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者_西一番街外帶

在冬天的夜晚獨自行走在西一番街的購物中心,孤獨感將是不言而喻的,有種世界早已毀滅、只剩下自己一個消費者的錯覺。雖然坐擁着全世界的財富,卻是無比寂寞的顧客。不論是全球資本主義,還是高度消費社會,都已經不復存在(我似乎很喜歡現學現賣)。所有的商品都如雕塑般佇立在屬於自己的櫃檯,賣場裡卻不見半個人影。日光燈的光線把通道照得閃閃發亮,卻聽不見任何人交談的聲音。這時候的購物中心,就像博物館一樣死寂。

雖然已是冬天,空調卻恰到好處地讓人可以穿着一件T恤走動。就算無人問津,商品也心滿意足地以嶄新的光輝互相炫耀。只要稍微挪動一下目光,商品的價格標籤就會自然被換掉。數字如同枯葉一般迴旋飛舞,品質與設計無謂地攀升着。多麼美好的通貨緊縮。

無人問津的購物中心就像童話《糖果屋》裡的魔法森林。每棵樹都擁有自己的意志,總會有辦法吸引路人的注意力,然後用伸長的樹幹將你牢牢捆住。我是一個不能拒絕誘惑但卻沒有能力享受誘惑的人,所以只能選擇乖乖地走在樹林中那寬廣的大道上。

因此,在遇到那個女孩之前,我真的以爲自己已經是這個星球最後殘存的人。我並不會一天到晚跟婦孺搭訕。我沒有戀童癖,也沒有會待在小學的操場或泳池邊,扛着有伸縮“炮管”的攝像機猛拍的男性朋友。

小的時候,我總以爲長大後孤單寂寞的感覺就會消失。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獨自一人走進電影院或銀行。不過,現在證明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們都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員。曾經的哀傷和恐慌依然殘留在胸中另一個小小的心臟。我還是像一個孤獨的小孩,執着地固守着原來的影子。

仔細想想,變成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大人,其實也就意味着成長爲人類最終的顧客。持續不斷地購買,然後投進空虛的心靈。即使再也無法承受購物的孤寂,對於購物中心生出憎惡之心,也還是會因爲無處可去,而徘徊在耀眼炫目的購物通道上。一邊走着,一邊聆聽商品發出塞壬一般的歌聲。

所以,我選擇去和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聊天。人生一大錯誤。

不過就算沒有這樣一個錯誤的開始,我的人生也不怎麼光明瞭。

池袋有許多噴水池。最有名的雖然在池袋西口公園,最豪華、最吸引人的卻是太陽城Alba的那座。現在請允許我不無自豪感地隆重介紹一下:太陽城是池袋惟一高達六十層的摩天大樓,而Alba佔據了這幢大樓B1到B3的全部空間,是擁有兩三百家商鋪的巨大購物中心。商場中間的露天廣場,一到假日就會因爲偶像明星或者氣泡酒宣傳活動而人滿爲患。

這座商場最著名的設施,就是由電腦操控的智能噴水池。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日子,或者想要吸吸大都會鬧市區的負離子時,我都會來到這裡看噴水池。有時候細密的水滴結成霧濛濛的水簾,充滿朦朧的透明感;有時候又像寶歌劇團的表演,疊成高高的一束;有時候扭轉變換着形體;有時又瞬間涌出,然後如瀑布般劇烈地傾瀉下來;被簇擁起來的水泡呈現出乳白色的不透明感,向上騰涌升起水柱,水聲震耳欲聾。這幾種花樣每隔幾十秒就會交替變換,在沒有活動的日子裡持續不斷地吐水。

點綴着水珠的起舞,水池內安裝的彩虹燈光也會隨着噴水的形狀變化而變幻。雖然都是迪斯尼動畫裡的甜蜜糖果色,但卻是怎麼也看不厭。我經常會不知不覺地在噴水池邊坐上一個小時。或許是因爲我的腦子特別笨吧。不過,曾經有一位作家說過,流動的水波和燃燒的火焰都能敞開人的心胸。

我想,那位作家是否也曾經有過跟我一樣的經驗,在購物中心即將結束營業的晚上八點,化身爲人類最後一名(捨不得花錢的)消費者,在Alba裡無所事事地閒逛。然後,我發現了那個小女孩。一直坐在噴水池邊的白色大理石舞臺上,裙襬展放在白色梯形舞臺上,開出一朵圓圓的花,彷彿直接長在冰涼的大理石上一般,正在看着一本書。

女孩有着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手腳,纖長細瘦。每當舞臺兩側的PA音響傳出小早安或迷你早安的新歌,她都會放下手上的書一躍而起,映襯着騰涌的水珠,興奮地舞動起來。她那骨感十足的手腳會很用力地揮動,扭腰的動作也煞有介事。她穿着紅色格子的迷你裙、安哥拉羊毛的上衣。透過噴水池底部的鏡子,我看到一個嚴肅地跳着舞的女孩,透過水幕搖搖晃晃地映照在池底。雖然表情僵硬,但仍然是夜晚的購物中心獨一無二的天使。

但如果音響裡流出了早安少女組的聲音,她那僵硬的表情就會傳染到全身,一動也不動。坐在通往舞臺的階梯上的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問她:

“嗨,你怎麼不跳了?”

纖瘦的女孩將白眼拋向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回到原來的位置,又捧起了書。這種態度想必是經常被怪叔叔搭訕的後遺症吧。我無奈地離開了Alba,徒步回到西一番街。冬夜的散步道上,拉皮條的擺出一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嘴臉,笑眯眯地朝我打招呼。爲什麼那個女孩不跳早安少女組的歌呢?是因爲討厭裡面的誰嗎?我一邊走着,一邊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總比思考自己的將來,或是一直沒有女友的過去幾個月要健康多了。

我迎來了又一個新年,卻沒有迎來身邊環境的改變。池袋依舊以一副不景氣的狀態承載着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正月過後,我們家的水果店門可羅雀。崇仔和G少年也都過得風平浪靜。惟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就是由我負責專欄寫作的服務雜誌,竟然邀請我寫書評,是一本自傳,描寫一個捲進黑幫爭鬥的美國西岸黑人喇叭手的經歷。

我沒有辦法待在家裡靜靜閱讀。於是連續好幾天,我都帶着書出門來到Alba。這個季節的池袋西口公園狂風大作,實在已經不適合露天讀書。“池袋的麻煩終結者,於閱讀中凍死”——我可不想因此上報(雖然其實我還蠻喜歡這種把我描述成好像知識分子的標題)。

顧客幾乎完全消失的一月底晚間七點。我坐在噴水池廣場前的梯形舞臺的一角,開始閱讀已逝的喇叭手富翁慘絕人寰的少年時代。廣場上的噴水池,自得其樂般爲我演奏着背景音樂,水珠們像是不規則的碎片相互碰撞着。

正當我看得入迷,眼光向外一瞥,一雙出現了細碎皮屑的乾燥膝蓋齊平在我的書頁外側。

“你在看什麼?”

我擡頭看去,撞上了一對大大的瞳仁。我把封面翻給她看,黑人喇叭手的照片,全身甚至是臉上都被刺上了青色的文身,已經讓人感覺不舒服的面孔又擺出了一副“誰敢惹我,我就宰了誰”的表情。

“好看嗎?”

“還行。你看的是什麼?”

這個小學生帶着一本用石蠟紙包起來的文庫本。小小的手翻開書頁,朝我聳了聳肩。那是一張盛在盤子裡、鮮血淋淋的人頭畫像。王爾德的《莎樂美》。

“我沒看過這本書,好看嗎?”

“一般般吧。”

“你叫什麼?”

“櫻田香緒。你呢?”

“真島誠。”

櫻田香緒帶着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後好像突然失去了興趣,又回到了她原來的位置上。我們保持着十五米左右的距離,各自繼續看書。標誌着購物中心結束營業的旋律準時響起。我們沒有相互告別,就如接到指令一樣各自轉身,離開了舞臺。都市的萍水相逢就是這樣的,人情冷淡,如同電腦控制的水柱。

而在池袋,麻煩會作爲一種不太完美的紐帶,讓兩個已經擦身而過的人再次相遇。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如果你們也在池袋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就儘量表現出你們的無助吧。如果是出生在東京,又在東京成長起來的人,尤其是在池袋這種相對缺乏時尚感的地方,他們會十分理解你的處境,給予你無限的同情。

不過話說回來,香緒當然沒有求救,她只是默默地轉身向前。

第二天,將水果店的工作交代給老媽,我又帶着書來到Alba。爲什麼翻譯書總是這麼冗長厚重呢?以上下兩段分別排版,總共長達五百頁。對於我這種缺乏文字能力的人來說,簡直已經是極限了。

我坐到和昨天一樣的位置上,暗暗決定把這裡變成書評撰稿人的固定坐席。香緒也在,坐在噴水池前禁止遊客進入的繩索邊,文庫本放在膝蓋上。自己在看書的時候,身旁有人在看不同的書籍,總會讓人有點坐立難安。我開始集中精神看書。故事裡的黑人少年十二歲那年因涉嫌販毒而被捕,在感化院中卻意外地培養出了對喇叭的強烈興趣。和他一個房間的少年們,大都是因強姦、盜竊、故意傷害或殺人等罪行被收容的。他們像一羣頭腦簡單的野獸,互相“媲美”着強壯的肢體和兇殘的性格,並且無知地引以爲傲。雖然同樣生活在貧困之地,我還是不禁慶幸自己生活在日本而不是美國。

PA音響裡傳出了迷你早安剛出道不久時的一首歌,大概的內容就是希望對方不斷地給自己打電話,簡直就是在幫日本電信株式會社做免費廣告。我下意識地擡起頭,心想香緒一定又要開始跳舞了。但當我把目光投向香緒的時候,文庫本正從她那雙細小的手中滑下來,她失去意識般整個上半身向後傾斜,然後嘭的一聲,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了大理石舞臺上。

除了我之外,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情景。我沉默地跑向香緒,蹲在她的身邊,把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

“香緒,你怎麼了?”

她只發出悶悶的呻吟代替回答。臉頰和嘴脣像是出血似的鮮紅。我將手貼在她額頭上,好燙。我搖了搖她的身體。

“怎麼就你一個人嗎?你爸爸媽媽在哪裡?”

“爸爸媽媽”這幾個字,彷彿一陣強心劑,香緒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推開我的手,說道:

“不用你管啦,我沒事。”

她吃力地撐起上身,從斜挎式的揹包裡拿出一個翻蓋手機,用小樹枝似的枯瘦小手按下快捷鍵。我以爲已經接通了,她卻迅速地掛了電話,搖搖頭說:

“轉到語音信箱了。”

“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香緒一臉不耐煩地拼命搖頭。

“回家反正也是我一個人待着。”

“你媽媽呢?”

“她上班。”

“那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

“哦,是這樣。那你剛纔的電話,是打給媽媽的?”

香緒昏昏沉沉地點了點頭。我提議道:

“你再按一下快捷鍵,說不定這次就通了呢?”

香緒雖然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但還是照辦了。我拿起她的手機,對着語音信箱大聲喊道:

“你女兒發燒暈倒了!下班以後,來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接她!”

然後,我報上了我的姓名以及水果店的具體地點。旁邊的香緒已經被嚇傻了,瞠目結舌地看着我。我還在意猶未盡地給這位素昧平生的信箱主人留言:“你女兒還這麼小,多關心一下她。至少在每晚洗澡之後,爲她在膝蓋上塗些嬰兒潤膚乳吧。”

我穿過通道,背朝着香緒蹲了下來。

“讓別人揹着太丟臉了。我還是自己走好啦。”

“不要囉嗦。要是不這樣的話,我就直接把你扛在肩膀上。你自己選吧。”

香緒將小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然後歪着頭問我:

“阿誠,你應該不會有戀童嗜好吧?”

雖然從目前來看,我還是一個性取向比較正常的人,但由於生活在一箇中年男子會對着十三歲的年輕偶像尖叫的奇怪國度,我對這個問題選擇了沉默。急速地跑向出租汽車站,同時感受着背上小天使異常的溫度。

或許別人聽了難以置信,不過當時掠過我腦海的念頭,確實是當個爸爸也不錯。阿誠爸爸。雖然前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不免令人尷尬萬分具體情節與情緒請見《池袋西口公園》中的“太陽通內戰”,但這一瞬間,我確實油然而生出一種做父親的自豪感。

有個愛看書、喜歡鬥嘴、瘦巴巴的女兒,或許是個不錯的前景。

計程車停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旁,老媽正在和囤積在店裡的水果們大眼瞪小眼,看到我把已經沉睡的香緒抱下車,她劈頭就說:“你也太過分了吧!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不放過呀?”親愛的黑人喇叭手,看吧,其實我所在的環境,其惡劣程度不亞於香緒家啊!

不過老媽畢竟是老媽,在聽我解釋完之後,立刻就跑上二樓鋪好棉被,還出借自己的運動服給香緒換上。人家可是女孩子啊,阿誠,還不把頭轉過去!至於我能幫得上忙的,也只有打下手的工作比如量體溫而已。我拿着最新型的電子體溫計,輕輕放進熟睡的香緒的耳朵裡。三十九度八。

香緒依舊持續着高燒,臉頰還是泛着潮紅,並且伴隨着急促的呼吸。老媽則把毛巾用冰水浸溼,準備敷到她的額頭上。我已經不方便再插手,只好下樓去看店。雖然生意差到有沒有人看店都無所謂,可是少了店員的店面畢竟過於寂寥了。總不能讓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淪爲夜晚的購物中心吧。這裡好歹也是我的故鄉。我收起讀書人的架勢,把還沒有讀完的黑人自傳放在了一邊,在店裡的音響放起了CD。

英格柏·漢普汀克。我指的可不是那位英國性感歌手哦。著名德國作曲家,代表歌劇《糖果屋》於1893年在魏瑪劇院首度公演,充滿着清甜的氣息和可愛的節奏,很適合兒童欣賞。穿插於其中的甜美節奏,就像糖果屋裡塞滿的糖果餅乾。

我欣賞着歌劇裡那頻繁出現的三角鐵聲音,打發香緒的母親來接她回家以前的空閒時光。

日曆又被無情地翻過一頁,我已經把長達一百分鐘的《糖果屋》聽了兩遍半。水果店也迎來了新一天凌晨的第一位客人,搭乘末班車的上班族準備買兩盒草莓帶回家請罪。店門前的人行道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紅髮,肩膀上披着豹紋毛皮外套,穿着仿蛇皮的緊身洋裝。領口開得很低,豐滿的胸部從鎖骨處往下形成一道深溝,在日本演藝界以“巨乳”著稱的葉家姐妹花都會自嘆不如吧。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沒有對我表現出親切的眼神,只是以醉醺醺的口氣說道:

“你好,香緒在這裡是嗎?你就是在語音信箱裡留言的阿誠?”

沒有一句像樣的問候或感謝。我微慍地盯着這個不太友善的母親。

衣着華麗的她終於從那陰暗的角落裡走了出來,繼續說道:“來得太晚了,真抱歉。因爲來接班的女孩子沒趕到,所以我一直不能走。”

她解釋着晚到的原因,露出演員般的笑容。我大吃一驚。她的眼睛與臉頰周圍,都像香緒一樣泛着深深的紅色。但不同的是,那是一種腫脹的狀態,好像剛剛被人打了一頓。

“你沒事吧?”

我好像必須要爲這對母女操心。

“哦,沒關係。只不過被幾個小混混打了幾下,我早就習慣了。”

是跟那種見利忘義的小白臉住在一起嗎?我儘量不看她的臉:

“香緒在二樓,我媽正看着她睡覺,你上去找她吧。”

我猜她也許在酒店或者特種行業工作,反正肯定就是那些格調不高的場所。香緒母親晃動着可以與她的胸部媲美的臀部,走上了樓梯。我的眼前浮現出香緒瘦如麻稈的身材,基因可真是千變萬化啊。

正在收拾水果店準備結束營業的我受到老媽的召喚,是在大概五分鐘之後。我走上二樓的臥室,老媽已經給香緒換好了衣服,把她裹在毛毯裡。老媽說:

“廣子小姐,你去樓下叫出租車。阿誠,你把這個孩子抱下去。”

就算是個瘦巴巴的十一歲女孩,裹在毛毯裡也差不多有三十公斤。我一邊準備抱起她,一邊看向坐在一邊的香緒母親。老媽估計是把剛纔在香緒頭上的冰毛巾遞給了她,香緒母親正在輕輕擦拭着紅腫的眼眶。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向門廳走了過去。

“謝謝你們。”

從短短的走廊裡傳來這樣一句聽起來不太發自肺腑又有些朦朧的道謝聲。我把香緒抱了起來,問老媽說:

“她都跟你說什麼了?”

老媽的嘴撅得都可以掛住東西了。今晚還是少招惹她爲好。

“誰聽得懂啊?這個女人看起來呆頭呆腦,這個孩子跟着這種媽,真是夠可憐的!”

老媽摸了摸香緒的額頭,她從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現在,小臉還是漲得通紅。

“小孩兒發燒是挺普遍的,估計沒什麼大事兒。”

老媽從抽屜裡拿出退燒藥,塞進我連帽外套的口袋。我抱着香緒,走出了水果店,吐出來的氣息像噴水池的水一樣是霧白色的。我將香緒放在出租車的後座,把退燒藥交給了她的母親。廣子似乎總算恢復了神志,臉上開始出現表情:

“真抱歉,我笨得很,感覺什麼事情都做不好,今天香緒多虧了你們的照顧。你媽媽是個好人,代我向她說聲謝謝吧。”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晃着她那不相上下的胸部和臀部,頂着那張依然腫脹的臉,坐進了車裡。我目送載着這對奇怪母女的出租車遠去,感到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任務。

難道不是嗎?這個故事完全可以刊登在報紙的一角,作爲互助互愛的正面教材。有些遺憾的是,這個故事發生在池袋,而不能像柴又主演的系列電影《男人真命苦》那樣被搬上東京葛飾區的舞臺。

第三天,香緒的母親在傍晚六點左右造訪我們的水果店,手上拎着愛瑪仕和Ferragamo的紙袋。她一臉陽光,看起來心情不錯地大步跨進店面,讓我又一次受到驚嚇。今天她穿了一件藍色的緞面迷你裙,外面套的則是一件銀狐毛外套。總算勉強蓋住了她傲人的胸部。

“阿誠,晚上好呀。我正準備去上班,順便來看看,你媽媽在家嗎?”

老媽估計正在旁邊的池袋演藝場,觀看由魔術、剪紙、相聲串聯起的表演吧。對於這種已經看了幾十次的重複內容,她卻始終樂此不疲。我回答說她不在,但這並沒有改變廣子興奮的狀態。她打開Ferragamo的紙袋,撕開薄薄的半透明包裝袋,拿出一件東西。

“來,阿誠,試試看。我覺得你穿起來一定很不錯!”

她如此說着時的臉上,還殘留着青黑色的痕跡。她將白色皮革短外套遞給我,我只好套上。穿起來感覺確實不錯,牛皮被處理得像棉花糖一樣柔軟。作爲夜晚購物中心的寂寞王子,我憑着還算敏銳的直覺,給這件白色短外套估出了大概三十萬以上、四十萬以下的價格。

“確實不錯!這袋東西是給你媽媽的。我先走了啊!”

她一邊說,一邊順手把愛瑪仕紙袋放到已經堆成山的橘子上面。

“等等!我們只不過是照顧了一下生病的小女孩。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們不能要!”

香緒母親愣愣地盯着我,過了一會兒才笑着說:

“我記得神父說過,做好事的人就會得到回報的。阿誠你是好人,就應該得到這樣的回報啊!”

然後突然陷入了沉思。這個女人真是直腸子,心裡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半晌之後,她又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一個設計不算有品味的火柴盒:

“今晚到我店裡來玩吧!免費的喲!”

然後,這個女人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當然還是擺着她那讓人眩暈的臀部。好人有好報。雖然我對這類諄諄教誨保持着一種不置可否的態度,但既然如此,廣子又是因爲做了什麼,導致自己的臉到現在還掛着黑色的淤青呢?

老媽在回家路上又去黑加侖攤上喝了一杯,到家已是三更半夜。我雖然無法理解她爲什麼一定要換上和服、只爲到走路五分鐘距離的演藝場看戲,不過也並不反對她追求自己的嗜好。老媽發現了橘子山上的愛瑪仕包,整張臉立刻亮了起來。

“阿誠,是你買給媽媽的嗎?”

我把香緒媽媽來店裡的過程告訴了老媽,然後把廣子店裡的火柴盒拿給她看。老媽細細的眉毛挑得半天高。狹窄的水果店面內,黑色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老媽不愧是土生土長的老街子弟,立刻咬字清楚地說:

“咱們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阿誠,你今天就還回去,再向人家鄭重道謝!”

我看着廣子留下的火柴盒。茄子般的紫色搭配黃色的背景,PUB Soirée(酒吧晚會),地址是西池袋一丁目三十番臺的前段。離我們的水果店只有幾分鐘的路程,那一帶的特種行業卻是出了名的惡名昭彰。

外帶酒店裡有酒,有坐檯的女孩子,有的還會有卡拉OK。這樣看來,它似乎和普通的酒店差不多。惟一的區別就在於,客人如果相中了哪個小姐,交些錢就可以把她帶出去。至於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是由讀者您去想像吧。給你兩個提示:一、這種行爲是違法的;二、和這裡隔街相望的池袋一丁目,就是和澀谷道玄阪齊名的賓館街。

在我家,老媽的話遠比神父的話權威得多。我雖然滿腔無奈,也只能關了水果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準備前往廣子的工作地點。

我現在要前往的地方,就是惡名昭彰的外帶酒店。好孩子可不要學我。

廣子的店,就位於池袋的JR車站附近。那一帶都是寬約二點五公尺的小路,深處則是不很搭調的停車場,顯然是不動產業者打錯如意算盤的結果。當時這裡的地皮被炒得如火如荼,如今都變成雜草叢生的荒地,在冷風中瑟縮。

顯得有些陰鬱的死衚衕兩側,密密麻麻地排滿了一間一間小酒店,各自擺出像螢火蟲的屁股發出的微弱光線般的招牌。至於招牌以紫色跟藍色居多的原因,或許是源自非法特種營業經營者心中的一股愧疚感。這裡面夾着許多讓好色之徒欲罷不能的外帶酒店。幾名手持優惠券的女子站在街頭,一個比一個穿得暴露,好像在比賽誰最不怕冷。

我幾乎走到了巷子盡頭,才發現了Soirée的招牌。午夜已過,客人們大概已經結束了一夜的歡愉,廣子也應該會出現纔對。我的膽子還真的是蠻小,完全不敢走進店裡,直接將禮物奉還。

我陪伴在同樣孤單的電線杆旁邊,委身於冷冷清清的水銀光圈中,開始了漫無目的的等待。東京的星星似乎敵不過地面燈火的氣勢,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無意識地開始原地小踏步。

我看着那些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並肩走進各間酒店,過了一會兒,又各自牽着小姐走了出來,消失在賓館街。每個人吐出的氣息都跟我一樣,蒼白而寂寞。

不知爲何,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小姐都會用異樣的眼神瞥我一下。我自認爲沒有便衣警察的形象氣質,會是把我誤認成別人了嗎?

我在這聽不到蟲鳴、看不到星光的東京夜晚,站在離我家水果店並不遙遠的衚衕裡,凝望着這一帶最下等的街道,心情莫名的愉快。

這纔是池袋,這纔是我土生土長的故鄉。

凌晨十二點半,廣子穿着一件幾乎露出整個臀部的短外套走了出來。她先是推開紫色的玻璃門,只探出一顆頭來東張西望,露出了像其他小姐一樣的異樣表情。不過她很快從我手裡的袋子明確了我的身份。她筆直地朝巷口走來。從遠處也可清楚看見她的波濤盪漾。

明確聲明,我確實不是一個波霸愛好者,甚至覺得大得突兀還不如小的可愛。只不過動物的眼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跟隨會動的物體,這點還請多多包涵。

廣子心情大好地說:

“很冷吧?怎麼站在這兒呀?爲什麼不進去坐?”

“沒關係。我只是打算把這個還給你。這禮物太高級了,我們實在不能收!”

廣子眼睛瞪得渾圓,臉上原來的一些淤青已經轉爲黃綠色,雙乳之間滲出晶瑩的汗珠。

“你站在這兒等我,就是爲了這件事?”

“是啊。”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塗在她眼皮上的珠光眼彩在水銀燈的照射下,如同珠母貝的內側一般閃閃發光。

“那些東西你還給我,我能怎麼辦呀!拿到當鋪裡肯定會虧錢。我平時根本不用那樣的包包,衣服又是男式的,我拿回來真的沒有用。”

廣子把手揣在外套口袋裡,擺出一副不情願的表情。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將紙袋放在電線杆下。這個時候,陰暗處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跟你說過幾百次了,你還是不記得教訓啊!”

與廣子面對面的我,清楚感覺到她渾身因恐懼而僵直。八成是在她臉上留下淤青的傢伙。我朝右邊轉頭,看向她恐懼的根源。

在道路盡頭的暗處,站着兩個倚在自行車旁邊的年輕男子。他們穿着相對乾淨的運動服,沒有街頭小混混那種邋遢油膩的模樣。兩輛價值百萬日圓的保時捷登山車,一黑一白。在這種大多是單行道的小巷弄,騎腳踏車行動或許真的比較方便。較矮的男子仔細地立起腳踏車的支架,走向我和廣子,然後無視於我的存在,徑自衝着她說:

“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在這個衚衕拉生意嗎?你還沒被打夠吧?”

男子一頭小卷發,不知道是雷鬼短髮燙還是長長的電棒燙。廣子擡起手來遮住臉。我忍不住插嘴:

“聽我說,我不是她的客人,只不過是認識她的女兒。”

男子彷彿剛剛發現我

的存在,然後用那種見到殺父仇人般的眼神瞪向我。

“你是什麼東西?”

看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本以爲我在羽澤組、豐島開發、聖玉社這些池袋幫派裡已經人盡皆知。真是失望。我只好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真島誠,水果店店員。今天過來,只是把她送我的東西還回來。”

我把愛瑪仕的袋子舉到眼睛的高度。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男子怒氣衝衝地靠向我,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臉上散落的雀斑。

“邦夫,住手!”

坐在登山自行車座墊上的光頭男子大喝一聲。邦夫就像是被大狗吠了一聲的小狗,抖動着一張佈滿雀斑的臉,立刻停止了動作。他的手距離我的臉只有二十公分。

“你要是不想染上晦氣,最好離這個白癡似的女人遠一些!”

難得大哥願意網開一面,我們就乖乖準備離開。那隻受了驚嚇的小狗雖然不甘心地直瞪着我們,最後還是和光頭男子走進了一家名叫“佳氣多”的外帶酒店。

“謝謝。”

廣子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沒有迴應她,向衚衕的出口走去。

“你的臉就是被那兩個傢伙打傷的嗎?”

廣子走在我的身後,又恢復了那種若無其事的語氣:

“對啊。”

“怎麼回事?”

“在那條外帶酒店巷,只有我們一家是收日本小姐的。所以,很多客人都願意來我們的店裡,不用花更多的錢就可以玩到日本女人,很多客人都是衝着這點來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向廣子,她淤青未退的臉上綻放出不無自豪感的笑容。

“所以其他的店就說你們搶了他們的生意?”

“是啊。我們也一樣給多和田組交保護費呀。可是隻要其他的店一去告狀,我們就倒黴了。整條街上只有我們店不能進行外帶。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

現在她又怒氣沖天了。路邊一個坐在護欄上的俄羅斯女子,一見到我立刻挺直了腰桿。她穿着牛仔布材質的連身洋裝,短到不能再短。身高很高,膝蓋以下的部位非常修長漂亮。但她馬上就發現了我身後的廣子,然後收起笑臉,表情僵硬地坐回凍得像冰的鐵棒上。不知道爲什麼,在池袋,來自亞洲的風塵女子都會專屬於某間酒店;而俄羅斯、保加利亞、哥倫比亞這些國家的淘金女,卻總是在街頭拉客。我轉過頭向這位俄羅斯女子的同行說道:

“那你店裡的每一個小姐,都被那幫人找過麻煩嗎?”

廣子充滿了戰勝的優越感,朝着俄羅斯女人挺起她巨大的胸部。

“怎麼可能!我們店裡頭可以外帶的小姐,就只有我一個啊。”

今晚的天氣還真的是有些寒冷,我的頭也開始痛起來了。

走出西一番街,我和廣子進入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Express Stand,在面對道路的吧檯坐了下來。對於有點奇特的人展現出過剩的好奇心,是我的缺點之一。不過,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完全改掉缺點的(請花三秒鐘的時間,思考你自己是否能夠改正缺點。以上爲心理測驗)。

廣子捧起盛着冰咖啡的玻璃杯,貼在自己留有淤青的臉頰上。

“其實如果靠店裡的固定工資,我們母女倆的日子也是可以過下去的,只不過手頭會非常緊。香緒以後還要上學,而且我總要爲自己攢些養老錢吧。除了這條路,我確實想不到別的辦法了。雖然我很笨,可是香緒很聰明,又喜歡看書,我當然希望送她去念好學校。”

我一言不發地聽着香緒母親訴說。一羣爛醉如泥的大學生,像一團介於液體和固體之間的生物般滑過路面。其中一個小鬼,不出聲地吐在路旁的樹叢裡。五彩繽紛的噴水池。廣子露出有點靦腆的神情。

“哈哈!阿誠。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說很虛僞?嗯,也許吧。除了爲香緒考慮,其實我自己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因爲我會挑人呀,我只選擇接待那些聊起來感覺不錯的客人。不過我這個人不但笨又很容易愛上別人,所以覺得不錯的人一大堆就是了!”

我盯着空計程車的行列看。車頂的紅燈在這寒冷清澈的池袋冬夜,顯得分外的明亮和溫暖。

“我覺得你一點都不笨啊。”

廣子露出有點吃驚的表情。她開始不明所以地晃動起雙肩,連帶着一對胸部也像鐘擺一樣搖了起來。

“阿誠,你不會是看上我了吧?你說的那些話,已經讓我動心了哦。”

“我真的是很笨呢。我看不懂報紙,好多客人跟我說的事情我都不明白。有的時候我經常會想,雖然我很疼香緒,希望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但其實我最疼的人還是自己。就算大家都看不起我,有時候還要受那些老醉鬼的騷擾,我還是覺得如果能夠自由地生活,這些我都可以忍受。雖然收容所裡有吃有喝,可以給我提供一個安心睡覺的地方,而且我也不用擔心會捱揍,但我還是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了。我沒有特別偉大的目標,如果真的說需要什麼原則,我只是希望能夠擁有自由的生活。爲了得到自由,被揍算不了什麼啦!”

廣子還保持着剛纔說話時的狀態,把杯子裡的吸管拿了出去,直接把那杯冰咖啡灌進了胃裡,杯底的水珠則斷斷續續地蹦到了她的胸前。我看着這個臉上還留有淤青的女人。就算染得一身腥,也想在這個城市自由地過活。這跟我和G少年的理念不謀而合。儘管會在夜晚充滿奢侈品的購物商場閒晃,但能夠在最下等的街頭出入的自由,比任何奢侈品都來得珍貴。我壓低聲音說:

“你並不想離開那家店,也希望繼續做外賣,是這樣沒錯吧?”

廣子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後點了點頭。我指了指腳下那個名牌紙袋。

“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客氣了。我會幫你料理剛纔那幫人的,這個包包就當做報酬好了。不用你再掏錢答謝我了。”

廣子很顯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露出一副估計是客人給她講報紙時的表情,不過我並沒有多作解釋。因爲像我這樣的小癟三,如果硬要裝成這個骯髒城市裡的善良騎士,可是會笑掉人家大牙的。

回到西一番街的水果店,已經是凌晨一點了。我還沒覺得有多累,也許是因爲有了一個還算正義的目標吧。對於東京夜晚的寒冷,我身上的幾件高科技材質大衣已經足夠抵禦。所以我把新買的手機從連帽外套的口袋裡掏了出來,雖然知道時間有點晚了,還是按下了快捷鍵。

“怎麼啦?”

變得氣宇軒昂的原受虐兒童、現在的冰高組之星的聲音傳來。

“猴子嗎?是我阿誠呀!能不能聽我說說外帶酒店衚衕的事?”

“又來啦!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我把廣子的事情跟猴子簡單提了一下,猴子聽到一半便開始放聲大笑。

“那現在,你是想要維護她從事性交易的自由嘍?”

他的說法雖然有些不中聽,但也確實是我的意思。

“不可以嗎?”

“那倒不是。我只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要做這樣的蠢事。哈哈!不過話說回來,這確實很像你的風格!”

“那條街現在歸哪個組織管?”

猴子低聲笑道:

“那裡以前是巖谷組的地盤,跟我們同屬於羽澤組體系。不過巖谷組的老大剛剛被撂倒了,所以那塊地方的組織者暫時空缺。現在可是很大的一塊肥肉呀。”

接着猴子向我描述了巖谷組老大的最後結局,這個在池袋排名第一的武鬥派組織在老大被精心設計殺害後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一場聽起來猴子也參與在內的賭場血案用了大概三分鐘的時間彙報完畢。最後,他心情愉悅地說:

“冰高組的老大現在是關東贊相會下屆會長的第一候補人選,和崇仔也曾經愉快地合作過嘛!他最近怎麼樣?哈!還有,我變成代表會長嘍。”

出於禮貌,我還是對猴子表示了祝賀,雖然我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麼職務。我認識的人,好像都已經飛黃騰達了。我說:

“你聽說過多和田組嗎?”

“哦,好像是在日外僑的第二代、第三代組成的組織,血統很是複雜。現在他們很活躍呀,聽說現在在黑社會炙手可熱。”

“那算在哪個系統裡?”

“大概是關西派的第四級。其實整體來看,應該已經達到了第五級。”

“那就不是很龐大的組織囉?”

“那是肯定了。可能是以公寓套房爲根據地,悶着頭在打拼吧?”

“對啊。”

我跟他約好第二天見面詳談,就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要找的是崇仔。小弟先接起電話,很快就轉到他的手裡。國王的聲音比午夜的寒風還要刺骨。

好在國王的第一句話緩和了一下我身邊的溫度。

“新年裡的第一個電話呀。找我什麼事?快說吧。”

“拜託。連一句像樣的問候都沒有,問候語可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啊!”

電話那端的國王好像表現出了不屑一顧的態度。以我的經驗來看,他在一年裡最多有兩次感情表現,第一次這麼快就用上了,接下來的十一個月該如何是好?

“你的笑話雖然總是冷到不能再冷,不過也只有你敢對我這樣。講正事,要不就掛斷。”

我停止逗弄池袋G少年的國王,帶入廣子的話題。因爲有了上次和猴子的描述,這次非常簡明扼要。默默聽完之後,崇仔說:

“這次沒有錢啊。”

“嗯。沒錯。我這兒有一件皮外套,還有一個我老媽的皮包。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把外套奉上。”

崇仔又用鼻子嗤笑一聲。

“不必了。聽起來,這件事情不必動用G少年,我自己出馬就夠了。”

對於總是同時調度數個小隊、不動如山地掌握這個城市灰色地帶的國王來說,這句話真是百年難得一見。他接着說道:

“最近的日子風平浪靜。我也想跟猴子聚聚,順便鍛鍊一下也好。”

不知爲何,我的身邊除了圍繞着像猴子那樣榮升副會長般飛黃騰達的人,還特別多這種充滿男子氣概的傢伙(各位女性讀者,非常抱歉,我知道這是個毫無抗辯餘地的歧視用語)。

該說是物以類聚嗎?這些人的名字同時也並列於池袋警署的黑名單上,還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呢。

第二天晚上七點,爲池袋的未來憂心的三名青年集合在噴水廣場前的舞臺。我、猴子和崇仔。水果店店員(Uniqlo)、代表會長(Adidas)以及孩子王(裝模作樣的Old England白色雙排扣大衣)。香緒的流行性感冒已經痊癒,又像往常一樣坐在了大理石板上,認真地看書。

“好啊。病好了嗎?”水果店店員向她招呼。

香緒立即擡起了頭,環視我們三個人。視線越過我和猴子,最後落到了崇仔那裡。就算只有十一歲,女人就是女人。

“是。全好了。阿誠,這些是你的朋友嗎?”

崇仔和猴子面面相覷,我痛快地回答着:

“沒錯。我的狐朋狗友。怎麼樣?最近廣子小姐沒出什麼事吧?”

香緒的臉色沉了下來。噴水變成了一片濛霧。藍色的霧壁高高聳立,幾乎與人同高。

“媽媽倒沒什麼。只是,有幾個奇怪的男人,對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猴子和崇仔以清水般的眼神,靜靜地看着這個清瘦的女孩。

“他們是不是騎着保時捷的自行車?”

“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只不過看起來很高級。他們說,說我媽媽……”

香緒的雙眼一下子泛紅了,淚水在眼眶裡形成盪漾的光圈,掙扎不住般溢了出來。我像面對着一個瓷娃娃,嗓音變得比價值二十萬的意大利制皮衣還要柔軟:

“沒關係。你儘管說吧,我們不會介意的。”

香緒愣愣地盯着前方說:

“他們說媽媽是個壞女人,做的是下流的生意,賣的是不該賣的東西。如果媽媽還要這樣,他們就會教訓我。”

感謝香緒,我聽到了國王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

“是誰這麼說的?”

香緒使勁搖着腦袋,放聲大哭。她似乎總算得到了慰藉。石蠟紙做成的書套上,灑落了點點滴滴的暈漬。溫柔的孩子王看着香緒:

“你一直忍着,這件事不敢告訴媽媽,也不知道跟誰說是不是?可憐的乖孩子。”

香緒的小拳頭緊緊地握着膝蓋,不住地掉淚。國王蹲了下來,單膝跪在她旁邊。猴子則一臉慍氣地把目光轉向了另一處,我可以感覺到他那因怒氣而變得不諧調的呼吸。我在Alba前的“31冰淇淋”買了薄荷巧克力加草莓的雙球冰淇淋,交到香緒手裡。我們離開邊哭邊舔着冰淇淋的香緒,在舞臺邊的階梯坐下。

“咱們應該怎麼做?”水果店店員第一個開口。

崇仔冷靜地說道:

“乾脆把多和田組幹掉吧!”

坐在階梯最下面一層的猴子,轉過他的苦瓜臉:

“拜託!實際點兒行不行?外行人辦事就是這樣。”

我低頭看着這隻光頭猴子:

“怎麼外行了?”

“你們以爲這是在演黑道電影呀!崇仔,你知道整個池袋有多少幫派嗎?”

崇仔用乾冰似的聲音回答:

“一百五到兩百。”

“那最近三年,有幾次幫派鬥毆發生?”

“兩三起。”

猴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轉向我和崇仔,揮着他那已經失去小指、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

“動不動就想去火拼,絕對就是看電影看多了!其實幫派之間最穩定的狀態就是保持共存,即使你對他們很看不過去,甚至他們已經妨礙到你的勢力,你也只能是正視他的存在。電影演的都是瞎掰,爲了地盤去拼命,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根本沒有人願意去做!”

我激動了起來:

“猴子,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呀,這是奉行市場主義的黑道說的話嗎?你現在的樣子很像是大藏省的官僚呀!”

猴子苦笑了起來:

“好吧。就算藉着G少年的力量毀了多和田組,情況會變成什麼樣?當然,對付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應該不是件難事吧。不過,那個地方現在一半由關西派把持着,我們組根本不插手色情行業,其他的幫派也不敢和他們爭地盤。就算是多和田組不存在了,馬上就會有其他的幫派來接管,沒完沒了的。”

“猴子說得有道理。”崇仔的語氣變得十分謹慎,“與其互相武力爭奪,倒不如各退一步以求和平相處。再說我們想捍衛的也並不是正義,不過是那個孩子的媽媽出賣肉體的自由。或許不必分出黑白,找出灰色的答案就可以了。”

崇仔一面這麼說着,一面朝遠方的香緒肉麻兮兮地揮揮手。香緒左手把書捧在胸前,右手高高舉起了冰淇淋。池袋版自由女神。

“照你們這麼說,我們既不能跟他們硬拼,要不然會一直這樣無休止地打下去;也不能求助於警察,否則廣子上班的外帶酒店會被查封,那就是在幫倒忙了。”我選擇了最後的疑問性發言,“那我們該怎麼辦?”

崇仔看向猴子,點了點頭。猴子也跟着點頭,國王撇嘴一笑,對我說:

“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想辦法是你的長項呀。你可以隨時與我聯繫,G少年們隨時候命。”

然後,崇仔與猴子便朝不同的方向離開了噴水廣場。爲什麼動腦筋的差事總是落在我頭上?其實我真的沒有過人的頭腦,也缺乏基礎知識和社會經驗,還每次都分到這種燙手山芋,實在是很沒有天理。我只是天性不服輸,對於已經有了萌芽的事情,我還是希望它能夠得到最好的結果。兩手將頭髮亂抓一陣後,我凝視了一會兒噴水,就回到香緒的身邊。

我問連甜筒的尾巴都啃得乾乾淨淨的香緒:

“你晚飯一般都吃什麼?”

香緒毫不在意地回答:

“一般都在麥當勞或是家庭餐廳裡解決。家裡也有很多速凍食品,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好啦。”

所以纔會瘦成這樣嗎?我對回話時臉還埋在書本里的女孩說:

“今晚到我家來吃飯吧,如果你願意的話。”

香緒的眼神一亮。不過很快又把頭轉向一邊,撅起了嘴:

“你是說真的嗎?不嫌我麻煩嗎?”

“多你這樣一個瘦巴巴的小女孩,不成問題的。我老媽煮菜的手藝不怎麼樣,你不介意的話就來吧。”

銜接着我的尾音,舞臺上的PA音響裡傳出迷你早安的新歌。又高又白的噴水直衝天際,幾乎快要碰到三樓的天花板。香緒一躍而起說:

“我已經學會了這首歌的舞步嘍!”

我怔怔地注視露出毛線褲、不停轉着圈的女孩。短短的一曲結束後,我報以熱烈的掌聲。香緒一手拿起書,一手挽住我的胳臂。

“剛剛那個人確實是很帥,不過阿誠也不錯喲!”

沒關係,不必安慰我了。可以保持住第二位的頭銜,也蠻不錯了。

那天晚上餐桌上的菜,是牛肉卷牛蒡,放了好多料的湯,燙水菜,以及山東菜的泡菜。我從來就分不清楚山東菜和白菜的差別,不過老媽說山東菜比較甜,而且久放也不容易壞。香緒橫掃了一碗米飯和一碗熱湯,又新盛了一些米飯,把牛肉放在上面,用勺子一點點壓碎,這份蓋澆飯就成爲她的下一個奮鬥目標。

要是我膽敢這樣做,手背絕對會得到老媽的筷子伺候。而現在的老媽卻笑意盈盈地看着香緒,然後一邊感慨着一邊把眼睛瞟向我:“女孩子就是好呀!我好歹還可以給她打扮打扮。”面對老媽這種溢於言表的性別歧視,我悶不吭聲。我已經學壞很久了,現在叛逆也無濟於事。我很快地解決了晚飯,下樓看店。

大概十一點左右,老媽從樓上走了下來。

“香緒呢?”

“剛睡着。”

我不得不佩服老媽的第六感。她叉起腰,一臉狐疑地瞪着我。

“你是不是又惹什麼事了?”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簡單將香緒的母親與多和田組間的糾紛說了一遍。

“嗯,這樣啊。原來那個愛瑪仕包是這麼來的。好吧!我也出一臂之力好了,畢竟收了人家的謝禮。”

老媽想插手酒店小姐跟幫派的紛爭?我並不想祭出這種終極武器,只爲了對付那個芝麻綠豆大的幫派。多和田組會在瞬間化成灰燼的。我連忙說:

“老媽,您只要照顧好香緒就行啦。”

老媽就是老媽,其實我開口之前就沒有多少把握能夠退勸她,她還是保持着一股熱血澎湃的氣勢:

“你不是想不出辦法嗎?我吃過的鹽比你這輩子吃過的飯還要多呀!”

我雖然感慨老媽有“放狠話”的嫌疑,嘴上卻不敢多說一句。反正崇仔和猴子把這個重任交給了我,我倒不如聽聽老媽會拿出什麼主意。

“幫派最關心的事情,不就是錢嗎?我們就從這裡下手,以廣子可以自由做外賣爲條件,否則就讓他們失去更多賺錢的機會。到時候,他們就會有得不償失的感覺,與其眼睜睜看着錢財滾入別人的口袋,倒不如放廣子去做外賣比較合算。”

我難以置信地問:

“這麼做可以嗎?”

“辦法由我來想。如果進行順利的話,跟多和田組的談判就交給你啦!”

凌晨一點半左右,廣子結束酒店的工作,來到我們家的水果店接香緒,她的女兒還在老媽的屋子裡繼續睡着。她才走到玄關,我就聞到了洗過澡的香味。老媽又擺出了一副義薄雲天的架勢,向老大召喚小弟一樣看着我說:

“你先回屋,我要和廣子小姐單獨談談。”

她頒佈了戒嚴令。之後的一個小時,我就一直乖乖地待在屋裡,連音樂都沒敢放。快到三點時,老媽召喚。我抱着熟睡的香緒走下樓梯。跟老媽談完的廣子,不知爲何眼淚汪汪。臨上計程車之前,她不斷對我鞠躬道謝。我說:

“別這樣。廣子小姐,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值得你這麼感謝的事。”

廣子搖晃着胸脯,邊哭邊說:

“真的很感謝你們,肯這樣幫我。就算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還是非常非常感謝的。我只是一個妓女,而你們卻願意費心幫我解決困難,我是第一次遇到真心對我好的人。謝謝你。”

我目送計程車消失在夜晚池袋的街頭。聽到這樣的話,讓我越發感到這次的計劃非成功不可。我掛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家的終極武器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老媽還真是雷厲風行,第二天下午,打着一通又一通的電話,然後在傍晚時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去了。我只能老老實實地看店。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時候,老媽纔回家,一邊捏起外賣的壽司,一邊說:

“我今晚準備要去封鎖那條外帶酒店巷。你收攤以後,過來幫忙吧!”

收到!我在十一點就關了水果店,跟上次一樣裹得像只糉子,來到那條外帶酒店林立的街道。當我出現在那條還不算陌生的衚衕時,幾乎以爲自己找錯了地方。那裡突然變得燈火通明,燈光的亮度幾乎刺痛了眼睛。所有的事物都像是在探照燈的照射下無所遁形。手提發電機也在轟鳴地工作着,整個衚衕像一個未完成的施工現場。本該混跡於這個衚衕裡的人卻不見身影,只有七八個老人家圍坐在一起,每個人的肩上都斜掛着寫有“西一番街商店會”的布條。在手提發電機巨大的引擎聲中,我扯開嗓子問: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老媽正坐在露營用的摺疊桌旁,若無其事地泡着烘焙茶。

“我只不過是把附近的店家以及在演藝場認識的朋友都找來,用人海戰術把這條巷子給封住了。剛纔我們只是在這裡紋絲不動地坐着,就已經嚇走了好幾個醉漢。”

一個戴着時髦獵人帽的老爺爺,將V8攝影機固定在三腳架上。好幾張摺疊椅在人行道上一字排開,老人家們坐在上面一邊品茶,一邊擺出一副不容侵犯地表情狠狠地盯着衚衕。這麼一來,外帶酒店的生意根本就做不下去了。

夜裡十二點半,老人團結束了人海戰術。酒店小姐和媽媽桑們在這期間一直拿着手機在店門口左顧右盼,卻沒人敢出面抗議,不論是店家,或是多和田組。回家的路上,我對老媽說: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大家已經商量好了,接下來的一週,我們會輪流去那裡舉行靜坐抗議。”老人團領隊露出一副躊躇滿志的表情:“你還年輕,大概聽不懂什麼是靜坐抗議吧。六七十年代的日本是非常流行這種方式的,以這麼悄無聲息的力量達到目標。老媽感到熱血在沸騰啊!”

回到店裡,我分別打電話給崇仔和猴子。兩個人聽到老媽封鎖外帶酒店巷的作戰方式,都發出了爆笑聲。猴子說:

“阿誠啊,我畢竟不屬於幫派,不方便直接去助威,但我會偷偷去欣賞的。不過時間一長,多和田組也會採取行動的。如果真的情況危急,你還是要站在最前面保護你媽啊!”

我回答了句“當然會的”,就掛斷了電話。然後開始接受崇仔一貫的冷若冰霜:

“明天我也會過去的,原來你媽搞過學運啊?”

對於國王提出的問題,我還真是不太瞭解。我只聽說老媽跟我一樣高中畢業,但對於她的過去,我一直保持着好奇卻不挖掘的心態。

在這場和平、民主、完全沒有暴力流血的抗爭活動進行了三天之後,多和田組終於坐不住了。

那天從早上就烏雲密佈,東京創下了前所未有的低溫。從傍晚六點到晚上十點,有四位老人家被冷空氣攻下陣來。我接到老媽的支援命令,只好提早收攤,前往外帶酒店巷加入老媽的後援團。

走到大路的中間點,我發現G少年的休旅車停在路邊。我心想一定是崇仔來看好戲,便朝着貼有黑色隔熱紙而一片黑漆漆的車窗點了點頭。老媽一見到我就說:

“竹森先生的神經痛恐怕不能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支撐,所以你就代替他掌鏡吧!”

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人家對我說“你媽媽真是豪邁啊”,拖着一條腿離開了戰場。之後的半個小時,失去了幾名得力愛將的將軍依舊在賣力地扯開嗓門大喊,而東京的天氣卻並沒有因此受到感染,還是保持着凜冽的氣勢吞噬着已經有些精神不振的老人們。

正當所有人的士氣開始低落時,一輛漆黑的凱迪拉克出現在常磬大道上,停在距離我們十公尺的地方,靜靜地將引擎熄火。

這輛車很快就集中了所有靜坐者的目光,我接替了竹森先生的任務,將V8攝像機的鏡頭對準它。過了一會兒,司機首先走了下來,正是上次對我張牙舞爪的雀斑男邦夫。

像恐龍般由黑色轎車緩緩走出的是三個男人。一個是之前制止邦夫的光頭大哥,另一個最矮小的男人看起來也最年長,身穿深藍色的西裝搭配黑色領帶,摻雜着零星白髮的頭髮則整個往後梳。

“你們在搞什麼鬼?”

作爲打頭陣的小鬼,邦夫還是頂着雷鬼頭,保持着有

勇無謀的氣勢。第二個從車裡下來的褐發小鬼,則在一旁發出意義不明的吼叫聲。光頭大哥和西裝男保持着勻速,慢慢地走了過來。

不過兩個小鬼的行爲根本沒有顯示出任何功力,在極端事件經常出現的西一番街,這樣的聲音只能被定義爲噪音。隨便哪個良家中年婦女,對於亂叫亂嚷的醉漢或是流氓打羣架都已經司空見慣了。老媽和那些老人家們,只是冷冷地瞪回去。

“停下來,不要這樣!”

大哥出面制止,而雀斑男卻因爲沒有得到我們的任何反應而更加劇烈地嘶吼着:

“你們是成心不讓我們做生意嗎?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呀!”

“我讓你住嘴,你沒聽見嗎?”

大哥扳過邦夫的肩膀,賞了他一個在狹窄的巷道內形成迴音的響亮耳光。其中一個靜坐的歐巴桑,見到這一幕真的整個人彈了起來。我看了老媽一眼,她很冷靜。不方便對一般老百姓動手的黑道分子,會藉由修理自己的弟兄達到心理壓迫的效果。這是談判的第一步驟。

三個手下讓開一條路,讓西裝男走到最前方。年紀大概是四十五六,端正的五官頗有男人味。

“哪位是這裡的代表?”

老媽毫不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頗有些英勇就義的感覺。男人點點頭說:

“你好。我姓多和田。請問大家是因爲什麼坐在這裡?衚衕裡的生意受到了影響,大家都感到很困擾。”

老媽兩手叉着腰說:

“這條衚衕已經很出名了,因爲什麼出名大家都知道!我們都是附近商店會的會員,只是不希望這裡的不良氣氛會影響到街坊以及那些還不懂事的孩子。所以,我們纔到這裡靜坐抗議。如果你們覺得難以接受,可以去通知池袋警署呀!如果警察願意受理,我們當然會聽從安排。”

酒店小姐們還是像幾天前一樣,在店門口左顧右盼着,戰戰兢兢地直盯着我們看。我隱隱感覺到身後有人,一回頭,崇仔站在那裡。

老媽的談判宣言,完全是按照當初討論好的腳本。擡出崇高的理由,以風氣、教育這種絕對正義的字眼來壓制對方。池袋的幫派雖然橫行霸道,但商店會和街坊會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多和田這樣的小幫派,如果選擇硬碰硬地與商店會的人交涉,保證很快就會死無葬身之地。西裝男也沒能擺脫邦夫那種張牙舞爪的形象:

“這個衚衕裡的人大部分來自國外,很不容易地靠這些工作養家餬口。你認爲這樣的生意有傷風化?別忘了,池袋的每個角落幾乎都有人在指望着這個吃飯。爲什麼只和這裡過不去?專挑軟柿子捏?”

西裝男總結得有條有理,這種人才作爲幫派組長實在是很屈才,到公家機關去上班還比較合適。不過確實如他所說,這個衚衕裡面的外國人佔有着絕對的優勢,幫派爲了保全他們的利益,就只好去擠兌像香緒母親這樣的本地人。強勢與弱勢其實都是相對而言的,不同的條件下產生不同的趨勢,沒有永遠的強或弱,永遠都是在循環往復着。

多和田組的這些人似乎事前就受過上頭指示,不能對老百姓動手,講話的口氣也要特別注意。不僅由於他們人數上的弱勢,那臺靜止不動的V8攝像機也對他們產生了足夠的威脅。因爲根據新的暴力防治法,如果他們有絲毫的暴力傾向,哪怕是他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事實上,當晚他們也只逗留了十五分鐘,就坐上凱迪拉克離去了。

第一戰大獲全勝。然而,他們卻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展開了行動。

初戰告捷的第二天,水果店就作爲犧牲品受到了摧毀,這是多和田組給予老媽這位領隊的回饋。不過,受害的不僅是我們。這條街的垃圾處理站,也在半夜被人襲擊,各種生活垃圾鋪滿了整條街道,幸好現在是冬天,如果是大熱天的話,情況一定更難以收拾。儘管這樣,我和附近的店家還是用水管衝了整整二十分鐘纔打掃乾淨。

垃圾戰的第二天,雙方休戰。隔天,水果店的電卷門上又被噴上了很多紅色的大叉叉,還另外配有一些類似於“日帝”、“小日本”這樣的漢字。老媽氣得橫眉豎眼,不過我覺得與其擦掉再勞駕別人噴上,不如就掛在那裡得了。

雖然如此,多和田組的騷擾卻只帶來反效果。我們的領隊表現出越挫越勇的氣度。老媽集合了更多的親朋好友,外帶酒店衚衕的封鎖變得更加嚴密了。

廣子來到我們店裡,是在靜坐抗議開始的第六天傍晚。

她甚至都沒有假意去看一下店裡的水果,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臉擔憂地對我說:

“阿誠,我覺得香緒最近很奇怪。你能不能找她談一談?她現在都不肯跟我說話。”

我放棄了手頭的拍蒼蠅工作,轉頭看向廣子。她穿着一件銀色的高叉洋裝。她到底有多少件這種活像脫衣舞娘脫到只剩內褲前的衣服?

“怎麼個怪法?”

“她臉上有傷,可是我一問她,她就說是在學校摔倒磕的。”

我想起那個曾經歡愉跳躍的小天使,當時握着小拳頭、強忍淚水的樣子。看情況,她還沒有告訴媽媽,自己已經受到了多和田組的威脅吧。

“香緒現在在哪兒?”

“我想還是在那個噴水池吧。”

我向正在準備晚上靜坐事宜的老媽打了聲招呼,就立刻奔向太陽城Alba。

香緒還是靜靜地坐在舞臺邊的臺階上,眼睛盯着的卻是變化多端的噴水。她看到我,就立即把臉轉向了別處。我的目光避開香緒,慢慢地靠過去,然後在她旁邊坐下。

“你媽媽跟我說了,你還好吧?你的傷是他們弄的對不對?”

香緒的眼睛還是直盯着噴水,好像她是個旁觀者,在講着別人的故事:

“我也沒有輸啊。我在他們面前忍着沒有哭,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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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響着清涼的水聲。

“嗯。是呀。你很了不起。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瘦巴巴的小天使轉過了頭,單純的臉上寫滿驚恐。在她左邊的顴骨上,有一塊新月形狀的淤青。她猛地站了起來,我也正準備起身的時候,突然感覺兩隻枯枝似的小手從背後抱住了我。滾燙的眼淚下一秒便滴落在我的後頸。香緒一面壓低聲音哭泣,一面說:

“阿誠,你不可以回頭!那個人對我說,媽媽已經無藥可救了,我以後也會像她一樣的。然後他就動手打我,他還……他還捏了我的胸部。他說,他是第一個摸我胸部的男人,我會一直記住他的。然後他就好恐怖、好邪惡地對着我笑!阿誠,我好不甘心。我害怕真的會像他所說的,真的會一輩子忘不掉!”

瘦巴巴的女孩一直這樣哭泣着伏在我的背後,這段時間裡,我一直靜靜地挺直背脊。

“阿誠,你一定不能告訴媽媽或警察哦!我在這裡哭完了,已經舒服多了。所以我會把它忘記的。我沒什麼,我還會繼續堅強地忍耐下去。”

我轉向香緒,正想摸摸她的頭,她卻用恐懼的眼神盯住我靠近她額頭的右手,我下意識地縮了回來,問道:

“那個傢伙的髮型是什麼樣子?”

“就跟毛毛蟲似的,一綹一綹的。”

邦夫的雷鬼頭!我那根還算冷靜的神經一下子被激怒了,有種痛扁人的衝動。我一邊因爲憤怒而全身顫抖,一邊像上次那樣走去買冰淇淋。

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到了分勝負的時候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女人遭到暴力對待。我一面看着香緒吃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的模樣,一面按下了手機的快捷鍵。

當晚九點以後,三個義憤填膺的年輕人站到外帶酒店衚衕的正中央。商店會的會員們還在履行着自己的義務,佩戴着布條圍坐在遠處的電線杆下。多和田組的成員每天會在十點左右出現,向皮條客收取當天的保護費(幾張千元鈔票),然後就直接踏進外帶酒店。由於我每天負責錄影,已經對於他們的出沒習性瞭若指掌。

登山自行車準點在巷口停下,三個人朝着我們走來。是大哥和兩個小弟。邦夫一直是光頭的追隨者,看到我們就拋出凶神惡煞的眼神,擺出一副準備狂吠的姿勢。最先開口說話的是大哥。

“你們幾個怎麼在這裡?”

我回答:

“只是想和你們談談。放心,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雀斑男甩着他的雷鬼頭,又開始大聲叫囂:

“有沒有搞錯,跟你們這種小鬼有什麼好談的!”

崇仔跟猴子叉着雙手,面無表情地欣賞着這隻吠犬的表演。光頭大哥再次開口:

“你說的好處,是關於那羣靜坐的人嗎?”

他的腦袋比我想像中要靈光。我點點頭:

“是的。我們可以保證讓他們從這裡撤出去。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將視線移向巷底。紫色的玻璃門,藍色的招牌,PUB Soirée。

“你們不要再騷擾那家店裡的女人,還有她的女兒!”我一字一頓地說着,幾乎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光頭大哥一臉的匪夷所思,他搖了搖頭說:

“只是這個要求?”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開始早說就好了嘛!我肯定會出面解決的。”

“少開玩笑了。要不是覺得苗頭不對,你們會這麼痛快嗎?如果我直接闖進你們的地盤,命令你們不準再對她們母女動手,你還會這麼好說話嗎?”

“臭小子,給你點顏色你就……”

雷鬼頭好像又快發飆了。他的嘴角淌着口水,眼看着就要向我撲過來。光頭大哥的嘴裡飄出一句話:

“我知道了。給我一點時間,我要和老大商量一下。”

然後我和光頭大哥就像聯誼會的最後環節一樣,交換了手機號碼。就這樣,我的手機電話簿很快就會被男人的號碼給淹沒了。正在看店的我聽見手機響起,是在第二天的日落時分。

“是真島誠嗎?這裡是多和田。”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表示肯定。

“我們可以接受你的條件。不過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到底和你是什麼關係?我們完全被搞糊塗了。”這個可以發出承諾的人,應該就是出現在首戰中的西裝男。

對於這個問題,我保持着和多和田組一樣的未知心理。我這個人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爲了別人赴湯蹈火,並不需要特別的理由。我也不要求一毛錢的報酬。幫派大哥繼續說:

“從今晚開始,我不想再看到那些靜坐的人。我也可以保證,不再去動Soirée裡的那個女人。”

“你可以承諾讓那家店的小姐自由地被帶出場嗎?而且你的手下也不會再去欺負她的女兒?”

“可以!我答應你!”

“好吧。我知道了!”

我正準備結束這段交易對話,多和田又說:

“等等。我想,咱們之間還有勝負未分。算上你,你必須叫上三個人。今天晚上十二點,我們在死衚衕的停車場等你!”

組長的聲音愈講愈有江湖味了。可怕。

“我們都是在道上混的,最看重的就是臉面!如果我們這麼輕易就答應了你們的條件,實在是有失身份,也會被道上的兄弟恥笑。咱們只是按規矩辦事,不至於鬧出人命。不過,別夾着尾巴逃跑哦!真島。”

我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個齷齪的西裝男扯下去了,簡單地應了一句“知道了”就立即掛斷了電話。老媽正在店後面努力拆着一個紅富士的蘋果箱。

“廣子的事情已經搞定了。今天晚上你們不用再去靜坐啦!”

我家的終極武器沒有停下擦蘋果的手。

“哦?這樣啊。我難得的樂趣就這樣結束嘍。”

“是的。不過今晚我還要去一趟停車場。聽那邊的意思,大概是要決鬥的意思。”

老媽的雙眼一亮。

“阿誠啊,用不用老媽給你準備些傢伙呀?”

我突然油然而生出對多和田組的同情。

月黑風高決鬥夜。

差五分十二點時,猴子、崇仔和我已經站在死衚衕裡的停車場上。在我們的身後,還有廣子、老媽以及幾位商店會的成員坐鎮。

黑色凱迪拉克緩緩穿過外帶酒店巷,來到停車場。十二點整,多和田率領着三個小子走下車。凱迪拉克的車身後,是外帶酒店的媽媽桑色彩鮮豔的行列。猴子靠在我的耳邊說:

“這場表演還真的吸引了不少人啊!”

崇仔貌似很愉快地回道:

“哈!阿誠。你覺得這場面像不像回到了高中時代?”

在我就讀的學校,打架是惟一尋求刺激和賭博的方式。崇仔可說是贏得最高榮耀的三冠王。我的眼光停留在向我們走過來的多和田組身上,點了點頭對崇仔說着:

“這回他們是真的急了,在這些媽媽桑面前,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地表現他嘴上說的‘面子’,無非就是想把我們當炮灰,好展現一下他們保衛地盤的本事!”

多和田停在距我們五米左右的地方,聲音低沉地說道:

“規矩我就不多說了,輸贏若定,就要心服口服!今晚大家都是赤手空拳,拼的是自己的實力。明天開始,這條小巷會照常營業。這場較量,就當做是這場風波的結束儀式吧!”

我們三人點了點頭,對着將手交疊在下腹部、身穿黑色西裝的組長說:

“你們是想要一起上?還是來個一對一的單挑?”

他挑了挑眉,回答:

“一對一比較好。我們第一回合先派雄一。你們呢?”

褐發的年輕人站在佈滿碎石荒地上的腳,向前踏出一步。猴子說:

“那我就先上好了。阿誠,不需要顧忌什麼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啊,如果下手太重的話,之後他們會不會向Soirée報復?”

崇仔用鼻子一笑。

“哼!要是他敢,我就派二十個G少年去抄了多和田組。儘管大顯身手吧!猴子。”

猴子鬥志高昂地脫去Adidas的迷彩夾克。見到對方是個身高一百五十五公分的矮個兒,雄一露出邪惡的笑容。他舔了舔嘴脣,招手示意猴子放馬過來。那羣外帶酒店的媽媽桑,見狀一齊發出我聽不太懂內容的加油聲,應該是說“宰了他”吧。

正當兩人以兩公尺的距離對峙着,一輛霧銀色的Benz堵住停車場的入口,是一輛好似銀色鯨魚般的十二氣缸Sedan。車窗無聲地拉下,裡頭坐的是冰高組那位貌似銀行員的組長。多和田的五官雖然一動也不動,仍可看出變了臉色。冰高的老大應該是爲了保障組織未來希望的安全,纔會特地來此露臉。猴子矮歸矮,可是有將來的年輕人,也是代表會長。池袋三大幫派之一的老大親臨現場,讓停車場內的氣氛瞬間緊繃。

猴子朝Benz點了點頭,便以兩臂護住頭部,慢慢接近雄一。他躂躂躂地兩腳交替踏步,同時也放低下盤。雄一首先就朝猴子的腹部來記擺幅很大的右拳。猴子的腹肌像巧克力一樣隆成數塊。那種中看不中用的勾拳,對他應該是不痛不癢吧。接着是一記左拳。猴子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直接衝入對方的胸前。雄一張開雙臂雙腿,想以體重的優勢把猴子壓倒在地。我看到猴子倏地又放低了姿勢。沙礫在猴子穿着Converse的腳下發出摩擦聲。

“哼!”

隨着猴子一記發自丹田的哼聲,他的前額直線往前衝,目標是雄一尖削的下巴。雄一的下半臉扭曲變形的畫面,看在我眼裡像是慢動作播放一般。猴子抱住當場癱軟的雄一的腰部,不斷朝他施以頭錘攻擊。

猴子將翻白眼的雄一丟在停車場上,就返回我們的隊伍。媽媽桑們發出失望的嘆息。

“猴子,我們店裡的哈密瓜供你免費吃一年啦!”

老媽興奮地叫道。我和崇仔則對氣喘吁吁的猴子點點頭以示讚許。

多和田的表情又恢復了冷靜。他把邦夫叫過去,講了幾句悄悄話。邦夫露出不服氣的表情。

“接下來換邦夫上。你們呢?”

崇仔說:

“打了香緒的就是他吧?要不要我去敲碎他的顴骨?”

“不,我去。你就負責料理等下那個大隻的吧!”

我用下巴指了指對方身材高大的大哥。我脫掉Uniqlo的棉外套。我對於其他兩個人並沒有憤怒的感覺,但是邦夫就不同了。我要在他身上留下永難忘懷的印記。我想起香緒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時的眼淚。

真要區分的話,我是屬於動腦派的,對於打架並不擅長。然而,這個時候我卻覺得非贏不可。況且,工作上必須對酒店媽媽桑有個交代,跟我發自內心的憤怒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動機。我決不能輸給邦夫這個腦袋空空的傢伙。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這樣我就能夠發揮所有潛力,能夠冷靜地觀察對方。我一面在嘴裡複誦着這些話,好幫助自己的腦袋降溫,一面走向夜半的停車場中央。

邦夫額頭上的雷鬼髮束晃動着,並對我咬牙切齒。他脫掉Fila的運動外套,同時也脫去了運動上衣和裡面的T恤,上半身完全赤裸。年紀輕輕的,他的腰上卻堆積了一層薄薄的脂肪。他轉了轉頸子說:

“我從一開始就看你不順眼!嬉皮笑臉的,講話也不看看自己有幾兩重!雖然多和田老大跟我說,不可以在冰高的面前亂來,不過我會假裝成失手,讓你死得很難看!”

真是個愛搶戲的配角。我用低沉的聲音說:

“你記得香緒嗎?”

“那是誰啊?”

“一個瘦巴巴的小學生。聽說你不但打了她,還對她的胸部毛手毛腳?”

“你是說那個小鬼呀!她的胸部一點肉都沒有,摸得我很不過癮!”

我在無意識間露出微笑。腎上腺素在我全身掀起一陣紅色的波瀾。

“那個孩子,有件禮物想送給你。”

我從牛仔褲口袋掏出薄薄的文庫本,甩動手腕將它拋向雷鬼頭。邦夫舉起右手想擋。《莎樂美》飛上天空的速度,跟我跳向邦夫的速度完全同步。

只不過跳躍前用力一蹬,就拉近了五十釐米左右的距離。邦夫急急忙忙想對我出拳,卻因爲距離太近而失敗。我狠狠揮動手肘,目標是邦夫佈滿雀斑的左臉。身體由高處墜落的重量加上揮動手肘的作用力,再結合我的憤怒,成了難以招架的一記攻擊。我知道擊中對方了,手肘卻沒有任何感覺。當我用左肘揮出第二記攻擊,才發現對手不見人影。原來他已經倒臥在我的腳邊。

我將攻擊的目標由邦夫的顴骨改成胸部。臉和胸,這是爲了幫香緒報一箭之仇。我以穿着慢跑鞋的腳,不斷猛踹失去一半意識的邦夫的肋骨。毫無技巧可言的踢足球動作。

“阿誠!幹得好!”

老媽的叫聲讓我恢復了冷靜。我離開夜晚停車場的戰鬥區,回到崇仔和猴子身邊,分別跟他們擊掌。

“好,接下來換我了。我去去就回來。”

崇仔說完這句話,就穿着白色雙排扣大衣邁步向前。

然而,出乎我們的預料,拖得最長的反而是大哥和崇仔的一戰。大哥似乎學過拳擊,並不像他的小弟們胡亂揮拳,而是穩穩地護住要害,由內側不斷快速出拳。兩人落在停車場地面的影子,交纏成好幾條黑線。

崇仔大衣的衣襬翻飛,以與生俱來的平衡感與速度防禦着。他靈巧地旋動着上半身,下半身則以最小限度的步伐閃躲暴風雨般的攻擊。大哥的集中攻擊持續了約有三分鐘,期間崇仔只是注視着對方的拳頭,完全沒有反擊。

看來大哥缺乏成爲拳擊手的才能。他的拳路太過一成不變。基本動作的一、二、三倒是不錯,但是變換出拳軌道及時機的四、五就變得很糟糕了。過了三分鐘,當崇仔加快防禦的步調,他就很明顯居於下風。在他眼前的三十公分處,總有崇仔那張掛着淺笑的臉。好像跟幽靈戰鬥。大哥漸漸慌了起來。

他的出拳愈來愈紊亂,防禦力也不如之前。崇仔當晚首次擡高雙手,幾乎左右兩邊同時出拳。猛擊與直拳帶出一道光帶。右邊的拳頭掃過下巴表面,發出“噼嘰”一聲。大哥當場雙膝一跪。他的雙拳擱在大腿上,擺出跪坐的姿勢,頭則低低地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坐棺中的屍體一樣沉默。阿崇頭也不回地走向我們,說:

“好久沒流汗了。你覺得怎樣?阿誠,我的右手肘有沒有伸直?”

我根本就沒看見他的拳頭。爲了不漏氣,我硬着頭皮說:

“這麼多觀衆在看,你的右臂卻彎了一點點。而且,幅度也拉得太大了。”

我看向呼吸已經恢復平順的猴子。他也順着我的話說:

“沒錯。你應該偏內側一點,儘量縮短揮拳距離纔對啊。”

我們三個一起笑了。揍人之後能這樣爽快地發出笑聲,對我來說是頭一次。

比分是三比〇。不過,之後的發展卻超乎我的預科。對於戰勝的我們,只有老媽、商店會的歐巴桑以及廣子給予掌聲。反觀癱在停車場上的多和田組三人幫,卻被外帶酒店的媽媽桑和小姐團團圍住,可說是享盡了豔福。

我環視身邊這羣不再盛開的花朵,對猴子說:

“我有種感覺,好像我們是壞人,他們纔是正義使者似的。”

猴子苦笑着說:

“事實上就是這樣啊!我們忽然搞什麼靜坐抗議,讓她們沒生意做,還痛打她們親愛的祖國同胞呢。我們就是那種討人厭又有錢的日本壞蛋啦!”

崇仔一面將大衣拉平,一面說:

“站在不同立場的人,都有着不同的故事。是正義還是邪惡根本無所謂,重要的是誰活得比較風光。你看看他們。”

他用下巴指指倒在地上的兄弟們。

“我們今晚獲勝了,他們則會從明天開始捲土重來,把這條外帶酒店巷統治得更加有聲有色。”

我轉過頭看停車場的入口,發現冰高組的Benz已經連影子都沒了。噴了太多香水的廣子依序給我們三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接着便走向昏暗的巷弄。

午夜的決鬥結束三天後,廣子晃動着她西瓜似的胸部,來到我們家的水果店。池袋也進入了嚴冬。寒風刺骨的傍晚,吐出的氣息幾乎能在空中結成霜柱。廣子跟我訂了兩個五千元的哈密瓜,將一萬元鈔票跟一個信封同時遞給我。她沒有看我的眼睛,反而轉過頭說:

“這是香緒給你的信。等下再看哦!”

我回答說“好”,廣子便一路發出高跟鞋蹬地的聲響,走進了西一番街的小巷。在外帶酒店巷裡,今晚依然有工作等着她吧。我走出店外,目送她華麗的背影離去後,打開信封。裡面放着兩張信紙。

真島誠先生:

這一次,我家的廣子和我真的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非常感謝!請向你母親和那些狐朋狗友,轉達我的感謝之意。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廣子的工作性質了。有一段時間我很煩惱,不過現在已經想開了。我還是個小學生,沒有辦法賺錢養家。所以,我要努力唸書,長大之後找個不會受人批評的工作,讓廣子可以安心享福。

廣子這個人反應很遲鈍,出門逛街老愛搭出租車;每次說“會胖、會胖”,還是一口氣吃掉三塊奶油蛋糕。不過,她還是我無可取代的好媽媽。廣子臉上帶着傷回家的那天,我比自己被打的時候哭得還傷心。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最喜歡廣子了。

我改天一定會再去店裡玩的。你如果發現有趣的書,一定要告訴我哦!我今天也會在Alba的噴水池前面等你。

櫻田香緒

真是一封真情流露的信。文筆甚至比我的專欄文章都來得好。看完信後心情大好的我,繼續拿起第二張信紙。跟第一張工整的鉛筆字很不一樣,這張則是用簽字筆潦草寫成的:

香緒叫我不準看她的信,所以我沒有看。我只要一寫長的句子就會慌神,所以我長話短說。真的很謝謝你!香緒和我都很感激。

我這個人生來就這個德性,所以之後我還會努力工作,當個不生鏽的女人。如果在Donna Karan發現好看的棒球外套,下一次我會帶去給你的。

香緒這個孩子對我來說太乖也太聰明瞭。請你成爲她的朋友。

WWW ★тt kán ★¢o

廣子

看完之後,我將兩張信紙放回信封。回到水果店的店面,我用雞毛撣子撣去草莓包裝盒上的灰塵,自然而然地哼起了流行歌曲。就算商品賣不出去,就算專欄文章寫不出來,再加上沒錢又沒女人,我在這四重煎熬中仍能感受一股幸福,就是在這種時刻。

在這個骯髒的城市裡,永遠當一個貧窮的顧客倒也不壞。我們藉由一個個麻煩與人產生聯繫,綻放出難以忘卻的光輝,也從別人身上獲取光輝。

我透過店門前褪色的遮陽篷,擡頭仰望池袋的天空。星星的數目少得可憐。然而凝神一看,便會發現它們永遠閃耀着玻璃碎片般澄淨的光芒。不管是多深沉的黑暗,都無法將這道光芒淹沒。

我向二樓的老媽報告之後,走出了西一番街,去跟坐在噴水池前等我的那個瘦巴巴的、愛看書的女孩約會。偶爾從手也不能握的清純交往開始,倒也挺不錯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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