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靈魂是怎樣地想要逃脫,身體卻很是無可奈何地羈留在那裡,日復一日。滬妮懷着極大的耐心等待大學生活的結束。活着,本身或許就是爲了活着。滬妮平靜了許多。
春節來臨,滬妮沒有一點被周圍歡喜雀躍的即將回家的同學感染,她依舊躲在自己另租的小屋裡,寫她的小說。到處可見春節將至的繁榮和快樂。這些,都讓滬妮更加地失落。她沒有地方可以回。小舅舅打過電話問她春節回去不,滬妮說她有工作要做,就不回去了。她知道小舅舅的電話也只是個形式和心意。回去,滬妮連容身的地方恐怕都沒有了。而且,回去的目的和意義是什麼呢?滬妮想念的人,那裡沒有。她感激小舅舅一家養大了她,但她不想念他們。
春節是落寞的。周圍租住的學生都已經回家,空蕩蕩的,像劫後的空城。而小小的空城之外,卻是繁華的盛世。滬妮買了足夠的食物,龜縮在龜殼裡,準備在這十幾天的時間裡把她這部中篇完結。
外面依舊綿綿地下着小雨,重慶的冬天有下不完的綿綿的小雨,空氣陰冷而潮溼。到處瀰漫着腐爛的味道。
滬妮坐在自己只有一張牀,一個寫字檯,一把椅子,一個很破舊的衣櫃的屋裡,埋頭寫作。寒冷讓她不時地跺跺腳,她的腳已經凍沐了。好幾天沒有出門的滬妮已經感到有些虛弱。但她依舊不想出去。
箱子裡的方便麪和餅乾慢慢地少下去,滬妮用一個電熱水壺來解決熱水問題,她還有一個小小的收音機,來派遣有時的寂寞。如果可以,她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躲着,過下去。
寫作、睡覺,睡覺、寫作,滬妮就生活在這樣的周而復始裡,就這樣和現實做無謂的對抗。
除夕的晚上,卻什麼也做不下去了,戶外已經有了零星的焰火和爆竹聲。感覺冷,很冷。滬妮爬到了牀上,蓋着厚厚的被子。
外面傳來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滬妮把收音機打開,聲音逼近了。滬妮拿出媽媽的照片,說:媽媽,過年了。
這一夜,令滬妮很遺憾地沒有夢。
春假很快過去,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返校。滬妮的中篇也脫稿,寄了出去,懷着躊躇滿志的情緒,但願能夠賺到稿費,就像以前投出去的幾篇小文章一樣,也許這是一條出路也未爲可知。
從郵局回來,滬妮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前面坐了下來,要了一瓶酸奶慢慢地喝着。她得感激王總那一干人,有了他們的“小費”,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酸奶,穿暖衣服,吃飽飯。
從這一點來看,她不應該恨他們,所以,滬妮更加地覺得痛苦。
滬妮依舊是牛仔褲,淺蘭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安靜地,像朵冷冷的雪蓮一樣安靜地開放着
一輛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裡面鑽出拎了許多行李的美術賞析老師肖文。他徑直向小賣部走來,匆匆地。買了一包555,然後又拎了行李準備離開。他的眼睛掠過滬妮,隨意的。然後微微驚訝地把目光定在了滬妮的臉上,短短片刻。滬妮有些難爲情地叫了一聲:“肖老師。”
肖文微微地點了點頭套話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就匆匆地走了。
滬妮依舊低了頭喝酸奶,心裡淡淡漣漪。
再見肖文是在一個星期以後,美術賞析課上。
點名的時候肖文意味深長地看了滬妮一眼,滬妮覺得那一眼是意味深長的。少年的愛情一般都來自目光的注視,眼神的交流。滬妮的愛情在壓抑中還是慢慢地甦醒了。滬妮感覺到自己的一些異樣的情緒,只那麼一點點。
只一點點就已經夠了,滬妮還奢望什麼呢。所有的悲傷記憶,都阻止着滬妮像別的女孩一樣大膽地去接受,去要求。誰會接受你的過去,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去。誰又會理解一顆年輕卻滄桑的心靈,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容一塵不染的面容,誰會走進你,理解你,帶你走出陰暗的過往?沒有,沒有誰。滬妮淡淡地,逃避着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那個年代,隱忍是一種美好的品行,滬妮就具備這樣的品行,不能不具備。
但那雙眼睛是特別的,他恰倒好處地撥動了滬妮的心絃。那雙眼睛是可以洞察一切的,中年人的眼睛。目光厚厚的,很溫暖,像來自親人的目光,滬妮的心悸動了一下。
滬妮開始盼望着上肖文的課,她沒有進一步的期待,年少時有的感情是不需要付諸行動的,只在心裡自顧自地澎湃,自顧自地燦爛就夠了。
每一堂課,都讓滬妮心跳不已。滬妮覺得肖文也和她一樣知道的,他們用心來交流,用心來體會,這已經很足夠。
正如滬妮所想,肖文也在每一堂課裡捕捉那個“帶着愁怨的,丁香般的姑娘。”肖文已經四十幾歲,華年已經就這樣蹉跎過去,心境已經平靜如一灣死水,多年循規蹈矩的生活,讓他不論思想還是年齡都已經很正常地步入不惑。他有機會接觸許多對他傾心的女學生,他也常常地接受一下,因爲身理和心理的需要。但滬妮明顯是不一樣的,因爲她看上去更加易碎。他是呵護不了誰的,因爲他對家庭的重視。每一個經過他的女子,都必須和他是同一類人。滬妮顯然不是。
他們不能有什麼糾葛。有的東西是不能碰的。
但是,有的東西越壓抑越是顯出它的可貴和難得,兩個人也就越發地不能自拔。
在一堂美術賞析課後,滬妮默默地沿着走廊往回走着。
“梅滬妮!”有一聲帶點磁性的男中音在後面叫了一聲。
滬妮的心狂跳起來,這個聲音對滬妮來說已經太熟悉。滬妮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肖文已經帶着溫暖的厚厚的氣息走到了滬妮面前。滬妮的臉紅起來,有些慌亂地叫了一聲:“肖老師。”
肖文像偶然邂逅一樣地和滬妮肩並肩地走着,然後隨意地說:“我最近要參加一個油畫肖像展,沒有合適的模特,我看你很不錯的。怎麼樣,願不願意給我噹噹模特。”肖文是真是想給自己找個模特,當然,這也是最好的藉口。
滬妮聽得很破碎,她有點頭暈腦漲的。然後滬妮點頭說可以。肖像模特,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吃過晚飯,滬妮就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大男孩們踢球。只是眼睛看着而已,其實心裡是亂的。
滬妮回宿舍,放下碗,仔細地洗了臉。七點一刻,離肖文約的七點半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其實慢慢地從宿舍走到那棟叫“竹園”的教工樓也差不多要用十五分鐘。
滬妮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膽怯,但不想回頭。
站在竹園四棟六樓一號的門前,滬妮艱難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按響門鈴。滬妮知道這套房裡只住了肖文一個人,麗珠曾經說過肖文的老婆和孩子都在上海。肖文曾經想過調動,但只能聯繫到一箇中學,肖文就放棄了。而他的老婆卻怎麼也不願意離開上海,所以他們就一直這樣,兩地分居。
門很快地開了,肖文一身休閒衣乾淨整齊地站在了滬妮的面前。很近,滬妮甚至可以聞到他衣服上肥皂和陽光的味道。
在肖文畫布前方坐了下來,滬妮不能讓自己的心情很快地平靜下來。肖文已顯滄桑的臉不停地擡起,埋下,他可以看到人心深處的深邃的眼睛不時地看着滬妮,房間裡很靜,靜得只聽到肖文畫筆調顏色的聲音和彼此的呼吸。
肖文起來,把停了的音樂碟再播放起來,是《黃河》,他最喜歡聽的交響樂,他說聽起來特別地來勁。
肖文溫和地問了一聲:“累了嗎?”
就這溫柔體貼的一句問候,滬妮差點沒有流出淚來。滬妮感激地笑着搖了搖頭。
“休息一下吧!我知道做模特很辛苦的。”肖文把手裡的筆擦乾淨說:“來,過來喝點水,吃點東西!”
滬妮順從地站了起來,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
滬妮看了看畫布上的自己,還淡淡的顏色,但已經很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