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斯巴達的圍困策略, 雅典方面也提出了相應的應對方法。堅壁清野只是其中一項,艦隊工作纔是重中之重。雅典城郊固然是戰場,但是整個伯羅奔尼撒半島都籠罩在戰爭陰雲下, 雅典海軍自然也有很大的發揮餘地。斯巴達也知道這一點, 他們在陸地上的確佔有優勢, 但是這種優勢還沒有到能封閉雅典港口的程度。他們沒有足夠的海上力量來與雅典抗衡, 所以只能眼睜睜地坐視雅典海軍的排槳船一條條地出海。
伯里克利在軍隊出發前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講, 索福克勒斯和菲迪亞斯都在下面聽着。他們附近就是士兵,能更好地觀察到他們的反應。雖然阿戈拉市場上流言紛飛,但是幸好士兵們看起來依舊有向前的熱情。畢竟雅典依舊是愛琴海上的霸主, 說沒有信心、覺得會輸給斯巴達人簡直就是玩笑話。而且伯里克利一向雄辯,他聰明地在演講裡將靶子引到了科林斯人的喜怒無常上, 聲稱他們要爲他們的貪婪付出代價, 而沒有抨擊雅典內部的問題。畢竟大敵當前, 他們不需要內亂了,是不是?
“他真是個鬥士。”伯里克利演講完畢後, 菲迪亞斯聽得他背後傳來這麼一句。他回過頭,就看見哲學家正挑着一邊眉頭望着他。
蘇格拉底也在出徵士兵的行列中,剛纔那句話正是他說的。他看到菲迪亞斯回頭,又說了一句:“你覺得呢?”
蘇格拉底很少用這種語氣徵詢別人的意見。因爲實際上,他和伯里克利一樣雄辯, 否則也就不能成爲雅典城以至於希臘世界最有名的哲學家。一般這麼說的話, 就意味着他後面肯定還有什麼問題在等着。菲迪亞斯顯然不害怕他, 只點了點頭。這是他一早對伯里克利的印象, 一直持續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無論結果怎樣, 我相信他是堅信雅典一定會贏。”蘇格拉底說,語氣完全是陳述。他往前傾了傾身體, 神色裡帶上了一點探究:“你呢,和他一樣嗎?”
菲迪亞斯已經預料到他後面要說什麼了,不由得掛上了笑容。“只爲了雅典的榮譽,我們也一定會贏。”
“那我現在相信,我的確做了個正確的決定。”蘇格拉底直起身體。“說謊之人必然躲閃我的目光,而你不是。”他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附近的人聽見,顯得他完全坦蕩。“而能說出這種話的人,絕不可能看上那些金子的。”
蘇格拉底一貫都是滔滔不絕,這次卻說得如此簡短,不由得讓衆人紛紛側目。帕特農神廟竣工之後,關於菲迪亞斯貪污神廟中黃金的流言甚囂塵上,蘇格拉底卻僅憑這幾句話就相信菲迪亞斯是清白的,這也是衆人側目的一大原因。
“只爲了這句話就決定上戰場?這也未免過於輕率。你應該再謹慎些的,蘇格拉底。”還沒等菲迪亞斯說點什麼,另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有人從石質座位另一頭走過來,聲音沉穩鎮定。他穿着海軍統一裝備的皮甲,很容易能看出來是個海軍指揮官。“另外,與其擔心留在城裡的別人,不如擔心將要面對敵人的你自己。”
雖然他只是在陳述,實際上並沒有任何指責主戰的伯里克利和菲迪亞斯的意思,但是在許多人耳朵裡聽起來,他就是這麼個意思,甚至影射了主戰派在利用普通平民——至少一邊的索福克勒斯立即就忍不住反駁了。“沒有人逼你去相信,你也不要讓我們的支持者失去信心,修昔底德!”
修昔底德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別激動,索福克勒斯。沒有人該對這場戰爭負責,伯里克利是,菲迪亞斯是,雅典是,甚至斯巴達也是。這是人性所在,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爭。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真的避免。”他又指了指身上的甲冑,“雖然我希望努力用一種公平的目光看待這件事,但顯然實際上,作爲雅典人,我是有傾向性的。”
索福克勒斯被他的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顯然,對方不僅不是他所想象的傾向於主和派,而且甚至要比支持他們還要理智,簡直就是理智過了頭——到底有幾個人能做到修昔底德一樣,認爲“戰爭永遠是人類的本性”,而不是將所有壞事都歸結在領導人的失誤上?
“順帶一提,我很喜歡你的《俄狄甫斯王》。”修昔底德繼續陳述道。“雖然命運的觀點我不怎麼贊同,但我欣賞主人公的精神。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也是需要拼盡全力爲之改變的局面。”這個局面,當然是指雅典及周圍鄉下地區被斯巴達領導的聯軍圍困的局面了。
索福克勒斯從未想到,軍隊裡會有這麼冷靜的思想家,看起來還相當年輕。他本以爲只是個謠傳,果然聞名不如見面。“是的,謝謝。”他乾巴巴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他是該高興於有人理解還是該失落於他居然都沒有這麼明白地領會過戰爭的不可避免。
果然是當局者迷吧?他無法不擔心伯里克利和菲迪亞斯,也就不能像修昔底德一樣一針見血。至於命運是什麼,誰又真的知道呢?命運是三女神手裡的織布機和剪子,還是如他描述的一種抽象概念,又或者根本沒有真的存在過?但無論怎麼說,人們都不會因爲未知就停止前進的腳步。他這麼想着,臉上的尷尬神色慢慢變成了堅定。
察覺到索福克勒斯的想法,菲迪亞斯笑了起來。沒錯,戰爭無法每次都避免,他只希望像修昔底德或者索福克勒斯這樣想的人會越來越多,那無疑就是可喜的進步了。“雖然我也想表現出這種毫無畏懼的勇氣,但現在也只能對你們說一路順風了。”他年紀也不小了,又從未在戰場上積累經驗(表面上),只能被劃到待在雅典城裡被保護的那一撥。
只不過這話剛說完,菲迪亞斯的身體就不自覺地晃了一下。糟糕,快要逼近臨界點了……他裝作往天上看了看太陽,掩飾過這陣不正常。幸虧雅典娜還在海邊上研究戰船,不然被看見非露餡不可。
這時候,伯里克利也做完了演講,下臺走到他們身邊。幾個人又聊了幾句,然後就去送艦隊出海了。菲迪亞斯站在送行的人羣后面,偷偷地張開神力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原本白皙的手指已經變得烏黑泛青,而且已經從早前的指尖擴展到了手腕。擅自改變人和事的歷史軌跡,肯定都有相應的天罰;更何況,他想要改的是同爲神的雅典娜的命運軌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