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古氏見此情形,十分傷心,急得上前抱住蕙姑,帶哭帶叫的說:“我的兒,你是怎麼了?這不要了你孃的命麼?”伯皋知她必是遇了邪祟,便也不問青紅皁白,走近身去,舉手就打了她幾個耳刮子,大喝道:“什麼妖人,敢在此作祟?也不打聽打聽我伯大夫世代忠良,與人無過,對天無忤,上界仙神未嘗輕視於我,何況小小妖魔,敢如此無禮!再不速去,我必請命仙凡兩界帝君,處爾嚴刑!那時你可悔之太晚了!”這話一出,果然蕙姑不似頭先那樣胡鬧了。看她一言不發,拔步就行。

大衆跟住了她。她進了宅門,逕回自己臥房,仍舊不言不語,直挺挺地坐在牀上,神色之間兀是一副邪氣。伯皋夫妻也無可如何,只得請了許多著名的醫生,替她診治,有說邪入心經,恐成狂病的;有說痰迷心竅,痰清即愈。有的說得大致相合的;有說的完全相反。伯皋請他們每人開了一個方子,所用的藥,也有同有異,究不曉得誰是誰非,誰用得誰用不得!那蕙姑卻只是冷笑,總不說話。

古氏主張拜禱天地,把許多方子擺在一處,請伯皋虔誠叩祝。祝畢,隨便抽取一張,算是一個望天打封之意。伯皋委實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得照她這個辦法,抽出一張藥方,急忙差人買了藥,煎好了,着蕙姑喝下去。蕙姑接了藥,大笑一聲,忽然變作男子口音,大聲道:“你們真是混帳,世上庸醫開的方子,那怕千劑萬劑,怎能治得小姊的病!再說小姊身子好好的,也沒有什麼毛病。不信,可請個懂得脈理的醫生來,着他細細診上一診,我這脈氣,可是有病的樣子?可笑你們請來的全是一班酒囊飯袋,只有騙錢殺人的本領。”

說着,將熱騰騰的藥,傾在身邊一個面盆內,可煞作怪,明明一小碗藥,給她這一傾,就傾滿了面盆。高出一個頂來,頂峰尖削,漸下漸大,接於盆口,宛然成個塔形。衆人都駭然。伯皋氣憤不過,恨恨地說道:“我伯皋雖無好處及人,自問無大過惡,爲甚這等邪魔偏會找到我來!”說時,不覺淚下。

古氏更哭得悲悲切切,哽咽萬狀。才見蕙姑仍作男子聲氣,反笑道:“兩位老人家,不用悲怨,像伯大夫方纔那種狂言,我是不高興和他多說。如今見你倆說得可憐,少不得把我的實情告訴你們吧!我本西海龍神,因爲一時性急,在灌口地方,那處有文美真人的徒弟,乃是一個蝙蝠蟲兒,奉他師尊之命,在灌口受人香菸供奉,我因他專和灌口老龍交好,目中沒有我這真龍,不合一時性起,拆毀了他的廟宇。但他也不該挽出老龍,和我爲難,將我壓在海底,不得翻身出頭。後來老龍又冒了我的牌子,去受上帝敕命,被封爲四海龍王。我因被壓在海底,竟不能和他作對。今幸老龍師父縹緲真人,奉了老君祖師之命,前來灌口,會同灌口二郎神,辦理老龍移山填海一案,將原有海水改成一個絕大鹽井。鹽井之旁,又設下一個火井,以供四方衆生煮鹽之用。剛剛那火井底下,就是我被壓之地。他們動工之時,略一疏忽,才被我得閒脫逃。打聽那蝙蝠現在投生孫家爲子,如今又做了你家女婿,官居下大夫之職。正要尋他報仇,不道路過你家家園,遇見你們令愛。我就知道必是孫家小子的老婆,怪她生得如此美貌,偏那仇人竟有福份消受。我心中又是一氣,因此先和你這女兒開個玩笑。你們要是知機的,趕快退了這頭親事,我便專去找那小子,他是我切齒冤家,早晚必死在我手。你那女兒嫁了過去,也是一個寡婦。還不如趁早離開爲妙。我這舉動,半是報仇,一半也正是有益於你。你們可明白麼?”

伯皋聽了,怒道:“胡說,你和蝙蝠作難,已經打毀他的廟宇,他卻沒有向你問罪!你雖吃了些苦楚,乃是老龍之過,與蝙蝠何干!更與我這女兒何干?你雖異類,既能變化人身,可知雖有道術,也講理性。你得自己想想,這等畏強欺弱的勾當,便給你報了仇,泄了恨,又有什麼體面呢?”

蕙姑聽了這話,忽把櫃子一拍,大怒道:“好小子,我是善意相勸,你敢笑我怕強欺弱!那老龍和蝙蝠遲早自有被我報復之日,你要活得上一百年,不怕親眼兒瞧不見,現在卻不必談。只你這女兒,既要許與孫家小子,還不如嫁我老龍。論身份,他是一個小小官兒,我卻身爲神龍。論本領道法,他一個凡間孩子,自然比不上我這修煉萬年的法身。論將來好處,嫁了我做我老婆,我必度她成仙。連你丈人丈母,也有些好處!別的不說,將來幾丸不死金丹,是靠得住的。那小子,他又有什麼能爲,什麼好處?你們夫妻都是明白人,再商量商量,別誤了女兒的終身和自己的命運啊!”

伯皋怒道:“你既誇說自己是神龍,神龍的行爲可是這般不講禮法的麼?可能這樣強要人家有夫之女麼?我想你一定是什麼海中魚蝦龜鱉之類,修成妖法,前來惑世害人。如你這等無法無天的行爲,只怕天也不許你的!我陽間雖不能制你的妖法,天上許多神人,難道也許你如此狂妄胡爲,毒害良民麼?”

那妖見伯皋說穿他的底子,越發惱羞成怒,從此敲桌打凳,持刀弄杖,鬧得比先更兇,弄得伯府全家上下個個心驚,人人不安。古氏先還苦求,後來被他鬧不過了,只得去請了一位法官,姓丁,叫丁得全的,來府收妖。

丁法師手持七星寶劍,身披八卦道袍,一面孔的神仙氣象,登壇發符,指東畫西的,鬧了一陣,驀地把令牌連拍三下,口中唸唸有詞,喝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語未完,忽然一陣黑氣,向臺上直撲丁法官身邊。丁法官慌得把令牌丟在壇下,急舉寶劍亂飛亂舞,宛如發狂一般。壇下衆人只當他力戰妖精,還暗暗佩服他,真有些兒道行!誰知丁法官舞了一回劍,不但黑氣未散,而且把自己一張神仙氣象的法臉,染得黑漆漆地,簡直和鬼一般醜。

壇下衆人見了,又是好笑,又是覺得害怕。不期大家發聲喊說:“丁法官怎麼變成個黑人了?”丁法官哪裡聽見,還在那裡發瘋般亂跳亂舞。只跳得他滿頭滿臉汗如雨下。看他由瘋狂而掙扎,由掙扎而疲憊,看看實在支持不住了,苦的是一張嘴兒,噤不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就連那句騙飯秘訣,什麼‘急急如律令’也叫不出來。此時衆人才知他不是收妖,實在已給妖人收拾得夠受的了。

伯皋是仁德之人,心中大爲難過,只得和古夫人倆再三懇求。那妖仍附在蕙姑身上,逼着伯皋夫婦,尊他一聲上仙,並允諾從此再不得罪於他,並不得再請什麼法官來搗鬼。伯皋夫婦一一答應,方纔瞧見丁法官大喊一聲:“上仙饒命,小道知罪了也!”

一言甫畢,身僕壇上。衆人急忙上去看時,那丁法官僵臥如死,只剩一絲遊氣,若斷若續的,輕輕呼吸着。伯皋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懊恨。立刻命人拆了罈子,着人把丁法官背到外面,弄了開水給他喝了。那丁法官原沒什麼毛病,不過是跳舞得太有勁了,不覺把些仙法使盡,元氣大傷,力盡筋疲,所以有此委頓之象。休息多時,已能起坐。因見伯皋在旁,忽然垂淚道:“大人呀!小道爲替大人收妖,十分盡力,偏偏那妖人力大無窮。幸虧小道道法不淺,仰賴大人洪福,已將他雙足斬斷。小道本想取他性命,因念‘天地有好生之德’,小道曾奉師命,不好輕開殺戒,所以將他放走。但不許他再來纏繞。從此大人可放心釋唸了。只苦的是小道一身,替大人受了這場辛苦,倒有幾個月做不得法事咧!”

一面說,一面把那黑臉一皺一皺的,映着兩顆半紅半白的烏珠,閃閃爍爍,叫人看得可怕之至。伯皋生性忠厚,見他已經累到如此,怎忍再去戳穿他的牛皮。偏偏那班下人聽了這等說話,見他如此形景,一個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丁法官卻纔有些明白,不覺黑臉之中,又微微泛出一點紅光。一個家人出去,拿了一面小圓鏡子給他,笑道:“丁法官,卻慢討功勞,先把自己的尊容瞧過一遍再說。”丁法官還不曉得自己面色變黑的緣故,持鏡一照,不覺大嚇一跳,一骨碌跳下牀來,大嚷道:“衆位快來!衆位快來!兀那妖人正躲在鏡子中間呢!”這一句話,卻惹得伯皋也忍不住笑得彎腰屈背,指着那送鏡的家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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