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榕很久都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了。
自從兩年前開始...
“瘦了,瘦了很多...”
髒兮兮的襯衫,灰的發黑的臉龐,鬍子拉碴,頭髮一半花白,身上還散發出奇怪的味道,隔着老遠都能聞到上邊的味道,和流浪漢沒有什麼區別。
不對,就是流浪漢。
可爲什麼,流浪漢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呢...
他不是離開了嗎?
離開了這個家。
太多太多的疑惑環繞在馬莉榕的腦海裡。
馬本強急匆匆來到了馬莉榕的面前,焦急的說道:“我看全村人都變成這樣...怎麼辦...對,要趕快去醫院。”
“她中毒了,由細菌引發的惡性疾病。”李雲說道:“全村子的人,都犯上了這樣的疾病,追根源頭,當然就是離你們家不遠處的那製藥廠了...”
馬本強抱頭痛哭,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
“我就知道,絕對不能跟他們妥協的,絕對不能像黃強妥協的...我真是個沒用的東西,爲什麼要答應啊...我抗住不就好了嗎...都是我的錯...”馬本強開始狂扇自己的巴掌。
“你...當時沒有同意...”馬莉榕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曾經反對過這樣的事情,當年在說這個的時候明明是保持着沉默的。
此時,在一旁跟着來的工頭突然說道:“你們是不是聽說你爸他賭球還是賭博把錢都花光了?纔不是這樣的,黃強那一夥人帶着當地的混混來威脅你爸,說你爸爸不把錢拿出來就拆你家的房子,把你綁架賣到偏遠大山裡給人生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爲什麼不報警...”馬莉榕一臉動搖,不敢相信的模樣,這種情緒甚至蓋過了身體的疼痛。
工頭打了電話,呼叫附近自己施工隊的人來,打算用空貨車來拉人去醫院。
一邊打電話的時候,還一邊說道:“他們就威脅你,不打你,不罵你,我們這樣的人能怎麼應對?警察來了也沒有證據,然後就這樣被他們威脅?你不給錢,他們時不時來一下,時不時拍一拍你和你媽的照片給他,他能怎麼樣,他害怕啊,他沒辦法啊,他只能拿錢去【孝敬】黃強那烏龜王八蛋...”
聽起來有些愚昧。
不敢反抗,只能順從。
但馬本強又能怎麼樣,沒錢沒勢,什麼都不懂,也不懂得運用法律武器...
就像馬莉榕說的一樣。
是建築工人。
他不懂那麼多東西,只懂得,用自己理解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家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馬莉榕突然哭出聲來了。
工頭彷彿要將全部都宣泄出來一樣,說道:“你知道你爸他爲這房子付出了什麼嗎,付出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大半人生,爲的就是讓你們有一個舒舒服服的窩,年輕時候搬磚留下了一身的病根,現在臉最簡單的勞動都做不了,爲的是誰?難道是爲了自己?是爲了你們啊,你們居然還把他趕出家門...真的是...愚蠢。”
是啊,她什麼都不懂。
那麼些年來,的確是有一個人在保護自己...
那個人是父親,用最笨拙,愚蠢,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方式來保護。
“聽說你們最近和黃強那烏龜王八蛋子走的很近是吧,我告訴你,那玩意從小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小時候用樹枝弄了一個女同學下邊,他還威脅她不報警,這事兒誰都不知道,只有我們少數人知道,後來那個女同學得了抑鬱症就搬離了這裡..這貨長大了也不幹好事兒,憑着遠房親戚給的好差事弄了個人模狗樣,就喜歡騙年輕的女孩子,上完牀就丟,十足噁心的人,他威脅你爸爸,讓他只能對外稱【賭博】,不能說錢給了他們...這不是很刺激麼,搶了你家的錢,還能假裝成正人君子的樣子泡受害人的女兒,多刺激啊。”
一旁聽着的李雲都不禁對這黃強感到佩服。
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渣渣...
“你們連了解都不瞭解一下,就拋棄了他,以爲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在你們眼裡,原來【賭棍】會奮鬥那麼多年,用本來就不好的身體來拼命的工作,拱你成大學生,將房子留給你們,還會在周圍徘徊,生怕黃強他們帶人來騷擾你們。”
工頭還想說些什麼,被馬本強給攔下來了。
“別說了,這些都是我願意做的,咱們趕緊報120,趕緊叫人來吧...”
工頭點點頭,來到村子外邊,和周圍的村民們一起動員。
儘快的,讓儘量多的人去就醫...
“周圍的村子都淪陷了,目前來看,基本可以說明問題出在水源裡了。”工頭瞭解情況回來後,嗤笑道:“短視的人爲了兩千塊就出賣掉了自己的健康,真是可笑的不行,我原本以爲我這種沒文化的人已經夠短視了,沒想到村子裡出了那麼多大學生還那麼短視。”
“你不能這麼說,黃強他們的威脅我們不能無視啊...他拿我們的家人做籌碼啊...”馬本強頹然搖頭。
此時,工頭卻是繼續說道。
“你所有人都不同意的話,他們會那麼囂張嗎?你們一起抗議的話,他們連生產的資格都沒有,哪裡有迫害你們的機會,告訴你們,就是有一部分人被利益誘惑,而這是大多數,只有少數人在反抗,在拒絕,這少數人根本翻不起風浪來,少數人只能選擇妥協,還有被他們威脅迫害...難道你以爲村子裡的人不知道這種威脅的情況嗎?事不關己而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大多數人,都是活該。”
馬本強從最開始就在拒絕,反抗,用孱弱的身軀保護家人的健康。
但趙大嬸的姐姐還有馬莉榕,剛剛吃飯的時候就表明了態度,從一開始就是接受並表示樂意的...
馬莉榕最後苦笑一聲。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咎由自取吧...”
村民都被集結了起來,一個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悔恨,不帶重的。
悔恨當初沒有反抗,而是選擇了妥協...
“阿旺啊...早知道我就應該相信你的...”
“嗚嗚嗚...好痛...”
“該死的製藥公司,我qnmlgb...”
全村人的哀號聲響徹,連隔壁村子的聲音都能傳過來。
這一次,最先來的居然是製藥公司的人,一個滿臉冷汗,手還在微微發抖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來就很不客氣的被工頭按在了地面上:“草尼瑪,你們到底弄了什麼東西讓村子裡的人變成這樣...”
沒有喝水中毒的年輕人們也都一個個圍上來,甚至有人想直接拳打腳踢...
中年人遮住臉,瑟瑟發抖道。
“我們也不想啊,我們也很絕望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們身體出了問題我們也要擔責的,我們排的醫療廢氣雖然是臭的,但對身體沒有多大影響...”
“至少短時間內沒影響...”李雲在旁邊默默的補刀。
中年人面色羞赧,就是短時間內不會造成影響,長時間下就不知道了。
長時間造成影響,他們早就跑到不知道哪裡去了,關他們屁事兒。
但短時間內造成的影響就不一樣了,村子裡的人一旦有個頭疼腦熱估計都會聯想到他。
此時,中年人哭喪,也沒有否認是公司的鍋道:“我們公司裡的一個人報復社會,世界盃輸掉了全部身家,就想投毒大家同歸於盡,投完毒就跳樓自殺了,但這種毒燒開水就無效了...我也沒想到,你們村子裡的人那麼多喝生水的。”
村子裡的人絕大多數都有着喝生水的習慣,不燒開就直接喝,圖個清甜口感。
中年人以爲最多隻有幾個人中招,畢竟喝開水是華夏人的習慣...
沒想到探查了一遍後,幾乎周邊的村民都中招了,只有少數沒來得及喝水的人才倖免於難。
幾個人醫藥公司賠得起。
幾百個,幾個村子的人,估計連同他這個負責人都要吃花生米。
這時候原本打算打一頓這中年人出氣的人都垂下了身子。
現在行使暴力,僅僅只是無力的發泄而已。
無力絕望的感覺瀰漫在村子的周圍。
此時馬本強很不成熟的哭了出來。
懦弱的像一個孩子。
“我真沒用,我就是個垃圾,幫不了家人,幫不了大家...我老婆當年罵我罵的沒錯,嫁給那麼沒用的我,委屈了她...”
“你真是直到最後都在爲你家人找理由啊。”一旁的李雲一臉無奈的說道。
馬本強這時候才注意到李雲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家裡的道士:“你沒中毒...”
“貧道並未喝水。”李雲在心裡默默補充了一句,喝了這水也不會中毒。
“你好像一點都不着急...”馬本強看着神態略有輕鬆的李雲,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不過馬本強想了想,又不是人家的親人倒地不起,是自己的親人倒地不起...
“倒不是不着急,只不過眼下的局面,貧道無法改變。”李雲突然笑道:“聽說,你的女兒,她能依靠中草藥的味道,就能分辨出種類和毒性來,真的很厲害...她很有天賦。”
她很有天賦,作爲父親的馬本強曾一度爲止驕傲。
和自己這個只會搬磚砌牆的工人完全不同...
卑微的存在,和閃光的存在。
縱使馬莉榕以他爲恥,但馬本強還是很驕傲,內心滿足。
現在的馬莉榕吃下了止痛藥,在用自己的知識,幫助村民們緩解痛苦。
就算有些小虛榮,盡研究表面功夫,內裡還不咋滴。
但醫者卻終歸是醫者。
仁心常在。
“閃閃發亮,和我完全不同...”
“神農嘗百草,當年我們華夏醫祖神農氏也是一樣,以凡人之軀,嚐遍百草試毒,其中不乏烈性毒藥,毒害殘軀,然而縱使殘軀盡毀,也依然在嘗試...”李雲淡然道:“以凡人之軀,留下薪火,爲人,爲後人爭一個千秋萬代。”
李雲看着馬本強說道。
“其實,你也能那麼閃閃發亮...”
“我也能?我連攙扶人都做不到...”馬本強看着熱火朝天的現場,自己只能杵着柺杖喘粗氣,疾病和長時間的營養不良摧殘了他的身體。
也許,就算沒有其他什麼原因,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對於他來說,活到這個歲數也已經夠了...
此時,馬莉榕捂着肚子站起來,最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倒是舒緩了許多。
止痛藥失效的出乎意料的快。
馬本強只是默默的將燒開的灌裝礦泉水遞過去,然後退回來。
父愛是沉默的。
特別是對於馬本強來說,本來性格就沉默寡言不善言辭。
從小被欺負到大。
萬幸的是,有了一個漂亮聰慧的女兒。
馬本強從那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的生命其實是充滿了亮光的。
很開心,很愉悅。
很,幸福。
直到高中的那一年家長會。
馬本強知道自己給女兒丟臉了。
那一年後,馬本強很少和女兒說話。
不過馬本強不在乎,只要努力工總會有幸福。
幸福,就是供養女兒去讀大學,每天能吃飽飯,簡簡單單的生活。
這就夠了,不用奢求太多。
直到現在,馬本強覺得,能夠在距離家裡不遠的地方搭上一個小小的帳篷,每天持着泡麪傻乎乎的看着家的方向笑就是幸福的人生了。
眼看着,連這一點點幸福都沒有了...
馬本強轉身皺眉道。
“你說,我也能...”
馬本強只是想幫助自己的女兒而已...
李雲點點頭。
最後馬本強猶豫道。
“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李雲淡然的說道。
“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