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定鼎門,一輛牛車緩緩駛入了長長的昏暗門洞。隨着牛車復又進入了青天白日之下,車中一個婢女便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
“娘子,進洛陽城了。”
不用白姜多說,王容重新回到了闊別將近三年的洛陽城,心情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激盪。她和杜士儀確是商量好,回來之後便立時談婚論嫁,也曾想過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做大媒,可怎麼都沒想到竟有一個更加合適的人蒞臨東都。
上清宗主司馬承禎再次被召入了京城,這已經是意外的情形,而且這位仙風道骨的道門宗師居然說要彌補當初那批命耽擱了杜士儀的多年姻緣!當兩位貴主命霍清到王屋山中,接了悄然先到那兒掩飾的她回洛陽,並告知了這麼一個消息時,她簡直是感激涕零。
“娘子,從前見司馬宗主時,我只覺得他仙風道骨,讓人望而生敬,不敢接近,可現在才知道,司馬宗主是那樣好心的人!”
“嗯。”
王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個字,等到了景龍女道士觀門前下車,一路走進了那座熟悉的道觀,當瞧見那兩位金枝玉葉陪侍在一位年邁道人身邊的時候,她一眼就認出了人來,慌忙快步上前深深行禮道:“師尊,觀主,弟子回來了……見過司馬宗主。”
金仙公主連忙攙扶了王容起來,見自己這愛徒離京三年,反而出落得越發嬌豔欲滴,她不禁大爲驚訝,拉着人問東問西。而玉真公主的問話則更加直接,饒有興致地問道:“杜十九郎在京時一直都是柳下惠真君子,這次把你拐帶出去這麼久,可還能把持得住?”
她這一問,王容頓時有些吃不消,平日爽利大方的人,這會兒也有些支支吾吾。而見她如此反應,玉真公主心裡哪還不明白?
“終究還是沒忍住!哎呀,他真是本性畢露,不過你呀,也不該這麼容易便宜了他,到時候鬧出了什麼萬一來,受苦的卻是女人。”
“元元你卻不要說玉曜,你自己何嘗忍得住?”金仙公主忍不住調侃了一句,見玉真公主爲之一怔,她不禁暗悔失言,連忙上前拉着王容來到了司馬承禎面前,因笑道,“司馬宗主不是第一次見到玉曜了,我這弟子容貌性情品格都是上上之選,決計配得上杜十九郎,最要緊的還是他們兩情相悅。宗主既然在御前攬下了那樁姻緣,還請千萬好好成全成全他們兩個。”
“哦,我是說過那話麼?”司馬承禎笑眯眯地端詳着雙頰微紅的王容,見她聽到自己這話,默不作聲地深深屈膝行禮,他就伸手虛扶道,“好了好了,和你玩笑。我和嵩山盧公也是多年老友,杜十九郎還是我當初舉薦給他的得意弟子,後來我又被盧望之軟磨硬泡,圓了那樣一個謊,如今自然是好人做到底,幫忙幫到底。惠妃對杜十九郎的婚事似乎也是興趣十足,明日邀了我和二位貴主在陶光園賞玩,似乎還有些別人,你陪你師尊去吧。”
“宗主是說,惠妃竟然在意杜郎的婚事?”王容一下子警醒過來,遂又看向了玉真金仙二位公主。果然,兩人在她的注視之下,金仙公主嘆息不語,玉真公主卻嗤笑道,“惠妃如今是要什麼有什麼,唯一遺憾的,恐怕就只有兩件事了。一者是不得封后,二者是儲位已經有人。壽王前年封王之後始入宮中在她膝下教養,如今仍然年幼,她已經在挑選將來興許能夠爲之臂膀的得力之人了,你那杜郎當然在其目光所及範圍之內。”
王容想起杜士儀所述心願,只覺得重回洛陽的喜悅一下子無影無蹤。然而,想起明日還有另一場考驗在,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明日若有什麼安排,司馬宗主和尊師及觀主儘管明示,我一定竭盡全力。”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對於摻和那些嫡庶之爭沒有半點興趣,當年對王皇后的疏遠和冷淡,也是因爲其不會做人,而王守一又過於飛揚跋扈之故,如今武惠妃擺明了是覬覦後位和東宮,兩人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至於司馬承禎這等方外之士,就更不希望摯友的得意弟子,自己看得入眼的忘年之交陷入宮廷鬥爭無法自拔,因而,他欣然點頭道:“好,這一齣戲如何演,咱們好好合計合計。老道可不是一味拿着仙風道骨吃飯的!你屆時在外等候隨侍,老道和你這師傅,再加上玉真觀主,自然會給你幫忙。”
正如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所說,在打探到了上清觀杜士儀面聖的那一番經過之後,武惠妃心中便隱隱有了些計較。能夠以大臣們恨之入骨的武氏女入宮,接下來一路由婕妤而惠妃,險些便能夠再次入主東宮,她自然是深謀遠慮的人。壽王李清從寧王身邊接到她這兒並沒有多久,母子之間的感情卻已經被她刻意培養了起來,而對於將來能夠扶持李清的人,她也在暗地裡悄悄物色,首要便是年輕且前途無量。
年輕便意味着一時半會成不了高官,不會令自己也正年富力強的李隆基感到忌憚,而前途無量則意味着,此人能夠在十年二十年之後,進入朝廷的高官序列,屆時就可以讓兒子用得上。畢竟,宇文融的貶斥魏州給了她一個信號,因此甚至連如今官運亨通的李林甫處,她都再沒有派人去貿貿然聯繫了。姜皎當初的遭遇,給了她一個明明白白的警示。
所以,杜士儀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她的視線。
這一日陶光園設宴,她有意籠絡在天子面前備受信賴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又千方百計以珍藏的道家典籍請了司馬承禎出席,還擔心都是女人不太方便,以兒子李清作爲藉口,把寧王和寧王妃元氏一同請到了陶光園。此外便是楚國公姜皎夫人楊氏,嗣韓王妃杜氏,並沒有外人出席,就連其他宮中妃嬪,武惠妃也一個都沒有邀請。
她已經不是當年被王皇后壓在頭頂,因而需要到處做大度姿態的一介妃嬪了,後宮禮秩一應如皇后待遇,即便沒有名號,她也不用再和那些嬪妃平起平坐,更何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適度對李隆基耍耍小性子,表現出恰如其分的嫉妒,反而會讓君王更加心悅。當然,如王皇后那般沒有底線的妒忌耍心眼,那就萬萬不可了。
這些日子天氣已經分外炎熱,但陶光園中臨水的花光院中,通過水車以及各式繁複花巧的灑水噴淋,卻仍舊保持着讓人舒適的涼爽。禮敬佛道是兩京達官顯貴的傳統,即便如今道門有所衰退,可司馬承禎這樣一代宗師級別的道門高人,天子尚且要敬稱一聲道兄,自然哪怕連寧王都不敢有失恭敬。而看到這麼一個人在場,聯想到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寧王妃元氏不禁朝一旁的嗣韓王妃杜氏微微欠身行了個禮。
韓王元嘉當年在武后年間因謀反而被除爵,如今的嗣韓王李訥乃是韓王第五子,神龍初方纔封了嗣韓王,竟是宗室之中輩分最高的長輩了。李訥如今五十有二,算起來當今天子李隆基竟也比其低了兩輩。嗣韓王妃杜氏乃是杜思溫幼女,李訥封王之後方纔嫁了給他封爲王妃,如今不過四十出頭,和寧王妃元氏的年紀竟是彷彿。因爲輩分高,她又從小受杜思溫薰陶,不喜爭先,更不喜出風頭,這樣的場合等閒很少出席。因此,對元氏的恭敬過頭,她不禁有些不習慣。
“寧王妃這是……”
元氏見杜氏並不以尊長自居,便低聲問道:“叔祖母,今天這遊園會,你可知道什麼消息?”
男女有別,自己又是宗室婦,杜氏統共也沒見過杜士儀幾次,但父親的吩咐她素來是從不打折扣的。既然此前和玉真金仙兩位公主一同入宮的時候,那邊已經暗示了她裝聾作啞,此時此刻,她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讓寧王妃見笑了,我素來孤陋寡聞。”
元氏想了想杜氏給人的印象,不禁啞然失笑。就在這時候,卻只見武惠妃一手牽着李清到場,她立時把其他念想都拋在了腦後。儘管是別人的兒子,但李清自小在她膝下長大,甚至連哺育都是她親自經手,不曾交給過別人,論起來,比親生兒子還要親近。然而,現如今李清已經重新養在了宮中,身爲寧王妃,她只能用關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追隨着他,當發現李清亦是悄悄朝自己看了過來的時候,心中竟生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喜悅。
李清好不容易方纔硬生生憋住了和從前一樣的一聲阿孃,直到和武惠妃居中落座之後,聽到武惠妃笑吟吟地示意他去和寧王李憲寧王妃元氏打個招呼,他立時興沖沖地快步到了兩人跟前,可能夠出口的稱呼卻只有伯父和伯母。饒是如此,李憲和元氏依舊喜得無可不可,即便兩人都是兒女雙全的人,但對於這麼一個當年生怕出閃失而養在跟前寸步不離的侄兒,兩人自然真心喜愛,元氏甚至忍不住把小小的李清攬在懷裡親暱了好一陣子。
兒子對李憲和元氏那樣親近,武惠妃的面上卻紋絲不動,甚至任由李清呆在寧王夫婦那一席,自己則是在內侍送上了葡萄酒之後,親自離席執壺給司馬承禎滿斟了一杯,對於這位天子寵妃的如此動作,司馬承禎面上謙遜,心裡卻爲之哂然一笑。及至小酌過後,武惠妃笑請衆人遊園,卻暗地裡請楚國夫人楊氏絆住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李清絆住了寧王夫婦,又見嗣韓王妃杜氏以頭暈爲由留在了花光院中,她便順理成章地和司馬承禎同行留在了後頭。
“司馬宗主之前言說,要爲杜十九郎覓一個合心的女郎,不知道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