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承禎並不是那種一本正經的道門高人,在論道談玄之外,更多的時候他都是以遊戲風塵示人。因而,宮中上清觀那一番戲言,隨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有意傳揚,須臾就在整個洛陽城上下流傳了開來。正如同想當初杜士儀因命中克貴妻爲由回絕了尚主,而後達官顯貴也都不敢許之以女,如今司馬承禎說是要補償杜士儀這些年孑然一身的孤寂,打算給他挑個合心的女郎,一時也不知道牽動了多少芳心。
“杜十九郎如今二十有四了,不過二十出頭便已經官居殿中侍御史,這簡直是異數!”
“也不知道司馬宗主看中了哪家女郎?這要是真的他悄悄在民間轉悠……”
“倘若挑中我家閨女就好了!”
如是議論在洛陽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以至於當杜士儀到安國女道士觀拜訪玉真公主的時候,忍不住苦笑道:“二位觀主這造勢造得着實令人歎爲觀止,就連杜氏族人,也有不少悄悄向我打探是否真有其事,更不要說在御史臺了,一個個同僚看我的眼神都是古古怪怪的!”
“又想抱得佳人歸,又不想被人多言,哪有這麼好的事?”玉真公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直到杜士儀苦笑着拱手求懇,她方纔笑眯眯地說道,“放心,這是我和阿姊早就商量好的,會掌握分寸。至於司馬宗主,難道你還擔心他會在這種大事上和你開玩笑?倒是你,我還沒和你算賬!”
玉真公主突然雙手叉腰,露出了嗔怒之態:“你把玉曜一拐走就是三年不說,而且還隔三兩個月方纔有音信傳回來,你知不知道阿姊有多擔心?”
面對這樣的責難,杜士儀不得不舉手投降。他訥訥解釋了生怕信函太過頻繁,被人看出端倪之後,玉真公主雖仍是面露嗔怒,但終歸只是輕哼了一聲。當杜士儀問到這婚事具體將如何安排之後,她便得意地說道:“你放心,自然不會讓司馬宗主輕輕巧巧對別人說,王元寶之女方纔是良配,否則阿兄豈是好輕易糊弄的?玉曜卻也是好福氣,你慧眼識珠,讓她得展所才,將來你們若是能夠成婚,屆時珠聯璧合,真真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
“那也是二位觀主玉成。”杜士儀笑了笑之後,想到王縉之前所託,他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今日是今科草澤自舉制科開考的日子,觀主可知道,王十三郎的弟弟夏卿今科也有應試。”
“就是九孃的如意郎君吧,我見過他。九娘把人帶來給我看的時候,滿臉的歡欣,聽說,她如今也已經身懷六甲了。”
玉真公主想起那一次看見王縉和崔九娘夫妻並立跟前的情形,神情忍不住怔忡了片刻,繼而便微微笑道:“時隔多年,你也不用擔心我還有什麼想不通的。王十五郎亦是文采名噪兩京,你特意提及此事,莫非是他這一科還有什麼問題不成?”
“以夏卿的本事,脫穎而出應該並無問題,但此次應試者,在職的官員乃至於品子柱國子衆多,如若閱卷時再有什麼偏向,那就難以擔保了。”說到這裡,杜士儀頓了一頓,卻是若無其事地說道,“就比如我當年應省試的時候,考功員外郎李納還不是因爲別人囑託,險些將我置於末第?”
玉真公主本不在意,可聽杜士儀這麼一說,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好一會兒,她才哂然一笑道:“若是別科制舉也就罷了,今科是草澤自舉科。阿兄的本意,是唯恐草澤遺才,故而方開此科,如今竟是畿尉以及其他官員與之爭進,到時候我自會吩咐人在阿兄身邊提點一聲。王十五郎但使策論真的爲上上之選,定然能夠放之高第。倒是你,不要一味爲別人操心,自己的婚事不妨想想該如何操辦,另外呢,我也有一件事要問你。”
當杜士儀從安國女道士觀出來時,腦海中還轉着玉真公主的提議。事實上,出京三年,那種天高皇帝遠的舒心快活日子,和在兩京與人勾心鬥角相比,他自然更傾向於後者。然而,倘使出爲外官真的是想去何處便去何處,他前一次求爲縣令時就不用那麼傷腦筋了。
除了剛到洛陽的第一天晚上,因爲崔宅夜宴實在是持續到太晚,因而就宿在了那兒,但這幾天杜士儀都是住在自己當初在觀德坊中先賃後買的那處私宅。對於殿中侍御史這樣的天子側近來說,日日上朝,自然住在離洛陽宮越近越好。而他的假只剩下今天這最後一日,此刻回程路上,想起之前在御史臺中尚未和郭荃碰過頭,心中不免有些記掛,到自家杜宅門口下馬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問了一句,結果想找的人並無音訊,不想找的人卻不請自來。
“郎君,郭御史並沒有來過,但樂成坊郎君叔父家中卻讓人送了帖子來,請郎君閒時過去一會。”
杜十三娘沒有提,他自己也險些忘了,竟然還有那麼一個叔父身在洛陽!
杜士儀心頭有些厭煩,但杜孚即便並非同居的親長,可佔了一個叔父的名頭,終究不能完全無視。因此用過午飯,他隨意挑了幾樣江南帶回來的土產,只帶了赤畢一個從者出了門。樂成坊的杜孚私宅,他還是第一次造訪,所幸有一個坊中武侯帶路這才順利找到。洛陽和長安一樣,物價騰貴,房價更高,杜孚又不是什麼高品官員,宅院看上去絲毫不起眼,門前僕役自然也沒有什麼整肅氣象,只有一個倚門打瞌睡的老僕。
直到赤畢提高聲音喊了第三次,此人才睜開眼睛。老僕雖然有些耳背,卻是認識杜士儀的,慌忙拔腿就到裡頭通報,不一會兒就用和年齡以及耳力完全不相稱的矯健步伐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把杜士儀引了進去。此前杜十三娘來,杜孚大多數是避而不見,只由韋氏見客,但今天杜士儀登門,他就不能再如同從前那樣矯情了,竟是親自在儀門處接了人。
“七年不見,十九郎已經是獨當一面了。”仗着叔父的身份,杜孚自然能說些這種居高臨下的話,但卻也不敢一味擺着架子,隨即輕輕巧巧就把話題拐到了另一個方面,“如今御史臺人員多變,你乍一回京,要小心纔是。李朝隱此人,每逢御史大夫缺員,人人都是屬意於他,奈何此前聖心獨運,一直沒有他上位的機會,這次正好讓他代了崔隱甫,他難免要拿人當成靶子……”
這些分析朝堂形勢的話似是而非,杜士儀聽着就知道是杜孚如今不得志,所以閒着無聊瞎分析。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少不得含含糊糊敷衍了過去,等到隨着杜孚又去見過韋氏,在寢堂中坐下,見婢女送上來的飲料恰是一杯清茶,他不禁眉角微微一挑。
竟然還知道他的喜好。
而身爲主婦的韋氏端詳着杜士儀,見其身量比從前更高,容貌俊朗,一襲尋尋常常的白衫穿在身上,卻和那些普通白衫士子看上去截然不同,顯見是入仕之後歷練出來的氣度。一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杜望之還是個頑劣的孩童,庶長子杜黯之反而在杜士儀的提攜之下明經及第,丈夫杜孚則是仕途多桀,至今在京候選,她只覺得心中那股妒火燒得越來越旺,竟沒注意到杜孚和杜士儀叔侄倆在說些什麼,突然把心一橫,迸出了一句話來。
“十九郎,聽說司馬宗主要爲你解命局?我孃家有個侄女,正當妙齡……”
她這話還沒說完,杜孚便禁不住厲聲斥道:“胡言亂語什麼,什麼人都敢拿出來拉郎配,你糊塗了不成!”
“我怎麼糊塗了?十九郎說是命中克貴女,一拖就拖到現在,如今趁着司馬宗主的東風,不盡早把婚事定下來,難道還要繼續拖下去不成?我那侄女有什麼不好,雖說家裡並沒有什麼顯赫的嫡系親長,可終究也是京兆韋氏,又不是那等千金貴女!難不成我一個做嬸孃的給侄兒保媒,還不被人待見?”
見韋氏說着說着便已經柳眉倒豎,彷彿自己越來越有理,本就無心多呆的杜士儀不禁更加大倒胃口,他重重咳嗽了一聲,卻是站起身道:“叔父,我還有些事情要去一趟景龍女道士觀,這就告辭了。”
杜孚今日把杜士儀請來,原本是打算藉着剛剛得到的消息拉近拉近關係,卻不想韋氏如此不懂事,三言兩語竟是把人慪得剛坐下就要告辭,他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偏偏韋氏不知好歹,見杜士儀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竟還伸手使勁一捶坐榻,氣咻咻地說:“十九郎如今官做得大,翅膀硬了,不把我這長輩放在眼裡了是不是?一言不合就要走,你這臉色擺給誰看?”
“夠了!”杜孚終於再也難以忍受妻子的愚蠢言語,開口怒喝了一句後,更是對左右婢女吩咐道,“扶着娘子去裡頭安歇,成日裡胡思亂想,回頭找個大夫來瞧瞧!望之年紀漸長,卻不知道好好教誨,如今竟是越俎代庖管起十九郎的事情來了!十九郎,到我書齋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杜士儀本來對杜孚的邀請興趣缺缺,可卻不想杜孚怒喝了自己的妻子撂下這話後,卻有些強硬地把他拽了出去,到門外方纔低聲說道:“二位貴主使人捎信給我,說是有司馬宗主做主,十九郎你的婚事不日就會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