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東都洛陽,春假休沐已然過去,武后仍舊沒有起駕返回長安的動向,似是要在洛陽常駐。
御史臺在東都的衙署,位於太初宮中朝,麗景門內,獨立於鳳閣鸞臺,與秘書省比鄰,位於秘書省東北方向,規制不小,出公事房外,另設有左右春坊,供朝官臨時居住。
御史臺分爲臺院、殿院、察院三部,臺院權責複雜,有四名侍御史,殿院主要負責禮儀糾察,有六名殿中侍御史,察院專責監察六部及地方風紀,有十名監察御史,御史臺長官爲御史大夫,然而此職並不常設,長官一般爲御史中丞,正五品上,人員不定,也是位卑而權重。
因東都只是陪都,帝后不在時,便只有侍御史一名加御史中丞銜,總掌東都監察事務,這名侍御史同時負責麗景門制獄事宜,現在擔任此官的,便是侯思止。
權策前來報道時,御史臺衆人濟濟一堂,三位御史中丞都在,來俊臣、徐有功和加御史中丞銜的侯思止,倒有兩位是熟人,唯一初見的徐有功,年紀也最大,面相謙和,頗有長者之風。
除去他們三位,各院御史倒是有近十人在崗,權策一一拱手見過,初來乍到,彼此只是客套,唯有一人待他很是熱絡,同爲侍御史的傅遊藝,張口閉口久仰盛名,邀約他改日赴忘情谷飲宴,還扯到了翰林學士宋之問身上,倒是個有心人。
“諸位既已見過,便請臺院諸位暫留,其餘散去”即便有三位御史中丞,居中而立的來俊臣,仍舊說一不二,話音落,衆御史便團團行禮告退。
“諸位請坐”來俊臣擺擺手,當先居中跪坐,徐有功居左,侯思止居右,四名侍御史分別跪坐兩側,御史臺的最高層級便聚齊了。
侍御史除了高配的侯思止、權策和傅遊藝,還有個閆百里,其人年過不惑,不苟言笑,身材矮小精瘦,眼神看誰都像是看奸佞一樣,充滿懷疑,可惜他這副樣子瞞不過共事多年的同僚,也瞞不過新來的權策,玉奴將他查了個底兒掉,此人是個面正心歪,故作清廉,實則貪財好利的虛妄之人。
“權御史新來,本官當爲你譬解,臺院侍御史,總掌風聞奏事、糾舉百官、入闔承詔、推鞫刑獄等事,權責重大,而人員稀少,故在座諸位,都須獨當一面”來俊臣聲調平緩,不見好惡,“眼下侯中丞負責推鞫刑獄,傅御史負責入闔承詔,閆御史負責糾舉百官,在任已久,不好輕動,剩下的風聞奏事一項,便由權御史負責,待他日熟悉了各項業務關節,再行調整,權御史意下如何?”
“謝過中丞體恤,權策求之不得”權策立馬接下了這個差事,風聞奏事,沒有風聞便不奏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既有威懾,又方便偷懶,很是美妙的差事。
來俊臣見他如此反應,咂摸了下嘴脣,兩撇山羊鬍微微抖動,顯然失算了,本以爲對方年輕,又極善於折騰,給他個類似閒差的職司,晾他一晾,打磨一下他的鋒芒,可收下馬威之效,卻未料到,正中下懷,這立威不成,卻是送了他個稱心如意,心情微惡,擺擺手,“既如此,便就此定下,本院五日一晤,權御史莫誤了時辰,諸位請便”
拂袖起身,當先出門去,閆百里團團拱了拱手,一言不發,也徑自離去。
徐有功很是熱心腸,上前來道了歡迎,“本官多言幾句,權當倚老賣老,還望御史莫怪”
“不敢不敢,權策恭聆長者教誨”權策禮數周到,十分恭敬,玉奴的消息顯示,徐有功家境殷實,執法平恕,並無劣跡,唯一的缺陷便是好爲人師。
果不其然,見權策誠懇,徐有功笑意更濃,爲權策講解了一番御史臺行事規程,再三提點他執法當以平和爲首,切莫過於嚴苛,有傷天和,大大不吉。
權策笑着聽,時不時點頭,心中卻是嘆息,這一套雖是正道,但在武后朝,註定不討喜。
徐有功絮叨了良久才走,剩下傅遊藝與侯思止,傅遊藝本有意私下邀約權策,偏侯思止也不走,似笑非笑看着他,令他心神不寧,便不再多事,“權御史初來,若有疑難,儘可來找我,院中庶務雜事也是我在署理,有何需求,儘管開口”
“多謝傅御史,少不得叨擾”權策道了謝,目送他遠走,纔看向侯思止,玩笑道,“侯御史盤桓不去,可是要請我吃酒?”
侯思止眉目一立,“咄,本官才幫了你大忙,你不請我吃酒,卻要打我主意,還要臉不要?”
這說的就是武延義的事情了。
“好好好,是我失禮了”權策連連告罪,“這便補上,侯御史若有三五至交好友,也一起約來,省得說我小氣”
侯思止臉上卻沒了笑模樣,悵然道,“很是不必,找個安靜地方,你我二人小酌便可”
兩人漫步走出御史臺,卻見上下人等見了侯思止,畏懼有餘,尊敬不足,對他則都是淡淡疏離,權策納罕,詢問因由。
侯思止哂然解說,“我雖掛名在御史臺,實際卻專掌麗景門制獄,直達天后,與御史臺並無干係,御史臺臺獄,由來俊臣親掌,彼此之間,雖然同源,卻多有齟齬,若非今日你來報道,我還不耐煩來聽來俊臣聒噪”
權策聽了,看他一眼,輕聲道,“侯兄,有道是,過剛易折”
“賢弟有心了,我又何嘗不知”侯思止嘆口氣,“這幾日,特別有感”
見他有心事,此地不是說話之所,權策便不再多言,隨他去了一家清淨菜館,點了些肉菜茶飲,卻未曾要酒。
侯思止不滿,“賢弟何其吝嗇,有肉無酒,如何成席?”
“侯兄,借酒消愁愁更愁,改日喝多少都可以,今日這酒,還是免了”權策堅持拒絕提供酒水。
侯思止咂咂舌,“也罷,我若有賢弟半分文才,也不會如此不順,賢弟有所不知,愚兄出身不好,爲販夫走卒之屬,偏家中老母心比天高,死活要我娶回高門女子爲妻,世人講究高門嫁女,豈有此等好事,蹉跎至今,竟變本加厲……”
權策靜靜聽着,唯有苦笑而已,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侯思止年近三十,光桿一條,都是他母親禍害的,非高門女不認,眼看要到而立,威逼他若是娶不得高門女,便要在他三十歲生辰時一頭撞死給他看。
權策同情之心大起,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大口吃肉,但願能帶起他的胃口,多吃點兒東西總是好的。
“其實,愚兄也未曾閒着”侯思止臉紅紅的,“年前去趙郡平棘縣執行公務,與趙郡李氏之女邂逅,互訴傾慕,只是趙郡李氏高門大閥,她家父親以我不通文墨六藝爲由峻拒,故而……”
原來如此,權策鬆了口氣,隨即又皺眉,此事卻難爲,應付老丈杆子,自古以來便是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