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下“職業裝”,滬妮依舊穿上兩年前買的那件沒有樣式的灰色外套和黑色長褲。左邊褲兜裡剩下她今天用菜票換的一塊現金,還有一塊錢的菜票。右邊兜裡有今天賺的二百三十塊錢。
渾濁的霓虹燈下面,滬妮低了頭向前走着,這錢也賺得真是容易,容易得讓滬妮有了一點不真實的感覺。但又確實是滬妮把自己的自尊扔到了垃圾桶裡,強忍着爆發的火氣才掙來的,很不容易。滬妮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似乎要把現在還在身體每個部位涌動的噁心和不適吐出來。
夜裡,滬妮做了一個夢,夢裡媽媽像所有人的媽媽一樣,乾淨整潔,臉上全然沒有了神經質的張皇和脆弱。媽媽深深地擁抱還四、五歲的滬妮,笑容慈祥。媽媽的旁邊是一個面容模糊的高挑男人,他應該是白淨的,就像媽媽帶滬妮去見的那個男人,讓滬妮叫爸爸的那個男人。男人一定也是微笑的,他擁着媽媽的手臂伸到了滬妮面前,高高地舉起滬妮,滬妮尖笑起來,媽媽也在笑,外婆也站在旁邊咧開沒有牙的嘴笑。然後他們給滬妮和秋平的包裡放了很多的糖果和炒花生,秋平帶了滬妮跑去,春天的山岡,青青的草地,大大的露珠發出七彩的光芒,好多發着美麗光芒的蜻蜓在他們的頭頂飛來飛去。滬妮突然感覺爸爸媽媽不在了的時候,他們又微笑地出現了,爸爸抱了滬妮,舉得高高的,在白花花的太陽下面旋轉,滬妮尖叫着笑起來,響亮異常,滬妮被自己笑醒了。
蜷縮在被子裡,滬妮眼睜睜地看着沒有邊際的黑暗,夢中親人的餘溫倍顯現實的飄零無依,四周涌起無邊無際的孤獨和無助吞噬了滬妮,聽得到它嘶嘶爬過的聲音。滬妮因爲恐懼而一動不動,任由它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淹沒在萬丈深淵。
星期六,滬妮去了離學校不遠的超市。
滬妮只來過這裡一次,裡面最吸引她的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各種衛生巾。她這個月的例假剛剛過去,但她還是忍不住地來了。
滬妮仔細地看着每一個衛生棉的包裝、說明。她那次來就來看過,她想象着它們會怎樣妥帖地給自己最貼身的關懷,但只是想象而已。今天,滬妮要給自己買一包。她沒有再考慮今天晚上還要不要再去工作,她也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猶豫着,滬妮給自己挑了一包最便宜的。
經過包裝精美的零食,滬妮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停留。她不象別的女生那樣愛吃零食,她也不打算培養自己這方面的興趣。她堅信一旦吃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像小時侯秋平家的炒花生。那樣就會欲罷不能,她不去嘗試,就是爲了讓自己在這方面沒有需求,沒有需求,自己也就不會因爲得不到而難受。
經過服裝區,滬妮的腳步放慢了,她看到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極簡單的樣式。滬妮想起了班主任送她的那條連衣裙。滬妮走上前去,摸了摸,很柔軟。拿起標籤看了一下,沒有抱希望地看了一下,上面用紅標籤註明了特價,三十元,換季的衣服,便宜。三十,在以前對滬妮來說肯定是高不可攀的一個數目,可現在滬妮身上還揣着兩百多塊錢呢。滬妮的心砰砰地跳得厲害,她把裙子摘下來,在身上比試着,然後狠狠心,沒有再把它掛上去。這對滬妮來說,如果只吃饅頭的話,她可以支撐將近一個月。
晚上,滬妮又坐在了門廳旁邊那個半敞開的小房間裡,錢賺的太輕鬆了,事實上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在誘惑着滬妮,就這樣就可以輕鬆地擁有,又何樂而不爲呢,一個沒有父母的女子,是不會有太多顧慮的。
穿着那條潔白的簡潔的連衣裙,腳上實在沒有合適的鞋配,滬妮乾脆穿了上體育課穿的白球鞋。滬妮把平時束成馬尾的頭髮放了下來,臉上沒有一點化妝的痕跡,她沒有買化妝品,也不想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因爲這點她卻顯得非常地乾淨。此刻的滬妮沒有了昨天的驚人的豔麗,但卻像朵潔白的玉蘭花一樣的美麗和純淨,在這樣一個污濁的地方盛開着,發出奇異的光芒。
滬妮依舊被昨天的那個王總點走了,王總沒有一點爲難滬妮,反而顯得有點彬彬有禮的樣子。於是他的同伴們就笑着說他動真心了。麗珠她們一干人委屈地撅了嘴說自己的男朋友:“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動真心啊!”
男人們就摟了女人露出猥瑣的笑臉說:“動!動了真心!”
結束的時候依舊兩百塊的小費。
就這樣,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滬妮的枕頭下面已經壓了一千多塊錢,就這一個星期掙來的。
滬妮把錢全取了出來,小心地放進衣服兜裡。趁着星期六,她要辦兩件事情。一個是要給自己租一間房。每天回來都要叫門,管理室的潘姐已經對她說的在咖啡店打工的藉口表示了懷疑,滬妮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但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學,滬妮以後的美好生活就建立在大學畢業的基礎上,滬妮不想中間都什麼差錯。再一件事就是滬妮要把這些錢存進銀行裡,放在外面容易丟。
其實學校的學生已經在傳滬妮“坐檯”的事了,新的最轟動消息。冷漠驕傲的“荊棘鳥”去坐檯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幸災樂禍的嘲笑潮水般的泛濫,滬妮都知道,但她不在乎,他們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們。只是,學校不要知道就行了。
從建行出來,滬妮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龍卡。
在學校後面地形複雜的老居民區裡,滬妮租到一間小屋。那是一個很老的老木樓,二樓的一間兩房的居室裡,裡面一間住着房子的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老太婆,外面這間擺着一些陳舊傢俱,散發着黴味的小間就是滬妮想租的。其實老太婆是有兒女的,她兒孫滿堂,只是他們很少回來而已。她的思維很遲緩,一直安靜地坐在外間的一張大木板牀上,像個旁觀的人一樣安靜地看着居委會的兩個老太婆給滬妮討價還價,還給滬妮動容地講房東不孝的兒女,說一直想給張婆婆找個住客,好讓她每月有點收入。
最後滬妮決定了租下這間房,月租八十。其實八十可以租到更好的房,但看看牀邊安靜坐着的張婆婆,和破舊不堪的家,滬妮就決定租下這裡,實際上她都沒有給那幾個熱心的“居委會”還價。只是她向“居委會”強調了自己晚上在一家咖啡館“打工”,會比較晚一點回來。“居委會”很理解地做報告樣地說:大學生,靠“打工”來豐富自己的社會經歷和自食其力是很好的,現在也很提倡,你只要回來輕一點就行了,沒有問題的。
當下滬妮就交了八十塊的押金和八十塊的房租給張婆婆,張婆婆依舊安靜地看着滬妮,卻沒有伸手出來接。“居委會”就湊過去,把張婆婆的手拉出來,很貼己地說:“張婆婆!以後這間房就這個妹兒租了,一個月八十塊的租金,你要收好,哈!你那幾個娃兒回來,你就說沒有,沒有錢,不要又讓他們給虜走了。哈!”
張婆婆就伸了手出來,接過錢,起身,走進了裡面的那間屋,滬妮發現她走路很正常的樣子,沒有一點老人的顫巍巍。滬妮有點放心了。
滬妮當天就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搬了過來,隨便地安排一下,就在這間陰暗的充滿黴味的破舊房間裡安頓了下來。滬妮覺得自己這間房不會租太久,在積累了足可以抵擋一陣的資金以後,她就不做了,再找別的健康的,可以暴露在陽光下的職業。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滬妮懷裡依舊揣了二百塊的小費回來,走過重慶老居民區狹窄的,爬玻上坎的迂迴小衚衕,在一個稍微顯得寬闊的地帶,看到了她的新住處,一董斑駁的古老小木樓。踩在已經夜深的樓板上,滬妮感到自己累得就像腳下的已經腐朽的木板,從身體,到心靈,都在發出那樣壓抑地呻吟。
張婆婆已經睡了,滬妮從過道上的蜂窩煤火爐上倒了一些熱水,簡單地清洗了一下,就倒在了鋪上。卻久久地不能睡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潮溼腐爛氣味……
滬妮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頭,漆黑的,潮溼的,充滿絕望的氣味。滬妮緩緩地向前走着,緩緩地四處張望。她的緩緩動作是爲了安撫已經驚懼萬分的心。她看到了媽媽,衣杉襤褸,披頭散髮,目光一如既往地絕望和張皇,她冷冷地看着滬妮,就像個陌生人般。滬妮叫起來,媽媽!媽媽依舊冷漠地帶着怨恨地看着她。媽媽!滬妮哭起來。媽媽冷漠地走了,一下就不見了。滬妮惶恐地站在漆黑潮溼的,充滿絕望氣味的街頭,恐懼填滿了她的心臟,她孤獨地驚慌地四處跑尋:媽媽!媽媽!街的盡頭,有黑色的大鳥安靜地飛過,然後又是死亡般的安靜。
滬妮被自己嘴裡的叫聲驚醒,孤獨和恐懼的絕望依舊毫不遲疑地把她帶到了夜的深淵,媽媽,滬妮已經變得珍貴的眼淚又氾濫起來。悉悉索索地摸索着,滬妮拿出媽媽的幾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媽媽美麗安詳,媽媽溫柔地看着滬妮。滬妮把照片小心地放在枕頭邊,用手輕輕地撫摩着,想象和體會着媽媽的體溫,媽媽的氣息,媽媽的皮膚,媽媽溫潤的擁抱。媽媽!媽媽!滬妮心裡無數次地呼喊,絕望地呼喊,迴應她的,永遠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