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輪臺侯府。
闔家在座,連權籮都有一方黑檀小凳,端正坐着,雙手捧着個錦緞包裹的布偶,依偎在母親身旁,靜聽權正跪地稟報。
“……藍田縣令當街揭發,言及梁氏與表兄杭齊有染,三郎亦是奸生子……”
權毅聽到此處,嗖的站起,鬍鬚顫抖,身形不穩,一雙鷹目厲光閃閃,罩定旁邊的權策,疑慮深深。
權策不言不語,眼皮都沒有翻一下,擡擡手,示意權正繼續說下去。
“……彼時,街邊士庶雲集,滿城風雨,辱及大郎君、太平殿下和公主殿下……”
這是一句春秋筆法,權正不敢提及詳細,在座幾個大人卻是心中有數,都是悚然而驚,坊間閭里,假語村言,口舌殺人,怕是什麼噁心污穢的言辭都會有。
“大郎我兒……”義陽公主一聲淒厲的呼喚,起身快步走來,死死抱着權策的腦袋,想到大郎聲譽蒙污,二郎在外處境窘迫,淚珠撲簌而下,聲如杜鵑啼血,“母親無用,委屈了我兒,連累了我兒”
義陽公主一顆心都要碎了去,她自己獨守空房也罷,受些窩囊氣也好,她都可按捺,委曲求全,卻獨獨容不得有人爲了卑污的苟且私慾,害了她的兩個孩兒,猛地轉過頭,盯着權毅,嬌柔的眉眼間,滿是說不出的怨毒。
權毅大爲驚駭,向後踉蹌了兩步,扶住案几才站穩。
“母親,母親”權籮跳下方凳,甜滋滋的小嗓門兒帶着幾分哭意,快步跑了過來,投入義陽公主懷中,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覺得傷心難過。
“遲遲乖”權策伸手將她抱了過去,撫了撫她有些惶恐的小臉,“權正,你接着說,二郎如何處置的?”
“是,大郎君”權正隱蔽的動了動,換了跪拜的方向,朝向權策和義陽公主一方,他是僕役,只有聽命的份,沒有發言權,但他也是有態度的,哪怕只能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
“二郎君暴怒,爲表光明磊落,當衆逼問情實證據,那藍田縣令一一陳述,又當衆驗證,梁氏,有奸無疑……”
彷彿空氣中有一隻大手,狠狠抽了權毅一記耳光,力道巨大,抽得他一個趔趄,軟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血,面如金紙,口中呵呵怒罵,“賤人,孽種,該死……”
權正眼中閃過絲絲憐憫,接着道,“二郎君當即刺死三郎,梟首梁氏,以雪家門之恥”
權毅聽得愣住了,面孔各種扭曲,眼中有憤怒、仇恨、猜疑,還有追憶,終究歸爲一團灰暗,“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硬挺着不倒,指着權策,斷斷續續道,“讓,讓權竺,回來,我要,問個清楚”
“問?笑話,我家孩兒爲家門雪恥,有什麼好問的?便是要問當街殺人,也是朝廷的事,幾時輪到你?”義陽公主卻是毫無憐憫之意,臉上只有切齒的痛恨和復仇的爽快,走到權毅面前,俯視着他,話中煞氣四溢,“殺得好,殺得乾淨,大郎,登封梁氏那邊,也休要放過,下賤骯髒門第,做得齷齪事,一日存活於世,我家門,一刻不得清淨”
“你……”權毅眼睛瞪大,對上義陽公主從未有過的森冷麪龐,終是避讓開來,蜷縮成一團,不敢高聲,顯見是色厲內荏。
義陽公主冷笑一聲,還要說什麼,權策趕忙上前制止,擺手喚來僕役,“將父親送回房休息,請個御醫看診”
“哼”義陽公主哼了聲,盯着權毅的背影,猶自怒火難消。
“芙蕖,帶遲遲去玩耍,我有話與母親說”目送芙蕖將權籮哄走,權策攙着義陽公主去了後苑的涼亭散心。
涼亭四周花紅柳綠,流水潺潺,義陽公主坐在美人靠上,權策跪在她膝下,“母親恕罪,三郎身世有差,孩兒早便知曉”
義陽公主一愣神,將他拉扯起來,讓他挨着自己坐着,眉尖微蹙,“我兒放任事態鬧大,不早些消弭禍端,是何道理?”
“母親這幾年過得苦,孩兒都看在眼中,父親心結頗多,與我母子疏離,此事出自你我之口,他怕是信不着,唯有借他人之口,纔可令他釋疑,父親迷津喚不醒,孩兒只得佈雷鳴,經此一事,想必他能安分下來”權策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孩兒只想闔家團聚,母親能過得快活,還望母親體恤”
漫天的辛酸苦澀襲來,義陽公主眼圈通紅,一道道淚痕在臉上縱橫交錯,緊緊捂住嘴巴,強忍着不肯哭出聲。
“母親,些許名譽,不足掛齒,只要有足夠的功勳和實力,黑的,也能變成白的,義陽公主府若在史冊上有一筆,定是美名,不是罵名,您要信我”權策蹲下身,仰起臉,帶着些撒嬌的意味,面上是燦爛的笑意,眉宇間都是鋒銳之氣。
“我兒……”義陽公主哽咽着捧着他的臉,嘴脣顫動,半晌才道,“可值得?”
權策不答,埋頭在她腿上,無聲勝有聲。
“嗚嗚……”義陽公主百感交集,終是伏於長子背上,大放悲聲。
垂柳搖曳,萬條絲絛,掩映此際人間悲喜。
權毅怒極攻心,傷了肺腑,身體並無大礙,義陽公主顧念兩個兒子的拳拳孝心,放下對權毅的惱恨,雖沒有笑模樣,但每日裡帶着芙蕖伺候湯藥,噓寒問暖,從不間斷,到了後來,芙蕖便不再隨同,沒過幾日,爲方便照料,義陽公主將他挪到了自己所居的正房。
眼見父母雖各有塊壘,終究破鏡重圓,權策放下了心事,專注處置面前迷局。
權策將面前的一封信拈了起來,環環施壓設計,醞釀良久,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唸的答案,或許就在這封信中。
“此信從何處來?”
“主人,此信是謄抄件,原件由魏王府出,幾經輾轉,出城後,向西到藍田縣,交付到左領軍衛倉場,有專人送到左領軍衛大將軍侯恪節府中,再秘密送去了蔚國公李仝府上”權忠稟報得仔細,“左領軍衛倉場,應當是他們的秘密聯絡之地,小的已安排三倍人手盯着那裡”
“唔,做得好”權策點頭讚許。
旁邊站着綠奴,臉頰微紅。
“嗤啦”一聲,撕開信封,一目十行掃過,面上並無多少驚喜,這個答案,預料之外,情理之中。
“……本王與永泰聯姻即成,合兩家之力,定鼎中原……權策有狼子野心,不念親情,在神都,屢次折辱廬陵王府貴人,衆目所見,此番西來,必不懷好意,不宜妄動,亦不必畏怯……春闈之事可停,權策行奸之仇不可放……望諸位併力一致,令權策西都折戟……但教長安生亂,權策難逃干係,諸位亦是大功一件……”
這是以南陽王武延基的口吻寫的信,但武延基是不可能寫這封信的,很是簡單,武延秀冒用武延基名義,謊稱匡扶廬陵王,聯絡長安李氏不安分的勢力,先是圖謀春闈,再是攀扯義陽公主府,眼下,則是一心對付權策。
事成則握有一方勢力,事敗則可一股腦陷害武延基和權策兩人,武延秀的如意算盤噼啪作響。
權策嘴角飄起一縷譏誚的笑意,伏案疾書,寫了一封信,將這封信附在後頭。
“快馬送去定王府,請世叔轉呈魏王”
父與子,兄與弟。
且看魏王武承嗣,當如何了斷這場lún lǐ dà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