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臘月十五,望日大朝。
朝臣散官,宗室公卿鱗鱗齊聚,橫有數十丈,縱有數百丈的武成殿,竟無虛席,人數之多,比之於正旦大饗,亦不遑多讓。
權策作爲正二品文散官,席位在二品實職官之後,在三品實職官之前,以他分野,前方是宰相和部堂高官,坐而論道治國,節鎮一衙,散官多是年高德劭,後方以佐貳官侍郎居多,或是寺卿監令等次一等的堂官。
在公卿勳爵班列,年輕面孔不乏其人,在文武朝臣序列,環顧左右,他舞象之年的年紀,卻是鳳毛麟角。
淨鞭九響,儀仗森森,武后的大駕翩然而來,自她金黃色的身影出現在武成殿大門口的龍首道上,殿中侍御史揚聲高呼行禮,羣臣避席,俯伏而拜。
武后緩步入殿,高昂着頭,面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身後侍從如雲,香氣氤氳。
“陛下,陛下,皇嗣之位不可廢,皇嗣乃是陛下親子,世間天理自有孝道督管,若改立他人,陛下之晚年,何處能覓得安寧,陛下三思啊”
武后的腳步爲之一頓,凝視着裙下不停叩頭的白髮老臣,一臉雞皮,齒牙脫落,掙扎到這殿中參與朝會,怕爲的就是眼前這一聲先聲奪人,武后思慮了片刻,仍是記不起他的名字,看他出來時候的班次,應當是太宗、高宗時期的原封伯爵。
“老人家高壽,且請珍惜,朕不欲奪南極仙翁之美”
南極仙翁,便是俗稱的壽星,這話說得溫煦如風,卻夾着冷刀子。
那伯爵許是叩頭太多,晃暈了頭顱,武后自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竟然猛地撲了上來,抱住了武后的雙腿,武后還沒什麼,她身後的上官婉兒卻驚叫出聲,厲聲呵斥,“大膽賊子,竟敢犯駕,左右將他拿下”
殿前千牛按刀而入,將那老伯爵拖了出去。
武后全程未出一聲,輕輕拂了拂裙裾,面色如常,腳步聲緩緩,口中清亮吐音,中氣渾然,有金石之聲,宣判了那老伯爵不同凡響的命運,“伯爵老而彌堅,爲國效忠之心不減當年,雖欺君犯上,朕不忍加罪,朕聞崇敏於將作監試製以三和土鋪路,堅如鐵石,築成之後,可用數十上百年,與國家有大利,伯爵既是血猶未冷,便去將作監,爲一挑夫,功成之日,朕會晉爵一等,以彰賞罰”
“陛下寬仁,賞功罰過,臣等躬逢盛世明君,幸何如之”率先跳了出來大唱讚歌的,竟然是天官尚書豆盧欽望,鐵桿的皇嗣黨羽,李唐大統面臨千鈞一髮的生死考驗,他也拋掉了半生節操,生殺操在武后之手,此時再犯擰,只是自找麻煩。
羣臣被強力帶走了節奏,只好隨之俯首拜賀。
武后抿嘴而笑,不置一詞,緩步走到正四品來俊臣旁邊,纔開金口道,“世人誤會來卿多矣,都道你是酷吏,專爲權貴惡犬,豈不知,來卿更是敢爲人先,敢言人所不敢言的諍臣”
來俊臣渾渾噩噩離席跪拜,他知道自己上了那份奏疏,只不過,是在奏疏已經呈遞到御前之後才知道的,吉頊收買了他的心腹書吏朱南山,模仿了他的筆跡,強逼着他做了廢黜皇嗣的首倡之人。
事已至此,否認已然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自速其死,來俊臣橫下一條心,且先認下這一遭,山水有相逢,總要一日要讓那吉頊付出慘烈代價,“臣不敢當諍臣,只是皇嗣在位已久,於朝政久無建樹,於施政無所裨益,且多番泥足深陷,幾成罪惡淵藪,擾動朝局民心,無德無才,不足以爲天下訓,請廢皇嗣,重立儲君,合天理人心,臣爲御史,匡正有責,若朝議以爲臣所言不當,臣願負其責”
聽了這番有理有據,有強硬卻也留了退路的話,武后爲之莞爾失笑,御史風聞言事,不以言獲罪,來俊臣卻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還避重就輕,將建議重立廬陵王掩蓋了起來,集中火頭針對皇嗣,真真是機關算盡,卻又豈能如他所願,“來卿奏請廢皇嗣,重立廬陵王,衆卿意下如何?”
話音落定,朝中立時沸騰起來,不少大臣養精蓄銳,蓄勢待發已久,一躍而起,在大殿中迴響的聲音,幾乎可將來俊臣彈成篩子。
“臣以爲,來俊臣居心險惡,暗藏奸佞,有意挑起紛爭,壞我大周國計民生,其心可誅”
“臣有確鑿證據,來俊臣之二十六房小妾,乃是前謀反奸臣張光輔yòu nǚ,其人奸猾,暴虐朝堂,定有不可問之居心”
“臣嘗聞聖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又曾聞先教而後誅,今皇嗣在位無過錯,何以輕言廢黜”
“臣彈劾來俊臣離間天家骨肉之親,僭越犯上”
“陛下明察,來俊臣有火燒麟趾殿在前,尚未定罪,又敢攀誣構陷皇嗣,其人歹毒心腸,勝似蛇蠍……”
……
“臣以爲來中丞所言有理,廬陵王爲陛下在世長子,長幼有序……”
“臣以爲,此事似可斟酌,皇嗣爲皇帝后嗣之意,廬陵王亦是皇嗣,陛下可冊封廬陵王爲皇太子,以正視聽……”
打頭陣的都是淺啡色的四品五品官和低品勳爵,支持李旦的義憤填膺,將來俊臣痛罵體無完膚,支持李顯的卻百般狡辯,揪着長幼有序和皇嗣含義不放,兩方各執一詞,針鋒相對。
眼見武家尚未發難,李家陣營已然自相殘殺,豆盧欽望目眥欲裂,銀牙咬碎,當即昂首出列,“陛下,臣以爲事有輕重緩急,先前萬騎統領泉獻誠死諫,彈劾文昌右相武承嗣,陰圖奪儲,此乃謀反大罪,臣請陛下明察”
話音落,武后不置可否。
“陛下,臣有一言”吉頊猛地竄出,眼中血絲通紅,卻是翻閱掌故徹夜未眠,神情卻是亢奮無比,“太宗皇帝年間,濮王李泰恃寵而驕,圖謀太子之位,太宗皇帝明斷,下詔曰,自今太子無道,而藩王窺伺者,兩棄之,陛下爲太宗之媳,家訓祖制,不可不遵從,臣請降封皇嗣爲王,徙封廬陵王至嶺南道,另立武氏子侄爲皇太子”
“臣附議”張嘉福第一時間跳出,吼得高亢,幾乎破音,“臣請立魏王武承嗣爲皇太子”
至此,車馬擺明,武承嗣翻開了牌面。
李家陣營上下登時慌了手腳,誰會料到吉頊如此無恥陰險,壞了李家的江山,卻還要用李家的家訓堵口,偏偏他們這些李家的忠臣不能反駁,魏元忠急中生智,“陛下,不可,不可啊,便是皇嗣與廬陵王有所不妥,澠池尚有豫王在,豫王爲高宗親子,陛下庶子,何爲舍子嗣而封子侄?此事於禮法不合,老臣堅決反對”
“臣等堅決反對”
……
“呵呵呵,哈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了,悖逆李家的吉頊禮敬太宗,恪守禮法的魏元忠放下嫡子立庶子,真真是換了人間。
“權策,你曾對朕說過三句話,朕深以爲然,以朕開天闢地之姿,若有條條框框,那一定是朕認可的,或者是朕畫下的,念給他們聽聽,了不得,朕要去笑一會兒,退朝”
武后大開大闔,睥睨朝臣如同無物,徑直下了丹墀,權策隨着衆朝臣出班跪送。
武后伸手將他扶起,“不必跪,站着說”
說完拂袖而去。
權策站定,看着滿大殿匍匐跪拜的身影,朗朗的聲音在大殿迴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