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6日,東京時間晚上9點。
夏明威從牀上醒來,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不知是誰替他蓋上的。他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着誰的身影,但沒能找到,於是他掀開被子迅速下牀,穿上鞋子,快步走到教堂頂部的閣樓。
有一個女孩正坐在窗臺上看書,窗外是燈火通明的東京,夜晚如同幕布籠罩在流光溢彩的東京鐵塔上方。
“你還沒睡麼?”清竹凜沒有擡頭,“明明你平時一躺到牀上,就好像死掉了似的,叫都叫不醒……”
東京的霓虹光暈灑入閣樓,將她的髮絲染得如蝶翼般朦朧,就連地板都浸染着斑斕的色彩。
她已經看完了《雪國》,現在正在看的是川端康成的二十週年作品修訂合集,裡頭包括着《漁火》、《伊豆的舞女》等等。
那是因爲我平常一旦讓這副分身睡着後,就沒再看他了……夏明威很想這樣說,但還是算了:
“今天有些睡不着而已。”
清竹凜沒有說話,只是伸出白皙的右手,把地上的另一本書推向了他,夏明威瞅了一眼,這本書是《喪鐘爲誰而鳴》。
夏明威接過這本書,坐到了清竹凜的對面,窗外的晚風輕輕地吹入這個三角形的空間。
“羅伯特,你今天看起來怪怪的。”她忽然說。
“我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夏明威翻開書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是麼。”
夏明威沒有說話,他試着翻動書頁,卻感到心煩意亂,那些文字像是密密麻麻的衝潮般難以入目。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說:
“我能相信的人,就只有伱了。”
“我也是。”清竹凜稍微一愣,從書中擡眸,“所以……我們的羅伯特今天爲什麼不開心呢?”
夏明威看着她的臉龐,回想起那次在舞會上,清竹凜對他說‘你每次看着我的時候,都像在看着別的什麼’,那時他嚇了一跳,差點連舞步都踩錯了,但結果只是隨意敷衍了一句,清竹凜就相信他。
可他卻還得撒謊,像是被卡在夾縫裡,快喘不過氣來。
“是往生會的事,我一想到我們有可能會被吃掉,就有些痛苦。”夏明威低着頭,語氣故作輕鬆,“可能就是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吧……大晚上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簡直快窒息了。”
他沉默片刻,把書本放到地面上,胸口沉悶得好似壓着一塊石頭:“是不是挺傻的?”
清竹凜從來沒見過羅伯特露出這樣的神情,她靜靜地看着他的臉龐,然後又低垂下眼眸,像是在思考。
夏明威緩緩轉頭,疲憊地眺望着東京的萬家燈火:“我已經……不知道還能相信誰了。”
“我在這裡。”她說。
“什麼?”
“我一直在這裡。”清竹凜說,“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你可以和我說說。”
她頓了頓,淡淡地說:“嗯……畢竟家用機器人出了故障,主人是得負責修理的。”
夏明威輕輕地笑,看了她好久,直到清竹凜的耳尖微微泛紅,她低下頭繼續看書,書本掩住半邊臉。
“那還請你修理我一下,我今天實在怪得過頭了。”他說。
“好,陪我聊聊天?”
“嗯,反正明天教堂放假。”
同一天,環京時間下午1點。
“你打算怎麼處置夏明威,”威廉轉頭問,“一名與神話載體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序列者,你真覺得這小子能信任?”
“他很重要,”蘇阿德說,“他是引來太陽神·拉和阿努比斯的誘餌,同時也是打開那具倒金字塔的鑰匙。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序列者的未來,世界上唯一的空想家,這個名字意味着的潛力不可預估。”
“是麼。”威廉冷笑一聲,“隨便你,我要走了。”話語落下,他已經將狙擊槍收回序列中。
半澤直樹走了過來,絮絮叨叨地說:
“顧臨冬那小子溜得可真快,哎喲,連威廉都走了,果然同事就是同事,沒什麼真感情啊。”
“顧臨冬一直都這樣。”蘇阿德淡淡地說,“從他還在歐利貝爾學園的時候我就開始關注他了,脾氣乖戾是他最大的問題。但不管如何,也無法否認他是序列者中天賦最頂級的那一檔,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擠身入執行局的最高層,試問還有誰能做到這件事?”
“還真說不定呢,學園最近引進了那麼多天才。”半澤直樹笑着說,“讓我想想,什麼江子梟,帕夏·霍根,還有那個美第奇家族的混小子‘喬凡尼’,以及這個夏明威,你親自指定的潛力股。”
“儘管如此,要等他們成長起來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我隱隱地感覺到我們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了,半澤。”
“你是指的是阿努比斯麼?”半澤直樹沉默了片刻。
“對,阿努比斯還活着。”蘇阿德低垂眼眸,深深地說。
“是那個時間旅人說的話,讓你這樣認爲麼?”
“沒錯,從入學典禮那天起,艾伯特就陷入了長眠,甚至生命跡象越來越微弱,但他想給我們帶來的情報已經確切地傳達到了。”蘇阿德深吸一口氣,“阿努比斯還活着,它只是利用了什麼手段讓自己短暫地消失在世界上,根據我們的推測,它可能是將自身藏到了一個‘維持身體狀態不變’的空間,以此來抗衡空想能量的流失。”
“那還真是從天堂墜入地獄啊,我猶記得在兩年前,那個曇花一現的瑪雅人占卜師對我們說‘阿努比斯已經死了’時,你的神情真的如釋重負,我很少見你那麼放鬆過。”
蘇阿德擡起頭,看向落雨的天空:“納娃佔有着世界上唯一的占卜師序列,同時,她也是被屠殺的瑪雅人的後裔。我非常信任她,靠着她的占卜,我們獲得了許多意義重大的情報,阿努比斯已經死亡就是其中之一。”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凝重:
“但現在情況變了,納娃已經死了,沒人能解釋她爲什麼會死在學園裡,她的死狀讓我錯愕,我曾以爲歐利貝爾學園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可在那時這個認知被徹底推翻了。”
“學園裡藏着內鬼。”半澤直樹倒抽一口涼氣,雨水把他的長辮打溼。
蘇阿德雙手背在身後,點了點頭:
“那時,我們正要讓納娃占卜神話載體‘宙斯’的位置,可就在約定好進行占卜的前一小時,納娃突然失蹤了。後來她的屍體在學園的宿舍被發現,當時她的臉龐已經被火燒得模糊不清,身體同樣殘缺不堪,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簡直就像是被野獸啃食了一頓似的,到處都充滿了猙獰的牙印。”
“做出這件事的人真是畜生。”半澤直樹愣了一下,“等等……吃人?”他猛地回想起剛纔宙斯啃食老人時的猙獰模樣。
蘇阿德沉默着。
半澤直樹倒吸一口涼氣:“你認爲殺死了‘占卜師’納娃的不是序列者,而是神話載體?”
“對,這個內鬼很有可能不是序列者。”蘇阿德說,“據我們所知,神話載體可以通過吞噬同類來維持長達數年的理智,但它們還有一種方法可以防止失控,那就是吞食序列者,但這種方法效果欠佳,最多在短時間內見效,不過只要持續地吞食序列者,這具神話載體就能持續地維持理智。”
“你的意思是……”
“你不覺得這三年學生出勤時的死亡率高得離譜麼?”蘇阿德幽幽地問。
“這些學生不是在任務裡死去的,而是被那具神話載體吞掉了?”半澤直樹嘶啞地問。
“沒錯,”蘇阿德眸光流轉,“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納娃的頭顱不像是被火烤焦的,那應該不是火焰,而是……”
“是雷電。”半澤直樹脫口而出,此刻天空轟落下了一束雷光,振聾發聵的雷鳴把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震出來了。
“對……是雷電。”
“瘋了……這個世界真的是瘋了。”半澤直樹用手撐了撐腦袋,深深地嘶了一口煙。
蘇阿德遠遠地看向雲層間跳蕩的雷鳴:“宙斯……很有可能就藏身在歐利貝爾學園的內部,它就是殺死納娃的兇手。並且在這幾年裡,它持續地以學生爲食,來維持自己的理智。”
“但它發現自己快露餡了,所以才急需另外的方法來維持神話序列不會失控。”半澤直樹接着說。
“對,”蘇阿德說,“這就是它急着吃掉一具神話載體的理由,它不可能再繼續靠着吃掉學生來維持理智,因爲我們不會再讓他得逞。”
“那既然它已經吃下了蘇爾特爾,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它都不需要繼續進食序列者了。”
“沒錯。”蘇阿德沉聲說,“我們要從學園裡揪出宙斯的難度更高了,它在這幾年做得可謂天衣無縫,只有吞食序列者這個必要的需求,讓他不得不露出一些馬腳,現在它就連最後的弱點也消失了。”
“那麼,宙斯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以我的猜測……”蘇阿德深吸一口氣,“它想要打入執行局的內部,徹底摧毀序列者組織。”
他頓了頓:“不然,你認爲它還可能有什麼意圖?”
凜冽的暴雨還在落下,蘇阿德的灰眸中流轉着凝重的光,他的衣襬被風吹得凌亂搖曳。
半澤直樹手裡的菸頭一明一暗,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問:“拋開這一次,宙斯最後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是在什麼時候?”
“三年前。”蘇阿德輕聲回答。
“那一年,”半澤直樹低着頭,若有所思地說:“正好是我們殺死‘輝夜姬’的時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