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俄斯醒過來的時候, 一瞬間還沒察覺到手上傳來的壓力。直到側過頭,他這才發現雅典娜正趴在他身邊,看樣子似乎是睡着了。他不想驚動她, 只微微擡起另一隻手, 將她臉上散落的長髮撥開, 着迷似的盯着她的臉。
他身體情況早就開始惡化, 從四肢向軀幹蔓延。先是皮膚髮青變黑, 而後慢慢乾枯僵硬,喪失知覺。他毫不懷疑,這種情況持續下去, 就會變成風乾過後的粉末,一碰就消失在空中。對於神祗來說, 這的確意味着力量的流失, 而且是很嚴重的情況。雖然他努力控制, 用力量變幻,讓其他人都覺得他們看到的是健康的人。但這種事情遲早會被發現, 尤其在雅典娜一點兒也不笨的情況下。而且,他也不想、一點兒也不想離雅典娜太遠。
就算被知道了又怎麼樣呢?雅典娜會嫌棄這種方面嗎?完全不可能。其實相對於此,更大的可能是雅典娜將會試圖反過來救他——就比如說現在,她的臉靠在那隻乾枯的手旁,其中卻有一隻手指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別做了。我很高興這時候我能這麼說, 第一次感覺到了力量比你強的好處。”卡俄斯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清淺起來, 知道她已經醒了。估計之前也不是睡着的, 而是動用力量過度而導致的脫力。爲了挽救他……他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但沒有成功。
雅典娜睜開眼睛, 專注地凝視着他。“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的語氣平淡溫和,但手上的力氣泄露了她的心情——她幾乎是死死地扣着那隻乾枯的手了。
卡俄斯坐起來, 伸手想去將她抱在懷裡。但是沒有成功,雅典娜坐在原地,用堅定的眼神注視他,顯然是不得到答案就不罷休了。雖然早預料到這種情形的發生,但他依舊忍不住嘆了口氣。“還記得《安提戈涅》嗎?”
雅典娜當然記得。她記得她還沒看完這部悲劇,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頭疼;離開以後,睡了一晚上起來,它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之後還有一次,她和卡俄斯從阿戈拉市場回阿克羅波利斯聖山的時候,差點從聖山臺階上栽下來。她原本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和阿波羅談過之後,她以爲確定是喝下第十條支流的水的原因了。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這麼想着,也這麼問了。卡俄斯爲她的想法露出來一絲笑容(帶着點很難發現的苦意),低聲解釋道:“其實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它是在提醒你,你所違背誓言將要遭遇的懲罰。”
這話說得相當含蓄,但是雅典娜依舊在一瞬間就抓住了其中的關鍵。她從未聽說過諸神背棄的誓言可以由他人代受,而卡俄斯做到了,這其中她肯定忽略了什麼。“就是在聖山石階之後,我再也沒有頭痛過。你肯定爲此做了什麼……”她慢慢地說,努力在腦海裡回想之前的事。她頭痛得昏了過去,清醒的最後一秒時看到卡俄斯叫她名字,不是錯覺;然後再醒過來就在自己的屋子裡了,對方看護着她,給她端了一碗水,異常地甜,然後出去了……
停!
雅典娜想到了那個被她忽略過去的關鍵點。那碗水,那碗甜絲絲的水。她原本只覺得是蜂蜜調製的,但是現在回憶起來,那根本不是蜂蜜的甜味!“你給我喝了什麼?”雅典娜問,但她心裡已經有個角落猜到了答案——
“我的血。”卡俄斯非常簡潔地說。“一定需要有什麼原因,兩個人之間的紐帶纔會存在,接着才能進行下一步——緊密的聯繫是轉移天罰最需要的因素。”
雅典娜看着他,什麼都明白了。早在她失憶之時,對方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想讓她回憶起來,但並不着急,也並不採取更急躁的方法;趁她對往事一無所知,將他的血變成清水讓她喝下(如果那時候她就知道菲迪亞斯是混沌神,少不得會產生別的懷疑,肯定不會乖乖地把東西喝下去的)。所以其實卡俄斯一早就準備好了,在雅典等着她下凡,在約定的帕特農神廟之外相遇,在未知的天罰落實之前擋在她的身前……
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雅典娜眼眶裡打轉,但是她忍住了。她一向可以受傷,可以流血,可以不顧性命地衝鋒陷陣,但從不會表現出她的軟弱,某種證實心底過於柔弱的一角的地方。她曾經以爲她永遠不會有那種感覺,但是顯然,她錯了。這就和她立下誓言時篤信自己不會背棄它一樣;誰會知道將來發生什麼事,就算是神祗呢?
雅典娜揚起臉,用這樣的角度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要它不掉下來,她一樣還是那個戰無不勝的女王,那個渴望喧鬧廝殺的將軍。或許這只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但是一個破碎的誓言就已經夠了,她真的不需要再多一件讓她覺得她無法做到的事。
卡俄斯想說點什麼,但是隻最後只翕動了一下嘴脣。他非常瞭解雅典娜的脾氣,這時候刺激她,她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希望他自己扛着就好,換句話來說,他希望雅典娜能活得比她長久。
山洞的壁上燃着熊熊的不滅火炬,雅典娜控制自己的目光定在它們上面,似乎這樣就能用火焰把淚水烤乾。等到她確定那種情緒已經完全過去之後,她才低下頭,將卡俄斯的手捧到嘴邊,一遍又一遍地親吻那些乾枯的皮膚和凸出的指骨。她小心地親吻着,動作就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這種沉默的舉動卻讓卡俄斯更覺得心痛。如果是咆哮的話,他大概還不會那麼內疚——是啊,內疚,明明是他自願爲雅典娜接下天罰,他依舊覺得內疚——還是讓她傷心了,還是讓她失望了;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就算是活着,雅典娜也不會高興的。他必須避免這一點……
“我要警告你,如果你想在現在抹去我的記憶,我會更恨你的。”看見他略微擡起的另一隻手,雅典娜冷不丁地說了一句。這種事情想也能想出來,尤其是在剛剛知道那樣的真相之後。“我寧願沉睡千萬年,我寧願死,也不願意忘記你。”
卡俄斯擡起手的動作頓住了。“我終於聽到你說這句話了。”他說,語氣裡帶着顯而易見的心滿意足。“就這一句就已經夠了,雅典娜。”他話音剛落,就看到雅典娜用舌尖舔舐着他的手指之間。如果他身體完好,這情形看起來一定足夠吸引人;但現在是粉色的舌尖襯着乾枯焦黑的手指,鮮明地對襯出來鮮活的軀體和將死之人。他甚至都不能察覺到那種感覺,也根本不忍心看到這種情況。“夠了,雅典娜,別再……”
“沒門兒。”雅典娜擡起頭,眼裡顯得異常地亮。這不是水光,而是一種神采,一種下定決心要做到某件事情的神采。“你一開始不想我忘記你,現在又改變主意,天下可沒這麼容易就成功的事情。就算你是混沌神,也不能事事都是你說了算。”
“……所以,你想做什麼?”卡俄斯順着她的口氣問道。他一直就喜歡這樣子的雅典娜,無論面對什麼情況,她都能堅強面對。從不抱怨,也從不退縮。只要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一定會爲之奮鬥,不管那看起來會有多麼難。而現在,他覺得他能從雅典娜的語氣和表情裡推測出她要做什麼——
雅典娜微微站起來,傾身下去,吻住了他的脣。有一隻不算柔軟的手移向了他肩膀邊上披風的紅寶石搭扣,輕柔地解了下來。再下來就是寬鬆的內衣了,這簡單得不得了,輕輕鬆鬆就能探進去……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卡俄斯按住了那隻在他胸前遊移的手,語調已經變得暗啞起來。“你會徹底背棄誓言的,雅典娜。”他不敢說他從未期待過這一刻,但是他必須確定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對方是不是自願的,是不是爲此做好了所有準備。
“那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一些吧。”雅典娜隨意地偏了一下頭,嘴角帶着笑意。“最好能讓我和你一起死去,反正不需要只留下我一個人。”她的語調帶着些微喘息,很快又吻了上去。
卡俄斯在明亮的火光中凝視她。他想說他不想看見這種結局,但是對方的眼神阻止了他把這句話說出口。朝思暮想的溫熱身體貼在身邊,光是那熟悉的味道就足以讓他瘋狂。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把人按進了懷裡。
火把的光芒熄滅了,只有幾粒火星依舊在滋啦燃燒着。黑暗中傳來曖昧的水聲和壓抑的喘息,像是洶涌的潮水,又像是最後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