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都督府後院內寢,當杜士儀打起細密的斑竹簾跨過門檻進去的一剎那,他就發現一個小小的人影陡然之間衝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撞在他的身上。緊跟着,他的大腿就被人緊緊抱住了。
“阿爺,阿爺”
看清那個小傢伙是一別數月,之前在城外相見時,甚至連話都來不及說的寶貝兒子,杜士儀不禁打心眼裡生出了一股內疚。他蹲下身用力把如今已經結實了很多的杜廣元一把抱了起來,隨即笑道:“廣元,想不想我?”
“當然想,可阿爺之前都沒和我還有阿孃說話”杜廣元抗議了一聲,可隨即便笑嘻嘻地在抱着父親的脖子,“可是阿孃已經說過我啦,不能小心眼。而且,王將軍一路上對我可好了,教我騎馬,還爲我演示過拉弓,有一次還烤野兔給我吃……阿爺阿爺,回頭你對王將軍說一說,讓他教我學武藝好不好?
這小傢伙真是好高的眼光,這是打算拜王忠嗣爲師麼?
杜士儀挑了挑眉,見王容含笑而立,分明也很支持兒子的這個要求,他頓時哈哈大笑,抱着杜廣元打了個旋兒,最終把人放在了地上,又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這事情得你阿爺我先去和王將軍商量,成與不成,卻還得看你自己的決心。練武比讀書更苦,你被你阿孃強壓着讀書寫字,這就已經叫苦連天了,回頭練武時若是磕着碰着哪兒,豈不是更要哭鼻子?”
“我纔不會”杜廣元揮舞着小胳膊,認認真真地說道,“我一定會好好學的阿孃說,阿爺文采上少有人能敵,但武藝上頭就要遜色一些。以後我要當天下無敵的大將軍,保護阿爺和阿孃”
“好,我家兒子有志氣”杜士儀忍俊不禁,但還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那你就先得把身體練壯實。這一路從長安到鄯州,想必你也應該累了,回頭早點睡,明日可不許偷懶晚起。”
“好”
見父子倆已經把話說完了,王容方纔朝一旁的婢女點了點頭,示意把晚飯擺好。趁着這一間隙,她帶着杜士儀在整個寢堂裡頭轉了一圈,見丈夫還饒有興致地去看了看已經熟睡了的女兒杜仙蕙,她方纔輕聲說道:“這一路上我還特意帶了一個擅長醫治小兒的大夫,生怕有什麼萬一。總算仙蕙福大命大,除卻一次微微發熱之後,餘下的日子都很平安。如今到了鄯州湟水城,我就放心了。”
“妹妹可乖了。”杜廣元也在旁邊出言幫腔道,“她都不怎麼哭,我逗她的時候,她還會衝我咯吱咯吱笑,只是嗯嗯啊啊不太會說話。”
“你當年和你妹妹一樣大的時候,可還只是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哪裡又會說什麼話了?”王容又好氣又好笑地戳了戳兒子的額頭,囑咐了乳媼好生看護,這才與杜士儀杜廣元父子一塊出去了。
這天晚上的一頓晚飯,一家三人自是吃得全無禮數規矩。王容破天荒沒有去糾正兒子在吃飯時一邊說話一邊掉飯粒的壞習慣,靜靜地聽着他對杜士儀炫耀自己這幾個月來都學會了什麼,都見過些什麼人,直到杜廣元扒拉完了飯菜,打了個難以抑制的呵欠,她才說道,“去外頭慢慢走上半個時辰,然後就早些去睡吧。明日開始,你和你兩個表兄,還有兩個族兄,可是就要一塊恢復課業了。”
“阿孃是想和阿爺說話,這才趕我走的吧?”說出這麼一句話之後,見母親作勢要敲打自己,人小鬼大的杜廣元吐了吐舌頭,放下碗筷一溜煙就去了。須臾,門外就傳來了他呼朋喚友的聲音。
杜士儀聽到中間還夾雜着旁人的答應聲和說話聲,便看向了王容:“怎麼,廣元這一路上和其他幾個人都混熟了?”
“他在長安時,也常去王家,阿爺既是下決心在我兩個阿兄的嫡子中間挑出好的讓我們教導,自是之前就把人親自帶在了身邊,別說我兩個嫂子,就連我那兩個阿兄都不能插手。所以,王勝和王肜兩個孩子,習慣都養成得不錯,人也好學上進,雖說讀書上頭要看資質,但只要能堅持不懈,支撐王氏門庭應該不成問題。至於杜明稹和杜明瑜,京兆公精挑細選出來的族人,雖說家境平平,但小大人似的。不過,對着廣元,四個人總是客氣多於親近。”
兩個出身首富之家的堂兄弟,兩個出自名門卻家境平平的族兄弟,之前一貫冷清的鄯州都督府這後院,終於要熱鬧了
杜士儀知道這屋子裡不會有外人闖進來,當下挪到了妻子身邊,伸手環住了她的纖腰,低聲說道:“怎不帶他們來拜見我?”
“杜郎忙得連我們母子都顧不上,還顧得上他們?”王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杜士儀,見其有些尷尬,她便輕哼一聲道,“在那麼多人面前,你給了王忠嗣那樣大的面子,你知道廣元之前問我什麼,他都問我是不是嫉妒王忠嗣”
杜士儀剛剛喝的一口茶險些嗆了出來,咳嗽兩聲後,他才無奈地說道:“這小傢伙,才幾個月不見,他哪裡學會這麼多新鮮的詞?”
“孩子長大了。”王容習慣性地靠在杜士儀身上,聲音沒了剛剛的平穩和沉靜,“你之前說長安雖好,可四方城太小,我還不覺得,可這次見王忠嗣身爲陛下養子,爲人進讒時都險些着道,我方纔有些後怕。杜郎,爲了救王忠嗣,我出了一招絕戶計,那時候覺得能夠一舉數得,可如今再想想,萬一弄巧成拙,一定會害了他,那時候便後悔都來不及了。”
杜士儀見王容俏臉發白,便追問了她究竟是使出了什麼伎倆。等到聽明白之後,他也不禁爲之咂舌:“幼娘你實在太大膽了。我固然說過,忠王此人看似忠厚,實則極其能忍,而且極其有心眼,日後萬一刻薄起來,不會遜於陛下。不過,他現如今只不過是個不管事的皇子親王,你賭陛下不會相信,這判斷確實沒錯。可有了這一次,日後武惠妃必然會對其嚴加防範。你這順帶坑他的一把,實在是坑得很不輕。”
“你很少背後說一個無關人,我這也是一時半會想不到更好更快的辦法。幸好,就連阿爺也不知道此事根底,人送到雲州阿姊那兒,阿姊必然會穩妥安置此人的。”頓了一頓後,王容方纔低聲嘆道,“想想長安朝中某人一句話,便可定千里甚至萬里之外一人之生死……此番路上我甚至不自覺地想,是不是咱們於脆隱居山林,便能躲開這些是非?”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杜士儀摟緊了妻子,見其果是微微點頭,他便說道,“盧師便是最好的例子。他甚至從未出仕,卻只因爲名聲太大,便被陛下三番五次徵召,最後還是崔家五娘子用計,這才使得盧師能夠最終脫身,安閒自在地回到了嵩山草堂。更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歸隱山林,倘若遇到了一個不講理的跋扈刺史,甚至只是一個跋扈縣令,就能讓你身首異處。所以,即便高處不勝寒,也不得不迎難而上”
“我知道,可是,你在外任這些年,不動聲色地佈下了那麼多暗棋暗手,又推動了很多別人沒想到的事。我從前不太明白,可這些年細細思量,總覺得杜郎彷彿預知到了什麼,於是在預做準備似的。”王容擡頭看了看杜士儀,見其雖是竭力若無其事,可眼神中仍是閃過了一絲驚異,她最終沒有多問,只是雙手緊緊握住了他的一隻手,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會問你這些預備究竟是爲什麼,我只想說,無論你想如何,我都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幼娘……”
杜士儀稍稍挪動身子,將王容緊緊擁入懷中。他很想說,如今這看似歌舞昇平的盛世,也許並不能長長久久地持續下去,不久的未來便會有一場席捲天下的大戰,將這盛世完全打破。然而,這是不論再親近的人也不能吐露的話,更何況,他不知道將來的走向改變了多少,只能夠竭盡全力地先給自己預備好一條條退路。更何況,他也不是沒想過趁着安祿山尚未崛起時,將其一下子於掉,可那樣做的結果,也只是自己繼續在天子下頭小心翼翼混日子。
生死榮辱委之他人之手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未有凌雲志,豈非大丈夫
足足好一會兒,他方纔鬆開王容,笑着說道:“久別重逢,不知不覺竟是傷感了起來。今天白天一直沒工夫陪你,如今天色已經黑了,去後院觀星臺看星星如何?”
王容下午只不過是帶着杜廣元小小在後院轉了轉,接下來要忙着安排各人將來的宿處,以及盤點篩查後院的婢女僕婦,哪裡還知道這鄯州都督府的後頭竟有觀星臺。她本能選擇了忘記那些患得患失的事情,訝異地問道:“觀星臺?誰人竟是奢侈到在這都督府後院造觀星臺?”
“還不是當年威震隴右的郭大帥”杜士儀微微一笑,拉着王容站起身來,“不論當初他目的如何,總之如今是便宜了我走吧,今天天氣這麼好,晚上必然繁星璀璨耀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