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朗的少年用一種極爲澄澈的眸光看着她,嘴角似乎還帶着淡淡的笑意,那聲熟悉的“卿卿”,險些令卿黎一陣恍惚。
似乎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一身青衣的景軒風塵僕僕地從遠方趕來,撲到她的面前,咧着嘴笑,一遍遍喚她。她還能看到他左右兩顆小虎牙,在暖春陽光映照下發出白亮的光澤……
只是自那以後,再見景軒,每每少不了些許彆扭……
不是他變了,只是他長大了,不再需要她的陪伴呵護,能夠開始自我獨當一面,能夠遊刃有餘周旋於各色人羣之中。
卿黎既是爲這樣的景軒高興,但難免還是失落。
如今再聽他這般親暱地喚她,少了失望無奈,少了落寞傷心,少了那種小心翼翼的情愫,僅僅帶着一種自小陪伴與生俱來的親切,不由也是怔住了。
景軒難得見卿黎這樣怔愣的模樣,心中暗暗納罕。
方纔,他也以爲他是強顏歡笑的,甚至緊張到在用指甲使勁摳着手心,想用那種疼痛穩固自己動盪的情緒。
他觸及到她眼中的無奈還有一閃而過的悲哀,那一刻,彷彿是心中被人狠狠擊了一拳,一時又苦又酸。
他不知道,爲什麼卿卿和他會變成這樣……
他希望看到她笑,像從前那樣,溫和地和他說着話,或者,永遠包容他的一切,替他收拾惹下的亂子,不讓父親責罰,而不是如今這般,相對無言……
鬼使神差的,他脫口而出,用一種似乎嵌入骨髓的熟稔與她說話,好像在夢裡在現實中,曾經千百萬遍地上演過一樣。
他看到了她的驚喜,居然自己也跟着高興,也是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那道一直禁錮自己的枷鎖,其實已經極淡了,又或者,根本從未存在……
景軒忽的自嘲一笑,包含更多的卻是一種豁然貫通。
他伸出手在卿黎面前晃了晃,眨巴着一雙眼奇道:“卿卿,怎的不說話了?”
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一如他從小潑皮耍賴時的神情,卿黎看得更是呆了。
好一會兒,她纔算回過了神,莞爾失笑道:“沒怎麼,突然覺得有點恍惚。”就像做了一場不好不壞的夢,醒來時,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
景軒會意,點了點頭,“我也覺得……”
他忽的側眸睨了眼凌千柯,一邊的眉毛高挑,似乎在宣示着勝利一般,暗暗比了個手勢。
凌千柯嗤之以鼻,不屑地側過頭去,只是嘴角難掩的笑意還是不經意地流出……
幾人既是相遇,自然結伴同行,因着他們都是容貌上乘者,一路上實在惹了不少人側目而視,免不了讓人長吁短嘆幾聲。
凌思邇聽說了在楓林正中有一塊姻緣石,靈得很,當下就決定去求拜一下,段俞風當然跟着。
凌千柯更喜歡熱鬧喧譁的地方,最好是有衆多小娘子的所在,其實也不過是想滿足一下自己被衆女欽慕的虛榮心。景軒對此大爲不屑,不過到底還是被拉走了。
於是,本來的五個人,一來二去,卿黎終究是被落了單……
她扯了扯嘴角,暗罵一聲這幾人沒義氣,轉而又若有所思望着凌千柯和景軒拖拉着遠走的身影,只眉心蹙了蹙便再無下文。
…“蘭溪,看來只有你陪我了……”卿黎低嘆一聲,再回頭,哪裡還有蘭溪的影子?有的只不過是幾個跟隨的婆子和丫鬟,一個個還是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
卿黎認命扶額。
得!今天她就不該出門!
……
偌大的豪華馬車在車伕的控制下,緩緩停在了平遊園前,衆人一見那車身上明顯的徽標,下意識地便自主讓道,同時也是殷殷期盼着想見一見車內的人。
一隻細弱白皙小巧玲瓏的手伸出車簾,雖只是冰山一角,但光光從這微毫之處也可以聯想到那車中該是如何一個美人,衆人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探頭探腦引頸瞧去。
美人掀開了車簾,只可惜,那面容卻被嚴嚴實實擋在了幕離之下。
長及過膝的白紗朦朧紛飛,襯得身穿粉色挑線裙的女子更是風情萬千楚楚動人,只是這份微茫隱約之美到底沒有滿足了衆人的好奇心,一時間很是失望。
頭戴幕離的女子未去在意周遭之人的態度,只本分站在一旁。
這時,一箇中年婦人下了馬車。
她穿着一身深色菊紋上裳,衣領袖口都繡有銀絲,並沒有如粉衣女子一般戴上幕離帷帽,面容呈現在了衆人眼下。
那是一張平靜的臉,細細碎碎布了不少皺紋,尤其鼻樑兩側的褶皺最爲深刻,足以昭示着這位婦人時常憂思煩心。儘管容顏已逝,可依稀能夠辨別這位婦人年輕時也是一位絕代佳人。
圍觀的人羣暗暗點了點頭,又瞄一眼車上大大的相府徽標,心中忖道:果然氣度不凡。
中年婦人正是端木丞相的正妻羅氏,而那粉衣女子正是羅氏的第二個女兒,端木槿。
羅氏側眸瞧了眼一動不肯動的端木槿,無奈嘆了一聲,道:“好了,槿兒,別一直愁眉苦臉的,都到了遊園了,便好好玩玩,不開心的事就全忘了吧。”
她牽過端木槿的手,卻被後者一把甩開,而後兀自便踏着大步子離開,也不理會身後人作何反應,只一羣丫鬟婆子面面相覷一下,立刻緊跟而上。
羅氏幽幽望了眼,搖搖頭也隨着跟上了。
她手腕上本是掛了一串念珠,此時卻已經移到了手掌之上,一粒一粒數着,口中喃喃着一句句佛經。
貼身的婆子一直跟在羅氏身邊,見她神色間萎頓鬱郁,不由擔憂道:“夫人……”
話還未如何開口,羅氏便一個眼神飛過去止住了婆子要說的話。
她沉沉一嘆,“都是造化,怨不得誰,槿兒如今難受,過了陣子也該好了……”
說話間,羅氏又將目光投向那個粉衫少女。
端木槿走得極快,一點也不像是來遊玩賞楓的樣子,甚至都沒了半絲大家閨秀的儀範,倒像是一個市井女子,大大咧咧無半分可取之處。
羅氏的眉心幾不可察地皺了皺,但轉念一想,仍然還是沒有多說,腳下也加快步子追上。
端木槿最近心情很不好,那是正常的。
先前凌千墨是打算在高萌死後,娶了端木槿做正室的。
爲了讓端木槿喜歡上他,凌千墨可是煞費苦心設計了一堆堆的偶遇。相處間,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當然漸漸淪陷在他的“溫柔體貼”裡,也不管做繼室是不是面上無光的事,只願與他白頭偕老。
…只是,這願望剛剛有丁點兒苗頭,就被死死扼殺在了胚芽期。
高萌確實死了,三皇子妃的位置空了出來,她高興自己終於可以與喜歡的人在一起,滿心期待等着三皇子上門提親,甚至都開始自己繡大婚的用品。
然而,作品還未動幾針,那兒就傳來了消息,陸側妃懷有身孕,三皇子請封了陸側妃爲新三皇子妃,而她端木槿,再沒有任何機會……
這樣的噩耗無異於晴空霹靂,將端木槿砸得外焦裡嫩。
她是丞相府的嫡次女,身份尊貴,只可爲人妻,不可爲人妾。
她長姐端木瞳,雖是太子良娣,但太子未來可是繼承大統的,長姐那時少說也是妃子,便是忍上一時也無大礙,然而她就不一樣了……
三皇子的母妃此時已經失勢,他的機會也隨之大大減小,她去做三皇子繼室已經是很丟臉的事了,何談其他?
難道還要等陸雪語過世,然後她做繼室後的繼室嗎?
她可丟不起這個人!
端木槿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忿。
她是真的喜歡凌千墨的,頭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
當年長姐喜歡上那個遊醫的時候,懵懂無知的她曾問過,什麼是喜歡。
長姐說的一切,她在凌千墨身上都感受到了,她就是喜歡他的!
可是爲什麼,老天爺要這麼玩她!
端木槿突地頓下了腳步,雙拳緊緊擰着,幕離下的雙眼已經通紅。
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脣,好不容易纔算是忍住要瘋狂大叫的衝動,她的最後一絲涵養,最後一點理智,到底還是讓她冷靜了下來。
幕離下的土壤突然被幾點水珠打溼,端木槿怔忡地立於原地,無聲哭泣,全身都籠罩在一股莫大的哀傷裡。
爲什麼,爲什麼要讓她遇上他?
既然有緣,爲何緣淺!
端木槿的雙肩微微顫抖,正是全身無力的時刻,恰好一陣咯咯脆笑傳來:“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呵呵……”
端木槿下意識的擡頭,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對着身後一個少年扮着鬼臉,一邊又飛快地跑着,卻是因爲沒有看路,一下子撞進端木槿的懷中。
突如其來的撞擊讓兩人都腳下不穩後仰而去。
“啊!”
兩道驚叫同時響起,一聲來自女孩,而另一聲正是來自端木槿。
“啊!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女孩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淚眼汪汪地也不管自己疼不疼,忙上前去攙扶端木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