要立時三刻便行賜官,被人勸諫之後拖了幾個月,如今仍然一賜就是大方的左金吾衛員外將軍。儘管是員外,並非正員官,可此前已經一再賞賜美宅和宮人,讓原本族破家亡的李明駿一時如同身在夢中。當這天一大早拜受了左金吾衛員外將軍的任命後回到家裡,他不禁有些煩亂地拉開了領子。
他是奚人,不是契丹人,可是,奚人五部之中,附庸大唐的已經有度稽部等三部,而跟着可突於反叛的卻有世襲奚族王位的阿會氏以及處和部。按照杜士儀的話來說,倘若他以奚人的名義歸降,不會得到什麼好待遇。可如果他拉上一羣契丹人,用契丹人的名義歸降,那麼,在棄暗投明的作用下,信安王李煒也好,當今天子也好,都一定會對他優待備至。橫豎契丹和奚族語出同源,外人根本分辨不出來。
可這幾個月以來,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既然對中原人中最尊貴的皇帝撒了謊,那麼,這個謊他就得繼續撒下去,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他是奚族曾經奇欽部的第一勇士白狼好在杜士儀早就許諾,奇欽部逃出來的那些人,已經全都在雲州就地安置了,而對他那張臉所動的小花招,足以士從前對他不太熟悉的人再也認不出他。儘管他在那場鏖戰中沒能殺了可突於,但他如願以償地殺了阿會氏的第一勇士庫洛,而那傢伙直到腦袋搬家的一刻也沒能認出他來
“阿郎,有人到門上傳訊,說是阿郎的友人,請你去溫柔坊的一家胡姬酒肆同賞胡旋舞。”
家中僕人多數都是白狼到了東都之後添置的,至於他跟着那位阿史那王女收攏的契丹馬賊,大多數已經打散就地編入了幽州軍中,只有剩下的十幾個最驍勇的跟着他到了東都,而今這些人都成了他的近衛。可是,這些人要說是他的心腹卻還早得很,因爲沒有一個人跟他的時間超過一年所以,這會兒聽到身旁這個近衛用奚語稟報的聲音,他不禁打量了對方一眼,這才問道:“是什麼友人?”
“說是您在河東道相識的友人。”
儘管只是輕飄飄一句話,但白狼已經立刻驚覺了。他名義上是契丹反對可突於的貴族子弟,因父祖族人被殺而流亡在外,遊過河東河北,之前趁着大唐進攻的時候率兵報仇,可按照他真正的經歷,他平生唯一一次到河東也是因爲從幽州回東都時經過,並沒有什麼友人。所謂的友人,必然是杜士儀自己,或者派人來要見他。於是,他問明白了那溫柔坊的胡姬酒肆在何處,立刻頭也不回地出門上馬。
即便到現在爲止,白狼對於洛陽那星羅密佈的裡坊還不太熟悉,可問路卻已經駕輕就熟了。兩京之內胡商衆多,其中多有不太通曉語言的,他至少還能說比較生硬的漢語,所以僅僅半個時辰之後,他就出現在溫柔坊的那座胡姬酒肆中。
這裡顯見生意不壞,眼見就要夜禁,酒肆內依舊賓客爆滿,當他詢問了前來迎候的夥計,是否還有雅座包廂的時候,對方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
“尊客是否姓李?”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夥計又殷勤地問道,“尊客是否名狼?”
白狼本能後背心一縮,隨即強笑點了點頭。那夥計立刻笑了,連連點頭後便在前頭引路。當把他帶到了二樓西北角的一間包廂門口時,他畢恭畢敬請了這位異域來客進去,又掩上門後,就悄無聲息地退走了。
進入包廂的白狼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背對自己的人影。這一年多來的變化遠遠勝過他這活了幾十年的經歷,儘管自己這個左金吾衛員外將軍,說得好聽些能有從三品,可員外兩個字便說明殊無實權,更何況如今禁軍都是捏在有數的幾個人手中,他這個掛着將軍頭銜的蕃將倘若沒有天子的任用,那就什麼都不是。於是,心中怦怦直跳的他緩緩上前幾步,隨即單膝跪下行禮道:“白狼拜見使君。”
“我如今已經不是代州長史,所以,你不必再稱呼我爲使君。”杜士儀迴轉身來,伸手虛扶道,“不必這麼拘禮,想來經過年初一役,你應該知道,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沒有一絲一毫的虛言。好了,坐下說話吧。”
正因爲沒有一絲一毫的虛言,而且竟然能夠讓我飛黃騰達,獲得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地位,我才這麼戰戰兢兢
白狼使勁吞嚥了一口唾沫,按照杜士儀的吩咐坐了下來,身體不由自主略略前傾,臉色異常鄭重。
“你弟弟阿柳現如今很好,雖然神智尚未完全恢復,但生活已經能夠自理,也能夠記住一些人了。”見白狼先是欣喜若狂,隨即就有些黯然地低下了頭,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當初你既然以安頓你弟弟並給他治病治傷作爲代價,願意爲我做任何事情。那麼現在,我再給你一個機會選擇,你若是想就此自由,我可以放你兄弟二人回去。”
白狼一時臉色大變。猶豫遲疑了許久之後,他最終低下頭,用了一個時下最流行的敬稱:“閣下對我兄弟的恩情重如山,白狼尚未報答萬分之一,怎敢就此背離?可是,皇帝陛下對我賜姓冠名,賞賜官爵,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背棄於他……”
“陛下是我的主君,你能夠有此忠義之心,身爲引薦者,我是最高興的。”杜士儀不得不感慨,如今這世道上,蕃將未必就沒有尊君愛國的意識,所幸他沒有打算用這個白狼在李隆基身邊做什麼鬼鬼祟祟的事,否則就算他扣着此人的弟弟,興許也會遭其反噬。果然,他就只見白狼立時挺直了腰桿,臉上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因此,他當即趁熱打鐵地說道:“我用你,是因爲看重你在大難當前仍然護着弟弟的兄弟之情,如此好漢,當然理應是忠義之人。”
面對這樣的讚賞,白狼只覺得連日以來鬱結心中的不安全都消散得乾乾淨淨。他立時下拜一頭重重磕在地上,沉聲說道:“閣下如有吩咐,我無不遵從
“你是蕃將,而且此前籍籍無名,所以,陛下縱使因爲你一時的軍功而任用你,而且還封了你爲左金吾衛員外將軍,但你應該知道,這只是尊榮,並不意味着你就有了相應的兵權。留在兩京,你看似能夠過上優裕的生活,安享榮華富貴,但也就僅止於此了。我希望你能夠回到幽州,回到營州前線,回去對付可突於那些契丹人。同樣,你可以自己選擇,是留在兩京,還是去打那些生死不知的仗”
“我願意去幽州”白狼幾乎想都不想便霍然站起身來,面上流露出了深重的煞氣和決心,“阿柳既然有閣下照顧,我再也沒有別的牽掛。我來日必定用可突於的頭來祭奠我奇欽部枉死的族人,回報閣下對我的大恩大德”
“好”
當杜士儀又囑咐了白狼好一番話,包括去見什麼人等等,最後放了這個心情激動的昔日奇欽部第一勇士回去的時候,他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儘管雲州聚集了他的最強大班底,但這些人不可能永遠留在那兒,文官要調任,武官也有可能要調防。而且,那些打上了深深杜氏烙印的人,很容易受人關注,而像白狼這樣一個看上去和他毫無關係的人,就尤其好操作了。幽州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是整個東北最重要的地方,沒有之一。憑藉白狼的武藝和忠義,應該能夠很快在幽州站穩腳跟,屆時,他就可以把他在雲州期間也依舊雪藏的那些低級軍官等等塞到白狼的麾下。
那是一支忠於他,而且別人看不出端倪的力量
趕在夜禁之前回到了自己的觀德坊私宅,杜士儀卻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叔父杜孚病危。
即便他對杜孚並沒有多少感情,更惱怒其在幽州惹出了那樣一場風波,可作爲晚輩侄兒,既然別人來報信了,他就不能當成不知道。因此,即便夜禁在即,他仍是立時趕往了樂城坊的杜孚私宅。好在夜禁也並不是不能通融的,病和死這兩樁全都在寬限之列,而他又官居中書舍人,巡街的金吾衛也好,坊中武侯也好,都願意開方便之門,當他抵達杜孚家中門前,不過亥初時分,剛下馬就聽到一個悲慟的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