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中，宣紙鋪就，墨汁已濃，小滿仍舊低着頭，緩慢地重複着磨墨的動作，其他的侍女紛紛退到牆角，垂首噤聲。
林嘉若沒有起身去練字，一雙明眸緊迫地盯着陸雲闕。
“你想說什麼？”她語氣冰冷地問道。
或許是她還沒練就上位者的威嚴，陸雲闕看起來輕鬆自在，笑意風流。
“這話說來，公主殿下可能不愛聽——林氏登基不過一年有餘，可能還不適應天家無情的說法……”他輕聲一笑，道，“殿下可知四十萬靖南軍意味着什麼？”
林嘉若仍舊蹙眉看着他，沒有回答，眸底卻暗藏熾火。
陸雲闕也不是真要她回答：“關中戰火連年，正百廢待興；可江南，一直都風調雨順，未有半分損耗呢！”
“倘若晉陵郡王完全掌控了靖南軍，京城——危矣！”
最後兩個字一出，她眸底的火焰猛然竄出——
“一派胡言！”她拍案而起，帶得茶桌上杯盞落地，一片狼藉。
林嘉若卻顧不上這些，她盯着陸雲闕，怒不可遏。
她當然知道掌控四十萬靖南軍意味着什麼，也知道林致之完全有能力一爭天下，她知道的，比誰都清楚！
陸雲闕，竟敢挑撥她和大哥哥的關係！
陸雲闕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她的反應之激烈，但小姑娘重情，不肯接受這麼冰冷的事實，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既然在預料之中，他自然早有說辭：“殿下可知道靖南軍兵符之事？”
林嘉若當然知道！
她惡狠狠地看着陸雲闕，不發一言。
陸雲闕不以爲意地笑道：“靖南軍兵符早就落在晉陵郡王手中，他藉此順利接掌了靖南軍，這些——殿下和京中的陛下都知道嗎？”
京裡的陛下自然是不知道的，如果是天子賜下的兵符，早就天下皆知了！
林嘉若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抿緊了雙脣，一言不發地等着他自圓其說。
“殿下還記得，先前在黃州，殿下差點遭人毒害，郡王是如何處置的？”
“他派人通知了陸氏！藉此鞏固了與陸氏的盟約！你敬他是兄長，他可曾顧過你的委屈？天子信他用他，他可曾毫無隱瞞？”
林嘉若臉上的憤怒漸漸散去，她垂下眼眸，坐了回去，神色陰陰，不知道在想什麼。
陸雲闕說了那麼多，始終面帶笑意，到這裡，語氣淡了下來：“對晉陵郡王來說，江南唾手可得，天下亦仰首可望，而承乾殿中的太子殿下，年僅八歲！”
林嘉若擡起頭，似乎有所動容，眸色深沉地盯着他看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繼續說！”
她的反應和想象中有點不一樣，陸雲闕微微一怔，心頭轉了一圈，道：“如今晉陵郡王羽翼未豐，江南也尚未全然入手，公主殿下與太子殿下何不趁早動手？日後太子登基，兵權旁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林嘉若心中一動，第一次主動問道：“你以爲，該如何動手？”
陸雲闕眼睛一亮，道：“撤上將軍！召晉陵郡王回京！收回兵符！以太子殿下遙領靖南軍，聯姻江南！將江南勢力歸入天子嫡系！”
林嘉若眸光一緊：“江南六族亦有派系，太子年僅八歲，如何聯姻？”
他緩緩一笑，眸光曖昧流轉：“太子年幼，公主殿下卻正適齡……”
林嘉若忍不住笑了笑，這話，你有膽去大殿上說啊！
“殿下遲早是要擇婿的，林氏原本就是出身江南，於江南世家中擇婿，無可厚非！”他眉梢輕揚，已經帶了暗示之意。
林嘉若好笑地說：“那你覺得我是應該擇衛氏還是應該擇陸氏？”
陸雲闕也不避諱，搖了搖摺扇，眉目含笑，道：“殿下不覺得我挺合適的嗎？”
林嘉若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置可否。
如果陸雲闕說的都是真的，那他確實挺合適的，只是——
“你們陸氏既然已經和晉陵郡王有了默契，你又何必來我面前說上這麼一番話？”林嘉若幽幽問道。
他嘆了一聲，無限憐惜地看着她，柔聲道：“我只是不忍心殿下信錯了人……”
林嘉若嗤笑一聲，道：“陸雲闕，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
陸雲闕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一笑，笑容轉瞬即逝。
“不瞞殿下，我祖父確實與晉陵郡王有了盟約，事實上，江南六族幾乎都已經傾向了晉陵郡王，他們都認爲靖南軍與關中軍就應該效忠於不同的主人——”
他擡起眼睛，直視着林嘉若，臉上沒了笑容，反而看得真切動人。
“可是我陸雲闕不這麼認爲！”
“自前朝起，江南、關中、隴西就各自爲政，即便前樑顯德帝以太子牧江南，也未能結束南北割據之勢，前樑天下，始終是三分而立，任誰坐上皇位，都不過是世家手中的傀儡！”
林嘉若心中一震，神色莊肅起來。
“我剛剛說，關中百廢待興，而江南倉廩豐足，若南北不能調和，如何談得上天下一統？”
“前樑永康十三年，戎人入侵，關中軍缺將少糧，而江南囤兵三十萬，只有衛牧肯領兵一戰！”
提起衛牧，這個始終談笑自若的白衣公子竟瞬間紅了眼眶，林嘉若也不禁跟着紅了眼眶。
那些年的敗仗，都不是因爲兵將不足，而是折在了內鬥上！
前樑就是這樣被拖垮的，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的父親也被這樣拖垮！
“世家士族都在算計着自己的得失，一旦他們手上有了兵權，就會擁立另外的人選與朝廷作對，就算如今晉陵郡王還沒有動這心思，遲早也是會有人逼迫他走上那條路的！”
“林氏既然已經得到了關中軍，就該一鼓作氣將靖南軍也收入手中，待天子威重之際，緩圖南北調防，從此大周軍隊，再無南北之分！”
說到這裡，陸雲闕的目光一掃先前的溫柔輕浮，堅定得令人動容。
“你也贊同南北調防？”林嘉若情不自禁站了起來，又驚又喜地看着他。
陸雲闕也站起身，面帶讚賞，點頭道：“宮唐十策，均爲上上策！”
“可是……你姓陸……”林嘉若遲疑道。
南北調防一經提出，就遭到了南北雙方的激烈反對，就連大哥哥也只能暫避鋒芒，選擇先將甘明琮和代州獨立出來。
陸雲闕身爲陸氏嫡系，身上揹負的何止陸氏一族的期望。
他拱手向北，神色坦然不懼：“當年陛下於午門前有言，天下人，管天下事，我陸雲闕身爲天下人，願爲天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