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下定決心這麼做時,她就沒有打算讓蘇應寒知道。
她明白的,若是讓他知道了,他會自責會內疚會覺得虧欠於她。可她最不想要在他眼中看見的神情便是那一分內疚與虧欠。
可是現在,已然前功盡棄。
蘇應寒的眼神看上去是那樣痛心與自責,痛心是爲她,自責是爲他自己。
最貼近心口處的青衣被染上濃重的深色,隨身攜帶的匕首上沾着一絲不明顯卻偏生又萬分刺眼的紅色,叫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一切。
蘇應寒是聰明人,所以她最怕在他面前露出破綻。
他問:“之前我喝的藥,都是什麼?”
從與這位蘇家公子相遇開始,白櫻從沒見過他這副認真到令人生懼的表情,亦是沒有聽過他這種質問的口氣。
他猜到了,他想到了,他是真的將一切都串了起來。
這一瞬間,白櫻將心中所有的不安全數暴露在面上。後悔不已,要是能再小心一分,要是今晚能不在蘇幕面前露出馬腳,一切是不是就會被掩蓋過去?她是不是還能站在蘇應寒身邊,聽他說着那些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去聽的故事?
想要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可她不想在他面前說謊。她知道的,他不喜歡謊言,寧願受傷都會選擇坦誠。
“我……”她只能開口說出這麼一個字來。
想過千萬種最後離開蘇應寒的方式,或許是被他遺忘,或許是老夫人將他重新接回蘇家,又或許是他改變了注意打算接受與煙陽慕氏聯姻的事情……種種想法都在她腦海中來回轉過不下數百次,可唯獨這一種,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的。
蘇應寒再問:“蓬萊島的仙術秘法,還有前段時間白姑娘用來給我治病的藥,全部都是你的心頭血嗎?全部,都是用白姑娘你的心頭血來做藥引,全部都是在拿你的性命來救我這條破敗不堪早就該死的命?”
不,不要這麼說。他怎麼會是早就該死的呢,他是她這一輩子最爲寶貴最爲珍視的人啊。
可惜這句話她永遠都沒有機會說給他聽。
青色衣裳上的深色毫不留情將蘇應寒的眼刺得生疼,那是她的心頭血,是她爲了救他而一直在自己的性命做藥引。
兩個月,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居然喝了她兩個月的心頭血,居然將她的性命肆意剝奪不管不顧了兩個月之久啊……
對於蘇應寒來說,他是在傷害她,是在用最痛苦的方式在折磨着她。
那麼多的心頭血,那麼多碗湯藥,那麼多份給他治療把脈時的笑臉……殊不知在這些種種的背後究竟隱藏了她多少的眼淚與痛苦?
剖心放血,是他對不住她。
明明看出了她臉色慘白,明明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可卻因爲知道她是蓬萊島中的仙士而抱着僥倖心理,或許她是無恙的。
搭在輪椅邊上的手越握越緊,他移開了看她的視線,垂下眼簾。
已經不需要她再多說什麼了,他都明白。
她對他這麼好,爲他付出了這麼多,可他卻什麼都沒有辦法給她,最終留在心中的只有無盡的自責與虧欠罷了。
再留在他身邊,她還會接着受傷啊……這個傻姑娘,何必要爲了他,用那樣痛苦殘忍的方式折磨自己呢。
藥房內陷入良久的死寂中,連蘇幕都不敢多嘴一句。
這麼嚴肅的蘇應寒,他也是第一次看見。
而在那一陣死寂之後,垂着眼的蘇應寒開了口,他說:“對不起,是我欠了你。”
猶如遭受到一盆從頭淋到腳的透骨涼意,白櫻渾身一顫。
她最不想看見的神情終究還是出現了,她最不想從他口中聽見的三個字終究還是聽見了。
他說了對不起,他說了虧欠。
那麼今後他對她所有的情誼之中都會包含這麼一重無法償還的虧欠之意吧。白櫻一點都不想要變成這樣。
轉着輪椅轉了方向,他背向她,背影看上去也是那麼自責,“白姑娘,白姑娘爲蘇某做的,蘇某怕是還不清了……”
“我從不需要你來還清什麼。”
他尾音還未落,她就接上話:“我只想治好你的病,只想……只想……”
只想留在你身邊,僅此而已。
可最終,她心裡面一直想要告訴他的話始終都沒有勇氣說出來。將他的命救回來的那一晚,是她第一次動用蓬萊這種救人秘術,第一次試着拿自己的心頭血作爲藥引。
她說了一次自己一直想要說的話,算是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可當她的心頭血作爲藥引奏效之後,他便不記得了。
這是代價,是逃不過的代價。
白櫻一直都很明白,儘管自己鼓足最大的勇氣將一切想說的話全部都告訴他,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
她是白櫻,而他,還是那個蘇應寒罷了。對所有人都謙遜溫和,總是將自己的生死利益放在最後一位。
這樣的蘇應寒,即便不會再回到蘇家,也會在今後的人生之後對她抱着無盡的愧疚之意。
白櫻不希望與他之間變成這樣。
而她眼下青衣上的那濃重的血色,已經很明確的將她與蘇應寒之間的關係劃去了那一層。他永遠都會覺得欠着她,對不起她。
夜很深很寧靜,似乎在等着兩人之間的某一人先一步出來結束這段不清不楚早就該理清楚的關係。
現在該怎麼辦?回蓬萊?她早就回不去蓬萊了,也不想離開他,她不想去任何地方。
可,在這種事情穿幫之後她還能繼續留在他身邊,他們之間還能那樣若無其事嗎?
至少對於蘇應寒來說,一切都不會再像先前那樣平等和諧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蘇應寒亦是沒有再繼續接上話,氣氛沉悶得可怕,而好像似乎只要兩人都不說話,這一切都不會結束一樣。
蘇應寒的身體不好,他自認爲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其他正常人,也正是因爲這樣他的自尊心要遠遠高於常人。
在老夫人面前的恭敬是他所奉行的孝,在八大望族中不爭不搶是他所奉行的道義,而在他所信仰的道義之中最不能被觸犯的便是毫不知情便欠下這麼一番沒有辦法去還清的債。
這就是爲什麼白櫻不願意將一切實情在一開始就告知於他的原因。
那是他僅剩的自尊,所以她先開了口:“蘇公子想要我怎麼做?”
她想知道的不過是一個可不可以再繼續留在他身邊的資格,而他卻很快開口:“蘇某已經傷害了白姑娘太多,繼續留在這裡,蘇某怕是要成爲姑娘手中永世的囚人……”
一直背對着她,沒有再與她有任何視線的交匯。
縱使她再怎麼久居蓬萊,縱使她再怎麼愚笨,也應該很清楚了。
白櫻離開了。
她知道蘇應寒不能再像先前那樣正視她,所以她離開了竹屋,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真正的離開他。
蘇幕是知情的,白櫻一直都住在後山中,而蘇應寒每日喝的藥中依舊是以她的心頭血作爲藥引。
“白姑娘,公子他,不是討厭你……”蘇幕來取藥,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副模樣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可是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
這一次爲了不讓蘇應寒起疑,藥引是三四日才放一次,間隔去取心頭血,白櫻的臉色要比之前好上不少。
只是心結卻是愈發的嚴重,蘇幕說蘇應寒並不是討厭她麼……事到如今,她怎麼還有膽子把事情往這麼好的一面想?
白櫻問道:“近日來他的身子如何?我害得他生了那麼大的氣,他的身子是不是又不好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靠近竹屋了。蘇應寒生來敏覺性強,她也沒有勇氣再去暴露自己,到時候即便是連守在後山爲他調藥的資格怕是都不會再有。
蘇幕一嘆,神色凝重,“自從白姑娘你離開之後公子的身體幾乎要回到從前的狀況,我沒有任何辦法……而且,公子爺總喜歡自己一個人呆着,幾乎沒有我靠近的機會……”
“那送去的這些藥他有沒有好好喝?”
她已經離開了,他何必還要與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蘇幕保證:“藥當然是好好喝了的,儘管我沒什麼機會守在公子身邊,但每次送藥過去後我都會躲在外面,親眼看見公子把藥喝了才離開。”
雖蘇幕這麼說,可她心中還是十分不安。
明明已經用心頭血做了兩個多月的藥引,他的身體不是已經逐漸在康復了麼,爲什麼又會像是要回到從前那副模樣一樣?
她想去看看他,可卻也知道自己不能接近他。
看來他還是很介意她用心頭血救他的事情。若是真如蘇幕所言,每次的藥他都有在好好的喝,那麼身體狀況絕對不會越來越差,除非他有心結,除非他被心結困得不淺。
對於蘇應寒這個抱病在身的人來說,每日閒淡度過便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可卻是她親手在他心中種下了致命的心結。
蘇應寒爲他贖身,給了她真正的自由。
而她,什麼時候才能將這份恩情還完,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幫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