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義陽公主府。
武后加恩,賜義陽公主府年禮,以彰親厚。
內侍們宣達了旨意,將東西放下。
領頭的,是個內侍太監,二品的銜頭,放在朝中,也是個紫袍大員的位分,西塞立功歸來的楊思勖,也才從神都苑宮監晉封到內侍太監,在宮中是極有體面的。
此時,他卻毫不顧忌地雙膝跪地,額頭觸地,以奴僕自居,恭敬得無以復加。
他身後,內侍們跟着跪了一地,口中唸唸有詞恭賀新禧。
義陽公主、駙馬、權相爺、安戎郡主、嵩陽郡夫人、姚夫人、廬陵縣公、天水公主、藍田侯,一一點到,一一跪拜。
連芙蕖懷中呼呼甜睡的渭水郡主權徽都沒有落下。
這些宮中奴僕以刁鑽著稱,最是擅長見風使舵,逢高踩低,他們的動靜,是武后好惡偏向的晴雨表。
這般虔敬拜賀,只在武后最鍾愛的太平公主府出現過,不知何時何故,武后對義陽公主府的寵愛,竟然能與太平公主相提並論。
“太監請起,新春佳節,有勞諸位內侍走一遭,府上略備了薄禮,還請笑納”權竺上前攙扶那內侍太監起身,禮尚往來一下。
權策負手站在義陽公主身邊,並不出面,事實上,他也出面不了,義陽公主一直抓着他的手臂,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公爺言重了,老奴厚顏,沾沾府上的喜氣”那太監笑眯眯地起身,也不推拒,收下了鼓鼓囊囊的喜封。
內侍太監率衆離去,義陽公主府的主子奴僕們,在門口面面相覷。
“殿下,天色不早了,可用小的們將賜物收拾進府?”大管家權祥上前請示。
此時才過午時不久,但權祥說的,並沒有錯處。
實在是,太多了。
車隊綿延,頭在義陽公主府,尾巴也在義陽公主府,剛好饒了上林坊一圈,怕不有數百輛車,有點鋪天蓋地的架勢,衣食用度,無所不包。
這裡頭,大多數東西都是女眷的,權籮和權徽姑侄倆是大贏家,她們兩人的東西,就佔了一多半。
但誰都知道,這些賜物和體面風光是怎麼來的。
就連賜物重女輕男,都有刻意的痕跡,顯然是順着權策的性情來的。
“大郎,這是……”義陽公主仰着臉,有些慌亂。
“母親勿憂,陛下隆恩,受着便是,改日,孩兒奉母親入宮謝恩”權策一臉輕鬆,柔聲安撫。
“權祥,將賜物打理一下,擬個清單出來,交到母親手上”
權祥得了分派,立時喚出大羣童僕,有條不紊將賜物梳攏出來。
“大郎,物件兒歸屬,陛下都有明旨,就依着這個,送到各處院子就好,我看不得這個……”義陽公主搖搖頭,不願再受一番刺激。
“都依母親”權策自是順着她的心意。
爲了寬解她的心懷,插科打諢了一番,“孩兒還想着,將遲遲和如意的東西,都收在母親手頭,若是她們淘氣,便不給她們,乖巧一日,便給一件,如此,可保她們乖巧到長成爲止”
“哼,大兄,如意聽不懂,我可聽着呢”權籮哪裡是吃虧的,聽得大兄算計,立時便跳了出來,虎着張俏生生的臉頰,癟着嫣紅的嘴巴,張牙舞爪,憤憤不平,“二兄和元光也有賜物,爲何偏只收我們的?”
權竺聞言搖搖頭,也插嘴過來打趣,“遲遲,我與元光的幾件東西,即便母親收了去,怕是裝乖幾日便都得了回來,哪裡能有用處?”
權籮這下聽懂了,原來兩位兄長都瞧上了自己與侄女兒的賜物豐盈,眼睛滴溜溜轉,掃了旁邊看熱鬧的雲曦三人一眼,登時得意起來。
玉手叉着小蠻腰,神氣活現,搖頭晃腦,“嘿嘿,大兄儘管收便是,反正三位嫂嫂東西也不少,妹子隔三差五上門打個秋風,怕是誰也不能說出個不是來,哼”
此話一出,包括權毅在內,衆人齊齊笑出聲來。
義陽公主也忍俊不禁,拍了拍權策的胳膊,“我兒,遲遲自幼便是不吃虧的,機靈得很,你們還都寵着,現下可曉得厲害了?”
“母親……”權籮撲到義陽公主懷中,擰着腰肢撒嬌不依。
小女兒態,嬌俏可人,衆人笑得更歡了。
權策卻毫無悔意,笑眯眯地看着權籮,老懷大慰。
就是要這個性情纔好,日後出了閣,纔不會讓某個混賬小子欺負了去。
說話的功夫,權徽醒了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了個悠長的哈欠,大眼睛四下裡瞧,所見都是熟人,她也沒有哭嚎,吧嗒吧嗒嘴,精神頭還沒有起來。
眼前一黑,嚇了權徽一跳。
卻是權籮跑了上來,手舞足蹈地道,“小如意,你父親要搶咱們東西呢,快些哭一個給他瞧瞧”
權徽才七個月大,哪裡曉得大人的爾虞我詐,見小姑模樣可愛,發出了“咯咯咯”的清脆笑聲,張開幼嫩的雙臂,要她抱。
權籮受到了感染,將她抱在懷中,百般憐愛,姑侄倆雞同鴨講,笑聲不斷,早就將賜物拋到九霄雲外了。
回到書房,權策的笑容緩緩沉了下去。
“絕地,除了咱們府上,可還有誰家得了陛下恩賞?”
絕地搖搖頭,“據宮中消息,陛下賞賜,是臨時起意,只點了義陽公主府”
“太平公主府也沒有?”權策有些不願相信。
他機謀過人,只是近來局面愈發穩固,警覺性稍微差了一些,纔沒有立時領悟到武后的異樣,這兩日來,細細回味武后露骨言行,他得出個驚悚的結論。
武后竟然想睡他?
他眼前飄過上官婉兒的面孔。
她曾經問過,武后待他愈發親密,時常肌膚相親,且情緒常難自控,該如何應對?
彼時,他的回答是,他是武后永遠不會得到的男人。
兩人在權勢角鬥場上相愛相殺,相互依存,相互扶助,又相互提防,相互鬥爭,他勝了,則武后沒了權勢滋養,慾望蕩然無存,武后勝了,他這個失敗者,不會再入武后法眼。
而今,權勢的糨糊尚未見底,武后竟然掀翻了棋盤,在牀榻上開闢了一條全新的戰線。
這種鬥爭,是權策完全陌生的領域。
除了溫柔鄉,還有英雄冢。
在這一局若是敗落,則主動盡喪,前功盡棄。
“是出自本心?還是刻意設彀?”
權策面容漸漸冷酷下來,他不得不以最壞的惡意去思量。
那麼,此事與情愛無關,只是個香豔的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