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大宅之中,高力士親自執手請杜士儀入內,其餘能夠登堂入室的高官頓時個個爲之側目。大唐開國以來,內侍當到高力士這份上,簡直是異數的異數,等閒官員在到任之後除卻謝恩天子,還要前來拜謁這一位,算是拜門頭,人家見與不見卻還是個問題。縱使李林甫李適之這樣的相國,到高力士家中也未必能夠得此優待,杜士儀又憑什麼這樣得高力士青眼相加?
命從者先行款待京兆尹蕭炅和禮部尚書席建侯等人,高力士卻笑眯眯地拉着杜士儀繼續往裡去了。其他人有的羨慕嫉妒恨,有的則是心中沉吟思量,至於和李林甫相交甚深的蕭炅,則是想起了李林甫曾經對他評價杜士儀的話,道其大正實邪,與其打交道一定要嚴防死守,稍不留意就會被算計。
而杜士儀見高力士非要在大庭廣衆之下待自己如此熱絡,怎不知道對方這是藉此向別人宣揚這一關係。時至今日,他也不怎麼重視所謂的名聲了,到了高力士那雅緻的書齋後,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大將軍今天故意借我表演一番給人看,可別忘了我的報酬。”
“君禮親自登門,難道不是想讓別人知道,你是我這裡的座上嘉賓?”高力士知道杜士儀是戲謔,因此也調侃了一句。玉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如今玉真公主雖然也有偶爾入宮,可整個人的憔悴看得出來,故而他自不會在杜士儀面前不識趣地提起後宮中事,話鋒一轉便語重心長地說道,“不過,咱們相識相交也不是一兩天了,君禮,我今天問你一句實話,你總不成就一心一意窩在朔方那一畝三分地不回來吧?以你如今的資歷人望,拜相可是足夠了”
換成五六年前,杜士儀還可以慷慨激昂地說自己是甘願守邊御戎狄,可如今他已經四十出頭,那些年輕人的口號就不能再拿出來糊弄人了。他雖回京不久,可也聽說過,高力士雖然深得聖心,可在對戰李林甫的戰役中卻並不順利,交好的大臣左遷的左遷,閒置的閒置,若非李林甫不得不顧慮真正正面交鋒事敗的後果,不少外官仍要靠高力士在御前美言,恐怕這座高宅不會這樣欣欣向榮。所以,高力士方纔分外希望有個幫手頂住李林甫。
這樣的格局,他當初在玉華觀的那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是直接的誘因,否則高李之間縱有紛爭,也不會激烈爆發。可現如今兩人的暗鬥就差沒變成明爭了,高力士力不從心也在所難免。於是,他並沒有明着表態,而是壓低了聲音道:“倘若我真能拜相,大將軍真能全力支持我?”
高力士聽到杜士儀第一次鬆了口,登時眉頭一挑,瞬間打起了精神:“那是自然”
“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風光,我自然不是沒想過,可時機卻是最重要的,前提是沒人壞事……”杜士儀突然拖了個長音,見高力士果然眼中精芒畢露,他就頓了一頓。正當此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將軍,江淮租庸使韋公來拜。”
正說到最關鍵的時候被人打斷,高力士登時惱火之極。可是,韋堅這些年來給他送的好處絕非小數字,更何況那也是御前的紅人之一,太子妃的嫡親兄長。故而,他只能不悅地皺了皺眉,隨即看向了杜士儀。
“大將軍,前頭等候的人也不少了,何妨先去會會客?我這幾日東奔西走,也正好借你的地方小憩片刻。”
高力士知道總不能讓那些拜會自己的高官感覺冷落,故而杜士儀既然開了口,他也就在一番假意猶豫後順勢答應了。等到他開口叫了從者進來,服侍杜士儀就在自己這書齋小憩,那從者面上恭敬答應,心裡簡直是不可思議極了。
從來高力士都是能見人就不錯了,哪裡還會留人在自己最要緊的書齋休息?
高力士起頭親手拉了杜士儀入內去密談,如今卻一個人出來會客,蕭炅也好,席建侯也好,其餘高官也好,無不心中嘀咕。就連初來乍到的韋堅,也已經消息靈通地知道杜士儀來過,是否走了卻還未必可知。
今日前來的衆人之中,蕭炅剛剛從河南尹任上調來當京兆尹,見高力士自然是爲了拜謝,畢竟,他雖附李林甫,卻也厚賄了高力士一大筆。而席建侯是剛從河北道採訪處置使任上回來,升任禮部尚書,目的和蕭炅彷彿。至於剛剛從洛陽回京的韋堅,則是來意不單純了。於是,見衆人如同衆星捧月一般趨附於高力士,他在一旁冷眼旁觀,見高力士始終有些漫不經心,心中就更有計較了。
杜士儀這是和高力士在商量什麼,以至於高力士出來見客還這樣倦怠,難不成……是扳倒李林甫?
韋堅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想起了自己打探到的各種風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屁股坐穩,即使不多時蕭炅和席建侯便告辭離去,餘者兩三人也多數如此,他卻愣是巋然不動。直到其他人全都走了,他方纔在高力士那逼視的目光下,笑容可掬欠了欠身。
“大將軍,我今天才剛剛回京,此來一是拜謝大將軍之前在聖人面前替我美言之德,二來,也是聽說杜大帥正在大將軍處。”
高力士聽說韋堅此來不但是見自己,而且還是追着杜士儀來的,他暗地大吃一驚,面上卻紋絲不動:“杜君禮又不是立刻就要離開長安,緣何你非得到我這裡來見他?”
“大將軍這豈不是明知故問?我雖爲陛下寵信,但終究被人視之爲外戚。而杜大帥乃邊臣主帥,倘若被人彈劾我一個貴戚交接邊臣,豈不是無邊麻煩?”韋堅誠懇地自己揭出了底牌,這才卑躬屈膝地說道,“右相秉政多年,朝中無人不仰其鼻息,我雖與其算是有親,可即便戰戰兢兢,卻依舊不得其歡心。如今杜大帥挾滅突厥之功,若能入政事堂拜相,則右相有人相制,我等就都能夠日月見新天了”
這話說得無比赤裸裸,高力士縱然確實這樣打算,也想讓杜士儀自己先出面去爭,而後他再去設法,可話從韋堅口中說出來,代表的不止是韋家的態度,還有韋家背後那位東宮太子的態度,如此他就不得不慎重了。
想當初立太子的時候,是他在選壽王李瑁,還是在立長的問題上推了天子一把,可那是他揣摩對了天子的心意,而不是說他真的把賭注下在了當時還是忠王的李亨身上這要是太子竟然也打算推出杜士儀去和李林甫鬥,那他的選擇肯定是立刻縮回去,有多遠躲多遠
盯着韋堅那張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臉,高力士正躊躇該怎麼敷衍過去,突然,外間一個從者慌慌張張直闖了進來。他今天談話屢屢被人於擾,頓時爲之怒急,可那從者一溜小跑上前之後,竟絲毫無懼他的怒氣,緊貼着他的耳朵低聲說道:“陛下和右相一塊來了”
他這才從禁中回到家裡不到半個時辰,李隆基就突然來了,而且還是李林甫陪着一塊來的,倘若還不知道其中就是李林甫搗鬼,高力士也白活了這麼多年。等到他氣定神閒說出了這個消息,見韋堅登時面色一白,顯然是李林甫積威所致,再加上天子駕臨的恐慌,他便輕蔑地笑了一聲:“慌什麼陛下駕臨這是天大的榮幸,我這裡又不曾男盜女娼”
話雖是說得氣勢十足,可高力士心中卻是惴惴然。他跟了李隆基快四十年,一直認爲天底下絕對沒有人能比他更瞭解這位大唐天子,可沒想到李林甫作爲後起之秀,揣摩心意竟然不遜於他繼上一次突然出現在終南山玉華觀,險些撞破他和杜士儀的密會之後,這次竟於脆發狠把天子攛掇到了他家中來。即便是他,也不能確定天子看到他這私宅門庭若市的情形會作如何感想,發現韋堅和杜士儀全都在自己家裡時會作何感想
所以,當他真的匆匆來到微服進入了自己私宅的天子面前時,不但恭恭敬敬,還賠足了小心,根本就沒工夫去瞥上李林甫一眼。果然,李隆基對於外間盛況隻字不提,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後的韋堅身上。
“子金,朕倒不知道,你已經回長安了。”
韋堅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跟瀰漫全身,可他終究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當即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臣今日纔回京,已經向尚書省送了奏疏。正因爲不知道何日可以面見陛下,所以臣便瞅準了大將軍回私宅的空子,想着探探口風。畢竟年底正是徵收江淮租庸的最後關頭,臣不能在長安停留太久。”
李林甫在旁邊含笑不語,並未藉機煽風點火。他很清楚,天子的疑忌之心有多重。果然,李隆基對此不置可否,微微一頷首後便又向高力士問道:“自從朕敕令工部爲你營造這座私宅之後,一直都不曾仔細遊覽過,你今日既是回來了,便給朕當一回嚮導吧。”
天子雖然來得突然,但高力士把韋堅和杜士儀全都悄悄送出去,這是完全能夠做得到的,可無數雙眼睛看到過他們進門來,他若是如此做,那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此時此刻天子的這個要求,他雖是心中把李林甫罵了個半死,但沒有任何猶豫便一口答應了下來。於是,當他領着李隆基和李林甫,還有個走又走不得的韋堅來到書齋外頭時,就只見門前的那個從者畏畏縮縮上來行禮。
直到這時候,李林甫方纔終於開了口:“怎麼,裡頭有人?”
那從者不安地瞥了高力士一眼,這才低聲回稟道:“是杜大帥在書齋中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