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起身,打開電腦,瀏覽一下新聞,就去了聊天室。在聊天室裡,滬妮是安靜的,她不喜歡交談,哪怕是不相識的人,在這裡,滬妮更不知道怎樣地開口,說出許多希奇古怪的有意思的話。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滬妮簡單地應答,然後看別人聊天,熱鬧,在旁邊感受一下就好了。
天漸漸亮了,身體有虛脫的軟弱。菸灰缸裡蜷縮着許多被摁得彎曲了的菸蒂,燃燒過後沒有靈魂的軀殼,看着它們,滬妮的心惶惑地顫了顫。趕緊起身,洗臉梳妝。鏡子裡,一張疲倦憔悴的臉,二十七歲的青春,是脆弱的。
往臉上細密地上着妝,蜜粉,眼影,眼線,睫毛膏,腮紅,脣彩,彩妝下,一張美豔動人的臉。滬妮有預感,她會再見到他。
倒了一點卸妝水在化妝棉上,慢慢地把自己臉上的妝抹掉,然後上了一個和平時一樣的淡淡的妝。穿上一條白色的及膝短裙,配一件黑色的合身的彈性T恤,長髮柔順地披散下來,那雙珍珠白的細高根涼鞋,再配一個白色的挎包,此刻的滬妮看上去是美麗脫俗的。
比平時出門的時間還早半個多小時,不想再在家裡捱了,早一點走車也不擠。
“梅滬妮,報表做好了嗎?”一個叫林霄的銷售經理站起來,把頭探出暗藍色的隔離板問。
滬妮驚了一下,說,就好。鍵盤上的手指動得更快了。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在這個物質社會裡。敲完最後一個數字,打印出來,就給林霄遞了過去。
每天上班都有做不完的瑣事,常常得會覺得乏味沒意思,總覺得有什麼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但什麼事會是更有意義的呢,寫作?但那不能保證讓自己吃飽穿暖。換過那麼多份工作,事實上都是“我假裝給老闆幹活,老闆假裝付我工資。”或許是因爲每一個工作流程分解得細的緣故,讓人覺得自己好象沒有做什麼要緊的有意義的事。
打了幾個電話落實一些情況,然後再做文字工作。爲了每個月的兩、三千塊錢,把自己的精力都耗了進去,幾乎沒有別的精力來爲自己打算。拴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上,做着一些平淡無奇的小事……
“梅滬妮。”林霄把報表放在了滬妮的面前,打斷了滬妮不着邊際的臆想。
滬妮擡頭,看見林霄有些惱怒的臉。
“你看你,怎麼這麼粗心,趕緊改一改。”林霄沒有過多的責備,但看着自己犯的錯就夠滬妮冒了一身冷汗。她在價位的數字上多加了一個零。她犯了一個低級而嚴重的錯誤。還好林霄還沒有呈上去。
滬妮趕緊紅了臉修改,暗暗地責備自己的胡思亂想,一向她的工作都是很認真的,因爲她深知只有認真的工作才能保證自己的衣食無憂,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平庸但對自己的生計來說很重要的位置上長久地呆下去。
每一份工作都是馬虎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乏味簡單,只要你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你就要認真地對待。滬妮這樣對自己說。但是滬妮終究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秋平的影子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年少的秋平,現在的秋平,還有包裡沉寂的手機。滬妮的心平靜不下來,一天的時間是這樣的漫長,而她的盼望又是那樣的迫切。秋平會給她電話,他說了的。他會約她嗎?滬妮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在這一天中,她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抱什麼幻想,不要有希望。在這一天中,她自己和自己掙扎,悵茫憂傷,筋疲力盡。
五點半,秋平的電話還沒有來,手機安靜地躺在辦公桌上,像一塊壞死的機器。
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失望是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把滬妮活生生地吞噬了。
“走啊!”同事們招呼着。
滬妮強打精神地微笑,附和着,慢慢向外面走去。他一定是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滬妮想,然後看着已經晴空萬里的藍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也許這樣是最好的。
坐在教室裡,滬妮被她自己的不着邊際的思維牽引着,不得安寧。講臺上,老師很乏味地講着,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從裡面吐出許多的聲音,滬妮卻不能完整地撲捉到一句完整的。臺下的同學很少,大概是因爲昨天晚上睡得少的緣故,今天都想要早點回家,補補瞌睡的虧空。
不多久,滬妮就發現今天自己坐在這裡完全就是徒勞的,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但她還是寧願選擇坐在這裡,至少這裡可以對她沒有邊際的思維有那麼一點點的約束。
老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課本和講義,出去了,教室裡傳來“噼裡啪啦”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下課了。
走出教室,天已經黑盡了,深藍的天空中,是閃爍的星光和寒冷的明月,在深圳這樣的城市裡,居然還保持了這樣潔淨空透的星空,不能不讓人感到欣慰。
匆匆地走過校園,經過那些或三五成羣,或形單影吊的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滬妮明白有的東西是真的回不來的,像已經失去的青春,還有身體的變化。滬妮下意識地撫摩了自己的小腹一下,那裡現在都還隱隱地覺得疼痛,一直痛到了心裡。
滬妮再一次地檢查了自己的手機,它還有電,而且信號很好。
走上被暖暖的路燈照得燈火通明的天橋,這裡依舊地熱鬧非凡,小販們都不吆喝,只把價格用很大的字寫在紙板上,然後眼睜睜地期待每一個路過的人走近他的攤位。然後熱情地向你介紹他的水果的新鮮和味道好。
那個畫肖像的男生還在那裡,沒有客人,但他還是在畫,他的前面坐了他圓臉小眼的女朋友,女孩看着她的愛人,滿眼無法掩飾的近乎崇拜的愛慕。今天經過這裡,滬妮有格外揪心的疼痛。她匆匆地離開。
經過學府路,然後又去了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三鮮粉,坐在可以看見街道的座位上,滬妮記得有一次她在這裡看見了一個很像秋平的男子。
手機依舊死一般地沉寂着,像一塊壞掉的破鐵。滬妮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看着它,懷疑它真的已經壞了。
米粉端上來,慢慢地吃着,心裡說服自己,現在時間還早呢。
同桌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和一個背了一個小包的五、六歲的虎頭虎腦的男孩。女人穿着不太講究的職業套裝,臉色因爲長期的疲倦而灰暗着,燙過的頭髮胡亂地被挽在腦後。母子兩一人抱了一碗米粉“呼——哧,呼——哧”地吃着,男孩很認真地吃,卻難免地卻把米粉拖了一桌子,於是桌上身上臉上,全掛了白絲絲的米粉,女人就急了,一邊拍打着男孩身上的污物,一邊從桌上的紙筒裡揪了紙給男孩擦臉,然後焦灼地訓斥男孩。但男孩依舊地吃地香甜,一筷子米粉又夾了出來,一小部分塞進了嘴裡,大多都又灑在了衣服上和桌上,女人惱了,長期緊張的生活讓她的脾氣惡劣,她一巴掌打了過去,一下把男孩的筷子打掉了,男孩嘴邊還掛着兩根米粉就咧了嘴哭起來,很傷心的樣子,女人還在高聲的呵斥他,然後拿了一雙新的筷子給男孩。男孩很快地止了哭聲,臉上還掛着眼淚,就又開始香甜地吃起來。
滬妮看着那個小孩,心裡有心痛的感覺讓她難受,匆匆地吃完碗裡的東西,在女人的高聲訓斥聲中,離開了米粉店。
心情就這樣地低落了下來,那樣不堪回想的童年時光,還有那穿着藏青色衣褲,剃着鍋蓋一樣頭髮的秋平,給她最多安慰的秋平。滬妮握緊了手裡的手機,時間還早,現在時間還早,她會等待,等待來自他的溫暖的呼喚。
回到屋裡,還不想沖涼,怕呆會秋平的電話就會過來。衣服也沒有換,就這樣坐在桌前,面前擺了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十點了……十點零五分了……十點過十一分了,時間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慢慢地,艱難的爬過,周圍出奇地平靜,聽見的,只是寂籟的聲音。
手機已經從桌上移到了牀上,不想再看着它了,不想太注意它了。
白熾燈把房間照得很明亮,卻也清白的冰冷着。
香菸還在指間燃燒,慢慢地,無奈地想要把寂寥都燃燒掉,卻不知道煙霧瀰漫的,是更深更遠的,掙不掉的寂寥。
走廊上有腳步聲匆匆地走過,偶爾還夾雜着輕快的口哨聲。不知道是誰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裡面正在播放着一部英文版的片子,很大的動靜,應該是個戰爭片,要不就是科幻片。樓下有人大聲地叫樓上的人。但是這些聲音都是和滬妮無關的,那些只是電影放映時的背景音,和滬妮無關。
改變了一下自己坐的姿勢,把菸蒂摁滅在菸灰缸裡,然後再掏出一隻555,啪的一聲,打火機的火頭上就跳躍着一小團火焰,很熱烈又很溫順地燃燒起來。滬妮把火焰湊過來,慢慢地點燃香菸,慢慢地噴出一口煙霧,看着飄渺的,沒有一點表情的煙霧把自己輕鬆地推向寂寥的深淵。
慢慢地,開始找藉口來說服自己,秋平一定是在加班,要不,就是把紙條弄丟了,他其實是想給自己來電話的。
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脫掉,心裡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或許,她真的是不應該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和希望的,畢竟,他們分開那麼多年,或許,他不是那個記憶中的秋平,不是那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在分開的這麼多年裡,那個少年的秋平已經成長了,成長成了一個陌生的男子。
去到洗手間,看到鏡中的自己,落寞寂寥的臉上,掛了清冷的兩行眼淚,不禁驚覺過來,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陷落。但又被自己說服不了,只好懷了欲罷不能的疼痛,把自己放在了花灑下面,指望那細密的小水注能夠多少減輕心裡的煩躁。
低頭看到小腹上橫臥的疤痕,心裡的痛纔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從眼睛裡洶涌而出,不管秋平是怎樣的姿態,她還能嗎,她還有能力嗎。滬妮聽見自己喉嚨裡啜泣的聲音,倉促而混亂,裡面透着的絕望讓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惜生命裡曾經失去的東西,殘缺後對完整的渴望。
秋平始終沒有來電話。
滬妮平靜地接受,或許這樣是最好的,沒有開始,沒有掙扎,沒有痛苦。山頂上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應該有了自己的生活了,走出了那段已經陳舊的歲月。
經過天橋,有了一些淡淡的惆悵。走下天橋,那絲惆悵還在。
房間的角落裡,安靜地立着那把暗藍色的方格傘,像是來路不明的突然入侵物,不知道該怎樣處置的好。
夜裡,總會想起那個下着細雨的迴歸夜,夜幕裡動人心魄的面容和令人心碎的目光,時間久了,常常地懷疑那是不是夢裡的情景。但消失的影像是那樣的真實,真實的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枕頭邊靜臥的手機,在黑暗中耐心地閃爍着綠色的小亮點,但它始終是像壞了一樣,太過安靜,太過死寂。
日子就這樣繼續,波瀾不驚,不能自己地隨波逐流。
一切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