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親 207|番外二·戚十千的病
戚十千做了一個夢。
他還以爲自己不會做夢,雖然不是說妖神都不會做夢,但是妖神和妖神也有區別,像九君山佘家是生靈,而他,是從器物而來,儘管那個器物是盤古大神的開天斧,但是器物就是器物。你見過器物會做夢嗎?嗯,戚十千現在知道了,會。
他在夢裡又見到了那個人,也記不清是真的發生過的場景又或者只是七拼八湊的內容,那人在夢裡還是那副戎裝少女的樣子,喜歡穿豔紅色的衣服,面若三春桃李,卻端得是一派大家風範,舉手投足無不寫着“持重”二字。
她說:“阿千,我還道但凡來歷裡帶了個神字,那都是脫離了紅塵,無牽無掛,六親不認的,沒想到你卻是個講情義的,這便倒更像是我們人了。”她說:“阿千,我們方家將來倘使有難,你可會幫我?”她說:“阿千,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不醉不歸。”她說:“戚十千,我現喚你真名,拘你做我方家使役,從今往後,大千世界,千秋萬載,只要我方家家主沒有允諾,你便永遠都是我方家的使役!”
夢裡,山清水秀,桃紅柳綠,遠處有白鷺飛過,近處有流水潺潺,而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口開了好大一個口子,那個嬌憨明豔的少女,沾了一身的血腥,襯得紅衣更紅,豔容愈豔,她不避不讓,亦不懼不悔,從從容容地從他身體裡抽出了他的命骨,自此,世間再沒有一個叫做戚十千的妖神,卻多了一柄叫作“拔骨”的妖刀。
戚十千回過神來,先是耳朵“嗡嗡”作響,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就連視線都是模糊的,看出去竟是一團攪和在一起的東西,而後,所有的一切才彷彿開始各歸各位,桌椅站了起來,空調吹出冷風,電子設備閃爍起綠燈,耳朵裡那些聲音也才被逐一剝解,區分開來。他看到方晴晚穿着一襲純白色的古禮服,素面朝天,長髮柔順地垂在腦後,只在兩鬢各簪着一朵珠花,此刻,她正把一條腿翹在椅子上,拿着個掛了貓貓頭的手機惡聲惡氣地打電話。
“喂喂,小甜椒,我跟你說,今天可是我正式執掌方家的大日子,你要是敢遲到,我可對你不客氣啊!”
“什麼,佘七幺不肯起來?”
“他媽的他不肯起來就隨他去啊,他不來就不來好了,我本來請的就是你!”
“我去,你給我出息點行不行,他不許你起來你就不起來了?啊呸呸,我說你們倆這兒給我個單身狗秀什麼恩愛啊,信不信我咬你們啊!”
“嗯,這還差不多,一會見!”說完,“嗶”地按掉電話,一回頭,看到戚十千竟愣了愣。
“咳咳。”方晴晚小方家主清了清嗓門,趁着這當兒,偷偷摸摸地把她那條光着的腿放了下去,裙子扯扯好,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來,問,“你……你醒了?”
戚十千把目光從那條已經看不見了的腿上收回來,轉而看向方晴晚的臉。方晴晚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摸了摸臉,小聲問:“怎、怎麼了?”
戚十千收回目光,立起身來:“沒什麼。是不是該出去了?”
方晴晚回頭看了一眼鍾,立刻“啊”了一聲,手忙腳亂地站起來。禮服袖子太大,她稍微一動作就帶起一陣風,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急着去接,結果又踩到自己的裙子,差點摔個狗啃泥,戚十千不得不在最後關頭伸出手,扶了方晴晚一把。
“我去,這衣服也忒麻煩了吧。”方晴晚立穩腳跟,衝着戚十千道了聲謝,想要抽回手,卻莫名其妙地抽不動。戚十千也不說話,就這麼拽着方晴晚的胳膊看着她,看得方晴晚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大千?大千,戚十千!”方晴晚喊他。
戚十千這才抽回手來:“不像。”
不像什麼?方晴晚莫名其妙,卻被戚十千往門外推:“去吧,要遲到了。”
家主接任儀式很快開始,戚十千隻看了一會,便回了休息室。屋子裡還殘留着方晴晚剛剛打扮時候剩下的餘香,淡淡的木香味,和方琳琅過去最喜歡的那種濃烈的蒔花香完全不同。方晴晚此時應該正在搭起來的高臺上辛辛苦苦地跳她好不容易學會的巫女祭祀之舞,戚十千想到方晴晚一開始練習那個舞蹈時像做廣播體操一樣的動作,不由得露出了個不太明顯的微笑。真的是一點都不像,如果是方琳琅的話,任何舞蹈都可駕輕就熟,畢竟她是那一代,不,或許也是方家至今爲止都最爲出色的巫女。
其實戚十千到現在也還是不太明白,不明白方琳琅當初到底爲什麼要害他。難道只是因爲方家需要?戚十千想,那倒是有可能的,畢竟那個女人就是那樣實用主義的人。只是,這樣一來,那時候他們之間的關係又算什麼呢?
戚十千環視着這間屋子,把傢俱器物掛在牆上的相片甚至是角落裡掉了卻沒人發現的一顆鈕釦都挨個看了一遍。佘七幺已經回來了,一切都回歸正常了,壞人死了,好人團圓,那麼他呢?他現在該去哪兒?
戚十千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剛剛將方晴晚的魂魄從肖家村救出來的那陣子,她消沉得十分厲害,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肯見任何人,但是某一天,她卻自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她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面面的,如果不是那張消瘦的臉,根本看不出曾經受到過什麼打擊。
她問他:“大千,你當時做我們方家的使役不是自願的吧。”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繼續說了下去,“我懂了。你救了我,對我有恩,我沒什麼可報答你的,所以就還你個自由吧!”她說着,挺起胸膛,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那個時候的方晴晚找到了她一生的目標,那麼他呢?他已經不被需要了嗎?
戚十千離開方家後也去過一些地方,打過工、挖過墳,不過好像總是有點不真實的感覺。遇到颳風下雨的日子,胸口就隱隱的痛,他聽考古隊的人類依稀說起,那大概是一種叫做風溼痛的毛病。——因爲胸口被抽掉過命骨,所以得了風溼病的妖神,他大概是唯一一個了。
後來,他在鐘錶鎮附近感受到了方晴晚的氣息,忍不住追了過去,然後就遇到了佘七幺和廖天驕,再後來就是一場災劫、一場大戰。在九君山看護着方晴晚的日子裡,望着女孩子飛快消瘦下去的那張臉,他真心感到難受,難受的同時,卻又有種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踏實感。大概真的是習慣了,習慣棲身在自己的命骨上,習慣陪伴着方家人,看着一代代人出生、成長、繼任、退任、老去、死亡。
有一天,方晴晚也會這樣嗎?
戚十千有點難以想象。遠處傳來了“鈴鈴”的鈴聲,其間夾雜着巫者們的輕聲吟唱,像是黃泉路上的接引。幽冥深深,人妖仙鬼,誰都逃不過一個死字,無非長短之差。
戚十千聽着那歌聲,心裡忽然就有了決定,既然並不用花多長的時間,那就留下來吧。這次不是被迫,也沒有法術的禁錮,憑着自己的意願留下來,陪着那個女孩子,走完這一生。
這樣一想,他胸口的風溼痛好像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