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_尊嚴——PRIDE

尊嚴(PRIDE)是什麼?

我們日本是否擁有真正的尊嚴?不過,這個詞語本身也是外來的英語單詞,也難怪不是很明白。此外,還有很多搞不懂的詞語,LOVE啦,PEACE啦,WORK啦。

而我在這個夏天發現了一個超了不起的人類的秘密,就是真正的尊嚴源自何處。它當然不會是世界盃上贏得一場勝利後立刻燃起的即興而廉價的自豪感。那不是瞬間釋放的腎上腺素,它的成長溫和有力。

那是有過最傷痛的糟糕經歷、詛咒着自己、什麼事都做不成的人從內心最深處孕育出的力量。像我這種沒有半點榮譽感的傢伙也知道,這纔是真正的尊嚴。本來弱小的傢伙仰仗的最後盾牌就是尊嚴。你最好不要小看這面盾牌。它閃着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鑽石般的光芒。在心底擁有它的傢伙最後就能勝利。其實這個事情很簡單,人生最終並不是由金錢、知識或暴力來決定的。

財政虧損累計九百兆日元,泡沫經濟崩潰後連續二十年的經濟蕭條,我們日本人都很不安。自信、自豪感,以及對明天的希望都已迷失,對同伴的信賴也搖搖欲墜。明天會像希臘、西班牙嗎?希臘和西班牙先後陷入債務危機。最後會像津巴布韋那樣因爲惡性通貨膨脹而分崩離析嗎(據說在那個國家1美元相當於1兆津巴布韋幣。如果能使出這種絕招,日本的債務也能變成區區九百日元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生的,並不只有股票、債權、貨幣三重貶值,維繫人與人的力量也會崩壞。沒有辦法,只能靠我們協力不痛不癢地償還負債。

但是,我絕不認爲這個被說成這樣那樣的國家不好。這種程度的事,就連我這種好像黏着在池袋這片東京二線街區柏油路上的污漬般的人都很明白。

要這麼說,其實這也是每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些既不偉大也不聰明的傢伙教給我的。就像是在胸前刻下的血字一般。要拿出精神努力於眼前的工作!感到消沉的時候,就先休息下。但是,絕不能放棄啊。

即使是最差勁的人,幸運也必然會造訪。心懷榮耀,無論怎樣的打擊都能忍耐。機會來時,就要狠狠地射出臨門一腳。

哈哈哈,最後還是回到了世界盃上。這是在說,足球也好,人生也好,都是一樣的嗎?

而讓我學會這一切的,是一個掛着碎裂十字架項鍊的美人。

美得讓池袋的冰之國王和東京頭號麻煩終結者都爲之沉迷。年輕人都在嘆息邂逅太少,但如果每天都好好地生活,其實不用擔心什麼。

我說,沒想到日本的夏天也不壞吧。

今年夏天,不知爲何只有東京沒下雨。

日本全國,特別是九州以及關西這些地方雖然都下了連續暴雨,但東京似乎卻在乾梅雨季中乾巴巴地迎來了乾燥的夏天。說到乾巴巴,我的腦袋也完全乾涸。

我寫連載專欄的時尚雜誌自然是月刊。雖然因爲金融危機導致廣告少了很多,縮水成薄薄一本,但總算堅持着每個月都發行。

問題當然出在我這邊。似乎每逢換季,構思與靈感完全枯涸——作家生命的危機就會襲來。不是誇張,我真的覺得就要死了吧。可不是鬧着玩。這是每三次截稿就會有一次身入地獄的憂傷事。全無著名專欄作家的形象。

基本上,我的腦子從一開始就是空的。每天生活的這條街上如果沒有可用於池袋故事的好素材,那麼就算我想破腦袋也沒可能寫出稿子。於是三個月一次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還會猶豫着要不自己去惹出點壞事。

我一邊把西瓜擺上商店門前的臺子,腦中感受着下一次截稿將至的恐怖。這可是比用手就能捧起的西瓜要沉重得多的恐怖。這時,店堂靠裡的小電視機(不是液晶,至今還是顯像管的)傳出東京當地的新聞。

我聽到不知哪個臺的女主播的聲音。我勤勤懇懇地打開八街西瓜千葉縣八街市產的西瓜。的紙板箱,在店前堆放起黑色與深綠混合的水果。我相當喜歡這樣的色彩組合。

“位於豐島區池袋的獨立支援設施HOP今夏也……”

抓住我耳朵的,自然是池袋那句話。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設施的名字。搞不好,這條新聞或許能拯救我於素材幹枯的地獄。我從店門口衝到裡面。原本就是家小店,我的長腿只需要三步。

我盯着電視機,把手邊的傳單翻到背面準備做筆記。

給我來個好素材!我的腦中滿是爲了在地獄裡苟且偷生的骯髒念想。從看起來有點蠢的女主播特寫轉成了設施全景的畫面。十分普通的兩層樓公寓。縱深似乎很長。面朝外廊的是一整排的房門。但和一般的公寓不同的是,門都被塗成了各式各樣的彩色。怎麼說呢,就像是遊樂園裡的鬼屋一樣。

設施的背後是有點眼熟的都營電車荒川線。那應該是在雜司谷和東池袋西丁目站之間。完全處於我的守備範圍。

“HOP是爲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年輕流浪者以及遭到外派解約的人建立的設施。負責運營的也是同齡的年輕人。HOP作爲援助自立的新嘗試而受到注目。接下來,將採訪負責人小森文彥律師。”

鏡頭拉遠,出現了一個身穿合身西服的年輕帥哥。藏青色的西裝、深藍與白色的方格襯衫,領帶則是明亮的藍。一頭金毛就像日本國家隊的臨時前鋒疑指日本國家隊球員本田圭佑,他原本司職中場,但在2010年世界盃小組賽被臨時推上前鋒位置,戴無框眼鏡的帥哥,但笑的時候感覺有些做作。

“爲什麼你會想到爲年輕的流浪者建立這麼一個設施?”

年輕的律師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後說:“因爲這對社會的成本最低。年輕人還很靈活,靠自身迴歸社會的力量很強大。如今對失業者以及流浪者的援助政策卻與年齡無關,千篇一律,這實在是有點浪費。無家可歸也好,失業也好,時間拖得越長,援助自立的成本也會越多。所以,HOP把焦點放在了年輕人身上。”

小森一口氣地說完。女主播輕輕地點頭後又問:“那麼HOP是什麼的縮寫呢?”

小森間不容髮地回答:“HOUSE OF PRIDE,就是‘榮譽之家’的意思。我想將尊嚴感帶給住在這個家庭中的同伴們。即使是失業、無家可歸、居住在自立支援設施,或是靠低保生活,也絕不是可恥的事。可恥的是放棄。我想出HOP這個名字,包含的就是這樣的信息。”

“請今後也繼續致力於對年輕失業者的援助。”

女主播公式化地說完,畫面變成了衛生巾廣告。量多的夜晚也安心。我對在二樓的老媽說:“我出門去做個採訪。”

沒聽回答,我就飛躥到了耀眼盛夏的西一番街。搞不好,我大概能從地獄裡巧妙生還了。心情難得的雀躍。當然,這時完全沒有跡象表示,這將是這個夏天最大的麻煩。

那時,天上只有看起來結實可口的積雨雲滾滾地涌現在若干公里的高空而已。

在JR軌道下方的WE ROAD上,我拿出手機打給G少年的國王崇仔。

雖然是第一次聽說HOP的事,但跟這條街上小鬼們有關係的信息應該都會集中到那傢伙的手中。好的傳聞或不好的傳聞皆是。唔,就數量而言壞的會多一點。

“就對崇仔說是好朋友找他。”

對方沒說話,似乎是把手機遞了過去。接電話的最近不陪我玩了。

“怎麼了,阿誠?”

國王的聲音就像碎冰。在池袋有無數G少女把這傢伙冷淡的隻言片語用作鈴聲。年輕女人的品味都很糟糕。

“我想問你夏天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穿着浴衣去煙花大會。”

有一半是真心話。總是在惡劣的麻煩中東奔西跑,偶爾在東京灣的屋形船裡搖一搖也不錯。

“我一直叫你先說要事,你都沒長進啊。”

國王的冷漠如鞭子一般抽痛了庶民的心。我假裝受傷地說:“那麼,就一起玩仙女棒好嘛。”

崇仔似乎對我的邀約沒有一絲興趣。

“有事就說,不然掛了。”

“是是,知道了。崇仔,你知道一個叫HOP的設施嗎?說是就在南池袋的什麼地方,幫助那些年輕的流浪者和失業者自立。”

“啊……”

真少見。崇仔並不只是身體動作快到嚇人,腦子的運轉也同樣飛快。很少會使用這種意義不明的感嘆詞。這傢伙在猶豫該怎麼評價。也就是說,應該孕育着麻煩的種子。

“是有什麼問題嗎?沒事,告訴我就輕鬆了。”

耳邊響起的笑聲就像是沙沙的刨冰。這樣的聲音我用來當鈴聲或許也挺好。

“阿誠,你真的就只有直覺好呢。我還不知道會不會是麻煩。只是,關於那個設施有些不好的謠言。”

“這倒不好辦了。”

這種不好的謠言很難寫在時尚雜誌的專欄。如果這個素材不能用,我就要重新陷入截稿前靈感枯竭的地獄。崇仔滿不在乎地笑道:“截稿嗎?沒想到你還會爲那種作文一樣的東西發愁。”

我很不爽,真想用冰塊砸他。而且那傢伙還正戳到我的痛處。

“這種作文換成是你會怎麼寫?我每次寫可都是用生命在寫。”

不過,再怎麼削減生命都和成果沒什麼關係。崇仔根本沒把我這惟一一次的挑釁當回事。

“HOP現在正在積極招募設施的入住者。你也很清楚,因爲金融危機,這裡也有些無家可歸的年輕人流落街頭。我們隊伍裡似乎有好些人受那邊照顧。”

“是嘛,那不是挺好嗎?”

“可是,怎麼說呢。一旦入住那裡,立刻就會有律師陪同去區政府,是去申請低保。”

根據日本憲法,所有的國民都被保障最低程度的生活。應該說誰都有取得低保的權利。

“這有什麼問題嗎?”

崇仔哼哼着說:“這一點現在正在調查。說不定那些傢伙的做法會對我們隊伍的財政有好處。”

原來如此,財政狀況收緊並不只是國家和企業。街頭小鬼們、團隊中的人都一樣。哪兒都沒錢。這就是這個悲慘街區的真相。

“我接下去準備去採訪一下HOP,如果知道了什麼再聯繫你。”

“交給你了。”

國王掛斷了電話。取而代之飄揚在地下道里的,是彈得一塌糊塗唱得難聽到恐怖卻糾纏不休的情歌。遇見天使般的你……在這命中註定的骯髒街道。這種是不是得用禁止擾民條例之類的來處理?

我筆直走過東口的綠色大道,在首都高五號池袋線的高架下面信步而行。在那裡有在東京都數一數二的流浪村。藍色的塑料布和茶色的紙板箱,還有黃色的用來放東西的小桌子,無數由這些組成的完全稱不上是家的箱子連成一片。

日本的無家可歸者果然還是日本人,我佩服地想。多餘的紙板箱被整理得整整齊齊豎在一邊。每個“家”都很整潔。破布與多餘的材料也沒有亂扔。乾淨、規矩、安靜。當然,幾乎感覺不到有人。無家可歸者也是很忙的。再怎麼節約,要在東京殘喘每天也要一千日元。撿雜誌以及鋁罐、回收便利店垃圾袋裡過保質期的便當、勤勞地參加各地舉辦的做飯賑濟,有的是賺錢的辦法。

我正在鐵橋下爲日本的現實姿態與未來擔憂時,牛仔褲屁股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看小液晶屏。是老媽。天敵打來的電話。我覺得頭和肚子都疼了起來。

“喂,幹什麼啦,我現在要去採訪啦。”

老媽的聲音冰冷不遜於國王崇仔。

“這是什麼藉口。我還想着要介紹給你絕世美女呢。”

反正老媽嘴裡的美人水平有限。頂多就是池袋西口等級。我模仿崇仔:“好了,有事就說。”

“耍什麼帥。不給你吃晚飯哦。”

衣食住被掌握,立場立刻就弱了。我老實地賠不是:“對不起,但是真的是採訪。”

“這邊來了個找你的客人。大美女,很着急呢。是吧?喂。”

老媽在電話那頭和我的委託人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名叫畑中鈴。你現在在哪裡?”

“東池袋,就在首都高速高架的下面。”

“那麼,去出光的加油站前。那姑娘現在就打車過去找你。”

我在背陰處的人行道上叫道:“等一下老媽。”

我知道老媽用手遮住了電話。聲音忽然也變得曖昧而興奮。

“好啦好啦,要好好幹啊,阿誠。你小子從上次世界盃開始就一直沒女朋友了。”

這段時間裡也有過交往時期很短的啦。但這種事就算撕開我的嘴也不能跟老媽說。我沉默着,聽到天敵和那名陌生女人的說話聲:“我們家阿誠雖然第一眼看起來有點壞,但其實是個熱心腸的傢伙。他一定也會認真聽你的話的。”

我腳邊一個踉蹌。需要藉助老媽力量找女朋友的麻煩終結者。要是讓崇仔知道,一定會被嘲笑一輩子。

“等下,喂!”

我咆哮的同時,電話掛斷了。推着嬰兒車從我身邊經過的年輕媽媽腳步突然加快。要從變態手中保護嬰兒的母親角色。我盡全力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要有變化,沿着原路朝加油站折回。

爲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一間一間地數起無家可歸者的家。

區區數百米內,共有四十二間用棱角分明的方形箱子搭起的箱之家。

那些說日本和希臘不同的傢伙,只要來池袋稍微散個步就可以了。

坐在加油站前的護欄上,一輛普銳斯出租車無聲地停下。車門打開後走下的,是一個身穿動感十足的黑色喇叭褲與黑色短袖T恤的女孩。就像安吉麗娜·朱莉那種類型的——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女演員。五官有着日本人的淡然,卻讓人感到些許威嚴。長得不像安吉麗娜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很喜歡五官深邃的長相。

我在護欄上對她打招呼:“你就是畑中鈴嗎?”

鈴安靜地盯着我看,像是在判斷我是敵是友。

“是的,你就是阿誠先生?”

我點頭。站着不動也在流汗。

“之後我要去突擊採訪。只能聽你說三十分鐘。去附近的咖啡店可以嗎?”

我們邁步在寬敞的人行道上。辦公樓和公寓在兩側沿着大路往盡頭延伸。鈴十分安靜,我立刻就察覺到了她幾乎與樹蔭融爲一體的保守謹慎。簡直就像要抹殺自己的存在一樣。

這感覺讓我想起接近獵物時的G少年特攻隊以及他們的指揮官崇仔。

“你是在追蹤什麼人嗎?”

我不動聲色地問她。影子一般的女人在見面後第一次笑了。淡淡的笑容就像反射在大樓鏡面上的夏日彩虹。正如老媽所說,她實在是個美人。

“是的,現在是在追蹤吧。”

“誰?”

這時綠色大道上一輛黑色麪包車合着HIP HOP的鼓點轟鳴駛過。鈴伸手探入挎在肩上的提包,全身忽然僵硬。她什麼都沒有回答,死死地瞪着麪包車。

“我明白了。把你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我無可奈何地說。這傢伙的反應就像是生命瀕於危急的野生動物。看見這麼個姿態超好的美女有這樣的反應,我還能說別的嗎?

鈴彷彿大夢初醒般地轉向我說:“哎?什麼?”

連標誌性臺詞都沒能好好傳達到。果然沒有導演的戲很難演。

高架下的這家咖啡店並不是連鎖店,而是當地的店。

就結果而言,一杯冰咖啡都五百日元。於是我放了夠本的糖漿與鮮奶油。鈴卻什麼都沒加。我們在窗邊的座位面對面,我才留意到——

鈴穿着低領T恤的胸前垂着一串銀色項鍊,並且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這條項鍊的十字架項墜附近曾經斷裂。只有那一處用金鑲接。金與銀組成的項鍊,在窗邊射入的夏日陽光下閃着黯淡的光。

“咦,銀項鍊用金子鑲起來,很少見呢。你是很喜歡這個吧。”

鈴對着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覺得像是一匹狼對我露出了牙齒。

“是的,這是紀念。”

“紀念什麼?”

“我被強姦的紀念。”

我端着冰咖啡的右手在空中僵住。擺放着時髦的中世紀風格傢俱的咖啡店裡溫度也一下子降低了十度。我完全不摻雜感情地回答:“是嗎,這傢伙和你現在追蹤的東西有關吧?”

鈴還是帶着狼的笑容點頭。

“那麼,說吧。”

鈴的笑容愈發危險。

“那是在三年前。我住在高田馬場附近,每天去附近的大學上學。小學開始我就一直練體操,一直到初中我還是登上過全國大賽領獎臺的選手。特別是跳馬和自由體操。但是,到高中後我突然長高,身體的成長超過了預計,於是轉向了藝術體操。大三的夏天,我是我們藝術體操部的王牌。”

所以她的身材看起來才那麼好。算上本身的身體條件,姿勢也格外曼妙。呈S型舒展的脊椎骨與堅挺的胸部。只是普通的步行,鈴的手、腳甚至指尖都有神經啪嚓啪嚓地通過。

“在一個星期六我訓練後回家的路上,一輛黑色的麪包車停在我的身邊。天空飄着晚霞,再有三分鐘就能到家。我打算回家吃完媽媽做的晚飯,晚上和妹妹一起看借來的DVD。就像是《黑色星期五》那種讓人哇哇驚叫的電影。”

鈴喝了一口純黑的冰咖啡。她的臉色很差,血色甚至褪到了她的胸部之下。光是回憶就痛苦得無法忍受。我覺得我必須說句什麼。哪怕只是一點聲援。

“我就在這裡。我全身心地在聽你說。”

鈴扯出一絲微笑,繃着臉繼續說:“滑門打開後跳下來兩個男人。臉上戴着PARTY上那種誇張的面具。美國還有俄羅斯的總統那樣的。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被拖到了車裡。”

高田馬場那邊我也很瞭解。從馬路轉到裡面一條小路,就是安靜的住宅區。在一直走的離家只有幾分鐘的小路上突然被人綁走。我往牛仔褲擦了擦滲出汗水的手心。

“車裡的座位是放平的。兩個人一起摁着我的手,塞住了我的嘴。我踢了一個男人,臉上就被咚地揍了一拳。我眼前那個像是帶頭的人從我包裡拿出手機後說:你老實點,馬上就放你自由。但是你要是吵鬧抵抗的話,就會像這樣。他拗斷了我的手機。那聲音我忘不掉,就像是自己的骨頭被折斷一樣。”

隨着時代的改變,讓人心屈服的方法也日漸簡練。我懷着絕望的心情想像一個手機被拗成兩段的女大學生。這種時候還是沒有想像力比較好。

“……是嗎?”

鈴還是狼一樣的笑容。

“四個人一共侵犯了我六次。然後我衣衫不整地被他們從麪包車踢到了練馬的農田上。我光着腳到附近的人家求助,他們幫我叫了救護車,也報了警。”

我無言以對。於是白癡一樣地扯了一句:“怎麼說好呢……那個,還算好。”

“並不好。因爲,我被警察又一次地強姦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鈴的敘述。

“爲了做筆錄,我被一箇中年刑警問話。他的表達能力真是了不起,詳細入微。不管什麼都能找到恰到好處的詞語啊。我之後有點佩服。”

我認識的爲數不多的刑警也就池袋警署生活安全課的吉岡了。那種大叔會怎麼寫被強姦的報告,這實在是讓人泄氣。

“刑警怎麼了?”

“他帶了個年輕警察來扮演犯人,然後對我用當時的姿勢進行模擬。好幾次,好幾個小時。把一切都問得仔仔細細地做了筆錄,最後讓我簽名畫押的時候,他說你也有錯,不該打扮得這麼誘人。”

我知道鈴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我並沒有穿得很誘人。也不是迷你短裙,就是去部裡訓練來回時普通的衣服。牛仔褲還有在夏威夷買的印有彩虹圖樣的T恤。但是,當時我最討厭的,還是那個刑警的反應。和阿誠先生差了百分之一千。”

我並不是很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中年人對我問話,一邊很親切地應和着,其實充滿了好奇心。我用想死的心說着自己被強姦的事超過三小時,而對方卻在桌子下面勃起,我想詛咒這個世界啊。第一次在車裡,第二次在警察的偵訊室,我被連續強姦了兩次。”

這次我沒有做錯。我保持了完全的沉默。

“對不起,麪包車裡的那羣傢伙,還有那個刑警,男人真的是太差勁了。”

過了一會兒,我這麼說道,鈴的表情有些吃驚。

“我說出這事的時候男人都會這麼說。但是,完全沒有必要道歉啊。畢竟,阿誠先生並沒有強姦誰吧。而且如果有人殺了人,自己總不會因爲同樣身爲人類而向受害者賠罪啊。然而對於強姦,似乎所有的男性都會有罪惡感。這真是不可思議呢。”

鈴說着,這次她的笑聲就像個普通的女孩子。

“沒事的啊,我也很清楚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強姦犯。”

有這句話我就安心了。至少她沒有憎恨、恐懼這世界上一半的人。

“我呢,那之後連喜歡的藝術體操也放棄了。因爲我無法出門。那時好痛苦啊。特別和年輕女孩子一起就受不了。”

“怎麼說?”

如果是避開年輕男人的話倒能理解。但是,爲什麼會無法靠近應該是很安全的年輕女性呢?犯罪事件中的受害者心理總是很彆扭。

“就覺得只有自己不乾淨,如果和朋友一起大家都會被玷污。那次事件後的一年裡很糟糕。老實說,這些即使在演講裡我也會這麼說。我休學了一年,一直都窩在家裡,之後的一年裡到處和男人上牀。大概超過了五十人吧。”

鈴就好像美國的戰略轟炸機。口中繼而連三地冒出炸彈。我站在風暴之中,又一次說了傻話:“……是嗎?那樣會很開心嗎?”

她恢復了堅韌的笑容,這個從二次強姦中生還的女孩說:“怎麼可能更開心?每一次都很拼命呢。想辦法勾搭上男人,帶到牀上。然後就像在麪包車裡的時候一樣,拼命地不要失敗。”

這次也是意味不明。鈴的話會從完全意料之外的角度撲來。每一句都是可以擊倒我的猛拳。

“阿誠先生不是處男吧?”

我自信地點了點頭。唔,雖然也不算經驗豐富啦。

“每一次都製造出和當時相同的情形,但想着這次和那時不一樣,想着絕對不會交出主導權,一邊擦着冷汗一邊努力。做愛別說是開心了,雖然很痛苦,但不這麼做我就活不下去。”

這是爲了修復痛徹心底的傷痕而拼命的性愛。我無法斷言眼前這個女孩到底是對還是錯。不論是多麼清高的道德家應該都無法審判鈴。人的心有時會靠受傷而癒合。

“你很了不起。很努力。但是,最後還是累了吧。”

鈴用力點了點頭。

“嗯,筋疲力盡。於是,就不找男人了。”

唉,和不喜歡(或者說連半點喜歡上的可能都感覺不到)的男人上牀,只會折磨到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

鈴把手放在胸前,撫摸着十字架項鍊。她摸的並不是項墜,而是鑲金的地方。

“這條項鍊,是在手機被拗斷後,被帶頭的扯下來的。不知爲什麼,它就在包裡,或許是我被強姦的過程中自己拼命扔進去的。因爲當時的記憶並不太清晰,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決定不再和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上牀、要回到社會的那天,我在新宿的一家首飾店裡修好了它。”

爽朗的笑聲在咖啡廳裡傳開。音樂是很少在咖啡館聽見的1970年代的靈歌。一個以身爲黑人爲榮、身高接近兩米的高個子男人用絲綢般的假聲唱着歌。我不由覺得跟鈴的笑聲很和諧。

“雖然修理費比買來的價格還貴。但是,這條項鍊和我一起遇到了災難,但又好好地生存下來了。我這麼一想,就一點都不覺得浪費。”

真正的寶物,並不是由標價與流行決定,而是像這樣積累而成的吧。我說,你到幾歲纔會有這樣的寶物?

“我現在一邊在體操課堂裡教小孩子們體操,一邊到處演說有關強姦受害的本質。因爲還有很多事情大家都不知道。而我自己則放棄了體操,開始練綜合格鬥。就這樣,多餘的時間就用來追蹤那羣傢伙。”

我點頭說:“麪包車強姦犯嗎?”

鈴也點頭。她略一低頭,原本很大的眼睛就顯得更爲巨大。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映在了她的眼底。

“是的。但是,現在那四個人已經有了代號。在東京近郊已經有三十件以上相同手法犯罪的報告了。跨區通緝犯B13號。他們每半年就換一輛黑色麪包車,至今仍然在街頭流竄。最近兩個月裡發生了四次案件,都是在池袋周邊發生的。”

原來是這樣。這麼一來,對我的委託也說得通了。

“這種情況很罕見嗎?”

“嗯,他們總是會把犯罪地區分散。我是這麼想的,那些傢伙會不會因爲什麼事情而無法離開這條街。”

我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是找到了非常忙碌的工作,或者是在愛找茬的僱主手下幹活?因爲沒時間,便就近滿足慾望。因爲至今爲止一次都沒被抓住,所以對警察也很輕視吧。我雙手交叉。

“或許是機會。”

“果然是這樣嗎?”

我不知爲何會回答得自信滿滿。這時,我根本就沒想到,眼前的女孩會有第三次想死的經歷。

“是啊,但是,在追捕那些傢伙之前,先讓我解決要截稿的事。這事不完成,不管多大的事情我都無法集中精神。”

鈴一臉不可思議。

“阿誠先生是什麼人?我大學的朋友說過你是池袋的麻煩終結者,還是個作家嗎?”

我很想回答說“也就寫一些不暢銷的文學作品”,但終究還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質:“給一本雜誌寫專欄,四張文稿紙日本的文稿紙通常一張400字。左右的小東西。”

“咦,沒想到你還很知性呢。”

我搖了搖頭。只要有認真看世界的眼,誰都可以寫文章。說什麼必須要有特別的才能,那是懶惰者的藉口。

“沒,我只是沒有停止思考而已。我說,你能陪我去採訪嗎?我還想聽你多說些話。在這附近有一個面向年輕流浪者的自立支援設施。HOP,意思是榮譽之家。”

鈴站起身,在桌子上放下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幣。

“我知道了。這裡就AA吧。”

我點頭。聽了剛纔的故事,我沒法輕易說出讓男人請客。我們回到了正午的東池袋。陽光的照射下,肩膀沉重得好像穿上了厚大衣。而我們在榮譽之家發現的,是人類販賣自己最起碼的自尊的價格,以及在那之後會留下怎樣一個殘殼的樣本。

然而,當時正因爲能和強韌與身材並重的美女漫步在金融危機後的高架下而心醉神迷的我還完全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未來等待着我。

所謂獵物陷入圈套,大概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最遺憾的是,那個獵物並不是結實的我,而是心性高潔、克服了好幾次危機的絕世美人。

都電荒川線的鐵路上,因爲八月的熱氣而升起煙靄。

只有一節車廂的電車像幽靈一般從遠處顛簸着駛來。沒有車輪浮在半空的電車。身材跟手辦一樣美好的鈴在我的身邊與我並肩,夏天的雲在頭頂上好像3D立體電影一樣靜止不動。天空的湛藍鮮豔得可以當成色卡。

我不由覺得這太完美。靈感枯竭痛苦得像地獄一樣開始的一天還會有如此的展開。所以,我無法放棄寫作。不過,天堂也好,地獄也好,全都是一個人自己搞出來的。就像在井底小跳着上下折騰。

鈴擡起外形很好看的手臂指向前方。

“阿誠先生,那個。”

一列隊伍一直排在沿着鐵路延伸的馬路上。被汗浸溼的T恤以及圓領衫,露出膝蓋的牛仔褲和工裝褲。男人們弓着背,面無表情。他們並不是在人氣很高的拉麪店或者蛋糕店排隊。誰看了都能立刻知道那是一支無家可歸者的隊伍。

“看起來那裡好像就是榮譽之家了。”

這裡是遠離池袋繁華街的安靜住宅區。自立支援設施不可能有很多家。我們完全沒有預想過在那裡等着的會是什麼,便溜達着走了過去。不止如此,我還想着如果HOP再遠一點就好了。這樣一來,我就能和這個才認識的美女再多散步一會。

說什麼麻煩終結者,還是毛頭小夥呢。唔,不過我正青春盛年又沒有女朋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看見纔在電視畫面裡見過的建築,總感覺有些奇怪。

兩棟白色的兩層樓公寓像雙胞胎一樣,有着五顏六色的門。眼前的停車場裡撐起帳篷,正在做賑濟飯。款式是固定的咖喱——早在沒到停車場的時候就通過香味知道了。

我和鈴走過隊伍的前排,想找做賑濟飯的主辦者問話,一旁有聲音傳來。

“啊,阿誠先生。”

有點耳熟的聲音。從隊伍排頭數起第三名男子正在揮手。是在G少年集會時見過的小鬼。他穿着褲腳破破爛爛的毛邊牛仔褲,T恤的圖樣是龍與陰雲的日式圖案。剃着光頭。名字——好像是叫小安。姓什麼就不知道了。而且這個名字說不定也是謊稱的街頭用名。在這裡排隊就說明已經吃不起飯了。我不認爲二十多歲的無家可歸者會用真名生活。

“啊,你是小安吧。”

他露齒一笑。上排牙齒少了一顆,笑容卻有種微妙的可愛。

“你辛苦了。是國王拜託你來採訪的嗎?”

排隊的男人們聽到“採訪”兩字,都別過臉。小安這算是親切還是不識趣呢?我無奈回答:“不,是我個人的興趣。我想和這裡的負責人稍微聊兩句。”

輪到了小安。紙盤子上的白飯盛得滿滿的,咖喱的量也很足。負責配給的男人們身穿和設施的門一樣五顏六色的T恤,臉上戴着口罩。感覺他們的體格都很魁梧。大多數做賑濟飯的男女志願者都是中等身材或者偏瘦的類型。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羣橄欖球運動員幹這個。

小安拿着咖喱走到我身邊。

“我一個人很無聊,阿誠先生陪陪我吧。我從昨天開始就沒和人說過話,正渴望着聊會兒天呢。”

又是缺了顆牙的自來熟笑臉。唔,晚個十五分鐘再採訪也不算問題。反正也沒有預約過。我把臉轉向鈴:“他這麼說了,可以嗎?”

鈴若無其事地點頭。不知爲什麼她的臉沒有流汗。黑色T恤聳起的胸前隱隱染上了汗溼。只要是美女,就連汗溼都覺得養眼。所以說,男人真是蠢。

我們轉移到了停車場的樹蔭下。那是盛夏搖曳着無數深綠色樹葉的櫸樹。我看着小安的手邊說:“那咖喱不一般啊。”

我沒有看到被切成大塊的土豆洋蔥還有胡蘿蔔。似乎是真正的印度咖喱。

“啊,是的。是叫羊肉咖喱吧。比起這種正宗的,我更喜歡家裡的咖喱。”

配菜也不是醃紅蘿蔔,似乎是西式泡菜,一大份捲心菜和黃瓜。

“HOP的賑濟餐總是這麼時髦嗎?”

小安的勺子前端有些裂開,速度卻不遜於國王崇仔的拳頭。就這麼說了兩三句話的時間裡,已經把咖喱小山解決了一半。他一邊嚼着,一邊說:“是啊,好像感覺是很時髦。不做豬扒飯卻做牛扒飯啦,不做奶油濃湯而是做,那個,俄羅斯的紅湯……叫啥來着,宋羅湯?”

站在我身邊的鈴用手捂着嘴忍住笑。我蹲下身和吃着咖喱的小安保持平視。

“羅宋湯吧。那上面有沒有好好地點綴酸奶油?”

“不記得了,不過好像上面是有白色的東西。阿誠先生真是吃客。”

最多隻在池袋吃過風味料理的我自然算不上吃客。中式的四川菜、廣東菜、東北菜,泰國菜,越南菜,印度菜以及斯里蘭卡菜。這條街彙集了各種便宜又正宗的食物。

“說正事,小安你總是在這裡排隊吃賑濟飯的嗎?”

“差不多吧,畢竟我從上個月開始就住在這裡了呀。”

聽到這句話,我樂得差點蹦了起來。找到了一個內部消息提供者。但是,我不能在這裡磨蹭太久。截稿日期已經逼近,和HOP也還沒有直接的接觸。

“小安你有手機嗎?”

他露出缺了一顆牙的笑容,從屁股口袋裡拿出手機。手機鏈似乎還是名牌。GUCCI的G晃盪着。

“晚上可以問你些事嗎?我請你吃晚飯。”

這次輪到小安蹦起來了。

“Lucky!這樣的話今天一分飯錢都不用花了。”

於是,我們在樹蔭下用紅外通信交換了郵箱地址。二十多歲的無家可歸者自然也有郵箱。唔,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我和鈴兩個人走向帳篷。不知什麼時候隊伍已經消失了。男人們在停車場四處或蹲或站,各自扒拉着羊肉咖喱。連飲料都準備得很周到,有兩臺印有水滴圖樣的飲水設備。我從錢包裡抽出最後的王牌——幾乎不太用到的印有時尚雜誌LOGO的名片,然後對身穿亮橙色T恤的傢伙說:“不好意思,我叫真島誠。是幹這個的,可以讓我採訪一下嗎?可以

的話,哪怕就現在十分鐘都行。”

身材魁梧的男人掃了一眼名片,又盯着我看。怎麼說呢,那視線不像是志願者。他點了點頭,對我說:“稍微等一下。”

他拿着名片走開了。我又找另一個穿五彩T恤的傢伙說話,這次是鮮豔的黃綠。

“不好意思,我有點渴,能給我喝一杯嗎?”

我拿着紙杯,從飲水機裡倒了涼茶喝了一口。好喝得一塌糊塗,不知道這是什麼茶。

“這是什麼茶?”

我的手上拿着小本子和水筆。採訪的時候這樣的細節是很重要的。黃綠色T恤不耐煩地說:“蕎麥茶。”

之後就不理我了。看來他不喜歡採訪。對於這樣的設施來說很少見。剛纔的橙色T恤回來了:“我們老闆同意採訪了。來。”

我用下巴示意站在身後的鈴。

“可以帶助手嗎?”

橙色T恤的視線盯着鈴,從頭頂到腳尖。像蒙上一層薄膜一般,那傢伙眼中的光芒消失了。但是,我也是男人,我很清楚那是在給女人身體估價的眼神。

“哦,來吧。”

橙色T恤像放下捲簾門一樣割斷了對鈴的興趣,帶着我們進入公寓。

二樓最裡面的房間就是HOP的辦公室。

這間房間的房門顏色是棣棠花一樣的深黃。橙色T恤敲門的時候,兩種顏色相互交錯,我眼前一陣昏花。

“老闆,我把客人帶來了。”

房門打開,空調吹得像冰箱一樣。設定的溫度沒有半點考慮到環保,大概是十五度。剛纔在新聞裡颯爽登場的年輕金毛正對着電話話筒叫嚷。律師小森文彥,HOP的負責人。

“所以說,接受你們網絡雜誌的採訪,我能有什麼好處,你能告訴我嗎?我爲什麼要免去你們的採訪費?”

和電視新聞裡的形象氣質完全不一樣。那時的印象是個冷靜能幹有教養的少爺,而現在看起來就是個容易頭腦發熱立刻就會發飆的壞小鬼。不過既然能拿到律師資格,腦子應該不會差吧。他用手摁住話筒,對我們說:“在那裡的沙發上坐,我馬上就講完了。這些傢伙的主頁也就是比學生博客好那麼點的玩意,而你們的雜誌我每個月都看。”

根據媒體不同而態度迥異的榮譽之家的負責人。哎呀,這作爲現代的形象或許也不能算壞。小森對着電話那頭說:“我也是很忙的,我拒絕採訪。等你們更出名了再給我打電話。”

這男人說話的方式讓人不敢相信。那傢伙放下話筒,滴溜溜轉動皮面轉椅面向我們。

“你就是真島誠君嗎?我每個月都看你的專欄。總是很有趣呢。特別是視角很低這一點很好。總有一種街旁的感覺。”

低空飛行是我的拿手好戲。就像不是鳥,飛不高的蚱蜢。稍微跳一下,很快會落到地上。我擺低姿態。

“能給我時間真是非常感謝。”

小森頭上的金髮一撮撮豎起,說是律師,倒更像是英俊的年輕相聲演員。

“那麼真島君會在下一期的專欄裡寫我們HOP嗎?既然這樣,就請多多美言幾句哦。”

我附和着動起水筆。這樣一來,感覺就很有采訪的氣氛了。

“我看了今天的午間新聞。但是,對於這個設施而言,被媒體讚譽是必需的嗎?”

小森從容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能夠支援我們的人以及資金都是必要的,來自政府的支持也很重要。而且我們還得招募到更多工作人員以及卡司來運營這個設施。”

年輕律師的臺詞裡有一點讓我有些介懷。

“設施的工作人員我能理解,卡司是什麼?”

小森用食指頂着太陽穴,難道是有偏頭疼嗎?這架勢真討厭。

“哦,卡司就是指在我們設施裡生活的年輕無家可歸者。現在雖然只有兩幢公寓,但HOP在附近已經取得了另外兩棟的產權,正在加緊改造。”

就像急速發展的房產公司一樣。

“年輕的無家可歸者的增長趨勢有那麼快?”

“是的。金融危機以來,派遣員工遇到了解約風暴。我們想成爲能獨立接收他們的團體。如果運轉順利的話,就能花費最低的社會成本,讓年輕的無家可歸者就業、迴歸社會。行政機關對於五十歲高齡、疾病纏身的失業者與二十五歲的健康失業者的應對是一樣的。本來如果對容易復職的年輕人更熱情些,對於失業率的改善也會有效果。”

雖然這位律師的品德不怎麼好,但他說的話卻很實在。這一次我真的記了筆記。這麼長的發言如果不寫下來會忘記的。

“HOP爲此做了些什麼呢?”

看來他在多次解釋下已經很習慣了。幾乎沒有思考時間,他就一口氣說道:“首先,就職所必需的,是一個確切的住址。對於無家可歸者而言,租房子非常困難,但在我們這裡本身就有公寓,所以住址就沒有問題了。然後爲了生活的安定,讓他們確實得到政府的低保就可以了。”

即使對手是財政危機的地方自治體,律師也能好好地幫助他們申請到低保吧。蛇有蛇道。以法制法,以原則對原則。

“然後呢,HOP裡會對卡司進行單獨的職業訓練,每週提供三次賑濟飯。呃,一句話,比起在首都高速的高架下或者什麼公園的綠地上睡覺,在我們設施裡的生活,纔是有文化的、像個人的生活。”

迄今爲止,我和許多的志願者以及NPO的負責人見過面。但是,小森給我的印象區別於這當中的任何一個。與其說是熱心造福社會的人,倒更像是利用上市搏一記的IT企業社長。

“此外,我對年輕的無家可歸者的支援,是作爲經過精確計算的商業展開的。我們要保障卡司的每日生活,也爲了他們的就業而努力,所以會從低保裡收取一定的費用。如果重新就職的話,會從最開始半年裡的工資中抽取酬金。我們並不是義務志願者,而是一種能成長髮展的社會性創業。這就是我對HOP的構想。”

原來如此,日本的通貨緊縮與經濟蕭條還會持續下去的吧。這樣的話,身爲勞動力的年輕失業者也會繼續增加吧。他的着眼點很不錯啊。支援無家可歸者的自立會是前途有望的成長型產業。小森站起身說:“要看看卡司的房間嗎?”

當然。我點頭,也從沙發上起身。鈴像是上了發條的人偶一般挺直着身子從沙發座位上站起身。怎麼說呢,平時認真運動的傢伙的動作很好玩。

小森帶我們去的是同一層隔開兩間的房間。這間的房間是鮮豔的羣青色,土耳其玉的鬆綠色。

“這間現在沒住人。好浪費。這個月的租金爲零。”

我們在玄關處脫下鞋,從整體浴室的旁邊走到了裡面房間。八疊大小約12平方米。的一室戶裡,放着兩張在兒童房常見的牀與書桌組合傢俱,中間用隔板分開。

“一間房間裡住兩個人吧。”

小森心情不錯。他用指尖拂過牀框上方,確認有沒有認真仔細地打掃。

“是的,東京的房租很貴。用低保出租整個房間是虧本的。”

什麼都能聯繫到利益的負責人。但是,這個時候我對HOP的印象不好也不壞。我只是單純地認爲因爲目前的福利還不夠,所以纔會發明出新方法。

“剛纔你說過的職業訓練,是做些什麼的呢?”

金髮律師滿不在乎地回答:“主要是電腦的技術以及與人交流的訓練。現在已經沒人招焊接工、木工之類的了。”

我看了看手錶。採訪已經進行了三十分鐘以上。差不多夠我的小專欄了吧。我道謝後離開了房間。走到外走廊時,小森對我伸出了手。像美國人一樣牢牢地握住我的手後,他說:“要給我認真寫篇好文章啊。我期待着你的專欄能讓年輕的無家可歸者與失業者想來HOP生活。如果寫得好,刊登的那期我要買一百本。”

很大方的自立支援設施負責人。果然時代一變,就可能會有新類型的人物登場。我和一直沉默着微笑的鈴一起走過了一間又一間五顏六色的房門。

回到停車場後,鈴小聲地說:“阿誠先生,你不覺得怪嗎?”

我眼神不好,完全沒覺得怪。我只是想趁記憶還鮮明的時候回家寫專欄。

“哪裡怪了?”

鈴摸着頸中項鍊的鑲接處,表情有些不安。

“設施很時髦很豪華,負責人說得也很好。但是,在這裡生活的人卻都一臉陰沉。”

說起來,剛纔排隊等賑濟飯的男人們都是一樣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

“但是,失業無家可歸的日子一長,誰都會變成那樣的吧?”

然而鈴似乎還是無法認同。

“怪的不單單是那些身爲卡司的人,還有剛纔的工作人員啊。有幾個穿着顏色鮮豔T恤分賑濟飯的男人吧。那些人用非常討厭的眼光看我。雖然剛纔我什麼都沒說,但我都快吐了。”

“是嗎?”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得不思考。鈴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說。

“最好還是不要急着寫專欄吧。不聽一聽剛纔排隊等賑濟飯的人說的話可不行。”

我們回到了都電荒川線的東池袋四丁目站。雖然戀戀不捨,我對鈴說:“我現在要回店裡工作了。晚上我會照鈴說的,好好問問小安。而協助你的事情,得從專欄交稿後開始。你要做什麼?”

“我今天回高田馬場的老家。好久沒有乘都電了。那麼,再聯絡。”

鈴蹦跳着上了通往沒有檢票口的月臺的樓梯。我入迷地看着她筆直的腿與背部曲線,然後沿着來時的路回到了池袋站。在首都高速的高架下,排列着無數塑料布屋。雖然很悲傷,但這也是一種能代表池袋這個地區的建築物。

只有太陽城並不夠代表這個地區的樣貌。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建築物的數量就跟人心的顏色一樣多。

我望着塑料布屋,拿出了手機。不光是自己的專欄採訪,對於鈴的委託我也必須有所行動。對方是池袋警署的萬年普通刑警吉岡。我們也不知道是投緣還是冤家,已經是近十年的老相識了。我還是小鬼的時候好幾次被他帶去局裡,他也因爲我而立了好幾次功。對他來說,我是不用花錢的情報提供者吧。

“怎麼,是阿誠啊。在這麼忙的時候有什麼事嗎?”

難以置信,吉岡竟然有些不高興地這麼說道。

“反正你也是對着辦公桌寫那些沒人會看的文件吧。我想問你些事。”

警察也是官僚。之所以稱爲官僚,是因爲他們必須寫數量驚人的文章。守護城市和平是次要的,首要工作是製作文書,這也算本末倒置了吧。吉岡吼道:“你又插手什麼事件了?又沒工資,阿誠你還真是好事啊。明白了,給你三分鐘。”

我儘可能地想着吉岡稀疏的頭髮,總算忍住了怒氣。

“能告訴我關於跨區通緝犯B13號的事嗎?”

我知道吉岡屏住了呼吸。似乎是非常搶手的事件。只聽廉價的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明白是吉岡站了起來。

“等下,我換個地方,馬上打給你。”

看來我悠閒採訪HOP的時間裡,的確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首都高速之下的鐵軌上坐下,拿出採訪的筆記,等待吉岡的電話。正好九十秒,手機震了起來。

“我對你真是吃驚啊,你的嗅覺怎麼會這麼靈敏?”

不是我嗅覺靈敏,是把麻煩塞給我的人不好。

“聽着,因爲是今天晚報就會刊登的新聞,所以也告訴阿誠吧。昨晚,要町的地鐵站附近,有個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被綁架。是輛深色麪包車,車上有四個男人。”

我一邊做筆記一邊嘟囔。和襲擊鈴的肯定是同一批人。

“B13。”

“這個可能性很高。他們侵犯了女大學生後,把女孩扔在了雜司谷的墓地裡。被害者是在醫院報的警。局部嚴重撕傷,似乎要縫好幾針。”

我想起了鈴的話。發生了第二次強姦。第一次在車裡,第二次在警察的偵訊室。

“喂,你們那裡可沒有做什麼過分的筆錄惹受害者哭吧。一幫大叔刑警聚在一起刨根問底之類。”

“別開玩笑啊,阿誠。以前是會有這種事,但現在都會由女警官陪同,不可能胡亂問情況的。我們可是親切待民的警察。”

這樣的標語由吉岡的聲音說出,讓人忍不住覺得可疑。

“但是,爲什麼是在池袋周邊呢?”

脫髮刑警懊惱地說:“爲什麼你會知道他們?你在我們署裡裝了竊聽器嗎?從上個月開始,這已經是第五起了。而且他們還是跨區通緝犯,在東京都以及近郊三縣反覆作案。兩個人聯手把年輕女孩架上面包車,強姦後扔到沒什麼人的地方。可以認爲是B13犯下的同樣的案件,這已經是第三十八起。唔,因爲還有很多閉口不談的受害者,實際上大概有超過五十位女性受到侵害。”

我想像一間教室裡有五十個像鈴那樣的性暴力受害者。就算沒有空調,空氣也能冷成北極點吧。

“是這樣嘛,那麼如果沒人阻止B13,受害者就會以每個月兩名的頻率來增加。”

吉岡發出呻吟:“是啊,就是這麼計算的。”

我就四名強姦犯的精囊展開思考。這次的事件得在這些傢伙的精囊漲滿之前解決。不然隔週就會增加一個和鈴同樣遭遇的女性。吉岡最後說:“聽着,阿誠。這是警方的事。如果有什麼有用的消息要第一個告訴我。G少年的做法很危險,讓人提心吊膽。”

不愧是長年負責少年課和生活安全課的刑警。對於池袋故事的瞭解不遜於我。

“好,我知道了。我也會跟崇仔說的。你們想辦法搞定B13。”

我說着掛了電話。即使是經濟蕭條,即使是通貨緊縮,即使是暑氣的高溫天,四人組B13的體內還是會不斷形成像定時炸彈一樣的精子。當它漲滿之後,就會膩滑地溢出在池袋街頭——我腦中浮現出這麼一幅噁心的畫面。

把一個人當成滿足慾望的道具對待,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想着鈴堅強的笑臉,終於站起了身。

這天的下午,我大概看了太多的藍色塑料布屋。

回到店裡,我特別想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來,聚集在這裡一起高歌。一旦現實嚴峻,就會想要被夢幻一般的祝詞治癒。就算是CD也無所謂。如此傑出的名曲,不論是誰都會帶着感動去演奏,非常值得一聽。在我這裡,《第九》就有七八張盤。果然像這樣的大作,是不能下載下來聽的。

這天的傍晚,我認真地賣着西瓜。我刷刷地切開已經熟透的西瓜,棄皮後把紅色的瓜瓤用一次性筷子串起來在店頭賣。雖然一串要兩百日元,但我覺得這比只有甜味的清涼飲料要美味多了。

當夏日的夕陽燃燒在西一番街的空中,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看小屏幕,是白天見過的小安打來的。馬上就來討晚飯了嗎?我爽快地接起電話。

“喲小安,晚飯想吃什麼?”

我聽到的卻是冰之國王暴風雪一般的聲音。

“這頓晚飯我也來參加吧。”

如果崇仔來,那麼就湊齊了池袋兩大頭號帥哥了。不配備警衛不要緊嗎?畢竟支持者的數量不一般。嗯,雖然有些不甘,但是其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衝着崇仔去的。

“你來是可以啦,有什麼事嗎?”

崇仔的聲音像熱帶低壓的氣壓一般變大。這傢伙在爲什麼生氣。

“我也有事要拜託阿誠。”

“知道了,把電話給小安。”

電話那頭的氣壓變了,從低氣壓轉到了太平洋高氣壓。小安的腦袋一直少根筋。

“阿誠先生,我已經餓扁了。去西口的‘回轉壽司bukuro市場’吧。那裡的壽司是我的大愛。”

我們約好晚上九點集合,我又回去賣西瓜。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嗎?這樣的話,無家可歸者、強姦犯、刑警還有街頭團伙都變成我的兄弟了。我仰望着車站前橙色的火燒雲呈帶狀流動的天空,突然覺得這樣也不壞呢。

Bukuro市場的材料新鮮,切片厚得驚人,價格卻便宜得一塌糊塗。所以是一直有人排隊的人氣店。唔,我很少有機會去吃不迴轉的壽司,所以雖然不清楚它算什麼等級,但我能說是足夠好吃了。金槍魚刺身和海膽軍艦卷,還有提拉米蘇與杏仁豆腐都在轉。

我九點準時到那兒,小安和崇仔在隊伍外閒聊。他們站在柏青哥店比白天明亮的霓虹燈前。一直跟隨崇仔的保鏢則在隊伍的前頭排隊。如果能有這種用法,保鏢也很好用。

“等很久了?”

我打了招呼,崇仔朝我掃了一眼。

“這種臺詞是主角說的吧?又沒怎麼等。”

一個保鏢走過來說:“國王,已經排到了。好像準備了兩間包廂。”

崇仔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穿着一身純白的運動套裝走過了自動門。我們這些下人也追隨着陛下走進了寬敞如體育館的回轉壽司店。

由於崇仔說了今晚由G少年請客,小安便一個勁地盯着價高的金碟下手。大TORO金槍魚腩、海膽、大TORO、海膽,有時抓起鮑魚以及牡丹蝦後,又是大TORO、海膽的波狀攻擊。就算是請客,我也無法吃得這麼狼狽。而且像他這樣,不管多好吃的壽司都會很快膩了。崇仔對我說:“讓他吃去,先說你這邊的事吧。”

我點頭。我可不能和這傢伙一樣失常。小安已經堆起了十盤以上的金碟,而我在他氣勢壓迫下還在吃第五盤。斑鰶魚、比目魚、竹莢魚、中TORO、青花魚。要我選的話,我還是喜歡青背魚。

“我說小安,關於在那個設施裡生活的事,是怎麼樣一個流程?”

那傢伙一邊把手伸向第五盤大TORO一邊說:“我在打工的地方惹了點事,於是我也終於墮落成無家可歸者了。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傳言。”

他看都不看我,眼睛盯着回轉壽司的傳送帶。崇仔有些焦躁,聲音愈發冷了。

“後面的話別停。快說。”

即使是小安的食慾也無法與崇仔雪球般的聲音相抗衡。他停手轉向我。

“說有家設施在尋找年輕的無家可歸者。去那裡的話不但給地方住,連低保也會幫忙盯着。總之,就是很放心。”

“就是小森那裡的HOP嗎?”

“是的,阿誠先生。但是說的和實際住進去天差地別。”

小安這次又把手伸向了海膽。崇仔大概是在哪裡吃過晚飯了吧。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喝着茶。那個小森說過想把對無家可歸者的自立支援建立在商業基礎上。那裡會有什麼樣的問題呢?

“低保大概有多少?”

小安露出缺了一顆的牙齒笑了。從牙縫中可以看到大TORO,我不由覺得這點在約會的時候要注意。

“不是很清楚,像我大概能有十六七萬吧。”

出乎意料。這對於墮落成無家可歸者的小安而言應該是救命錢。

“爲什麼你會不清楚自己每個月的低保?”

小安一臉可憐兮兮。

“因爲會被HOP先行扣除掉很多啊。到我手上只有三萬。一開始能拿多少都和我沒有關係。”

崇仔冷靜的聲音迴響在包廂席上。

“哦,原來如此。剝削福利的生意嘛。”

我開始拼命地記筆記。這樣看來,就不能寫美言小森地盤的專欄了。

小安的話,描述了日本殘存的最後的成長企業,也就是貧困商業的露骨實質。

HOP的設施裡每天會提供早晚伙食。差不多是剛夠維持生存所需最低卡路里的粗茶淡飯。這些每個月收六萬。只有每週三次做賑濟飯時,會叫來外面的媒體做出大擺盛宴的樣子。

房費是每個月五萬。電費、煤氣費、水費當然另算,夏天還會以空調費的名義每個月扣除兩千五百日元。單薄的被子每天當然也有兩百日元的租借費。

“我聽說還有職業訓練?”

“是啊,只不過是做樣子的電腦室。到現在操作系統還是WIN98哦。都是便宜的二手電腦,POWERPOINT也不能用,想看視頻會內存不足,而且每小時的使用價格是一千五百日元。”

我漸漸認清了金髮律師的伎倆。他的確會計較媒體的評價。募集到的年輕無家可歸者越多,他那裡就會產生更多的利益。而且,這是基本不必努力做營銷的收入。無家可歸者無人可訴。因爲一直遭遇慘痛,所以對社會也不再信任。國家每個月都會往他們的銀行戶口裡打錢。之後他們只要先行扣除就可以了。伙食以及各種租借費基本上也一定是用不到扣除份額一半的錢外包的吧。

崇仔以國王的冷漠問:“爲什麼你們光被欺負卻不振作?”

“這也是沒辦法不是嗎?銀行的存摺還有卡都被那些傢伙管理,阿誠先生白天也看到了吧?小森的狗。”

我沒明白他在說什麼。小安往嘴裡塞滿大TORO後說:“哎呀,就是在帳篷裡分飯的幾個男人。”

身材魁梧得過分、身穿五顏六色T恤的男人們。的確,那些傢伙看着不像是志願者或者NPO。

“如果有爭執,就會被那些傢伙塞到車裡帶去什麼地方。”

我想起了以前幽靈麪包車的故事。

“那些傢伙回來了嗎?”

“嗯,都平安回來了。但是,這些傢伙卻再也不會違逆設施了。問他們被怎麼了,都只是鐵青着臉說沒有被怎麼樣。”

事情變得簡直無可救藥。在我問話過程中,小安的食慾也越來越小。平時的伙食營養不足吧。今晚,他拼命地往肚子裡塞了好幾天的份。崇仔的聲音就像製冰機裡緩緩凍結的冰塊一般透明。

“你說得很好,到隔壁包廂繼續吃吧。”

小安拿着金碟轉移到了保鏢等候着的隔壁包廂。崇仔用諷刺的口吻說:“所謂人類,就是靠從比自己弱小的傢伙那裡掠奪東西以生存的生物啊。”

正是如此,我的主人。這就是庶民的生活。雖然這樣回答也很好,但我卻沉默着。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放棄。連貝多芬都這麼寫過,總有一天,人類會團結成兄弟。如果這都不能信,那麼在這骯髒的街頭就沒有生存價值。

“對了,崇仔你說有事委託我是什麼?”

我啃了幾口泡薑片,又喝了茶,轉換了一下腦筋。總之,必須先把HOP放一邊,好好聽國王的話。不論怎麼說,這傢伙是我的頭號客戶。

“乘坐在黑色麪包車上的四人組。”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察覺到我臉色的崇仔聲音就像是冰柱頂端一般銳利。

“你知道些什麼嗎?說。”

沒辦法。我只好把白天才從吉岡那裡問來的有關跨區通緝犯B13號的信息一股腦地告知。崇仔雙臂交叉,眼睛半睜半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國王的內心總是很難察覺的。

“崇仔你爲什麼要追捕B13?”

崇仔難得地嘆息。差不多一個季節纔會有一次感情流露的國王。這個夏天的份額已經早早地用掉了。

“昨天被襲擊的是我隊伍裡的成員。我從小就認識她還有她父母。就是在附近長大的。我和大家約定,一定會報仇。既然知道這些傢伙每個月在池袋附近會亂搞兩次,就不能放任不管了。阿誠,盡全力搜捕他們。然後由我來了結。”

崇仔在桌上握緊的拳瞬間變白,血色全無。他紋絲不動,卻使了全力。我目睹了冰之國王沸騰的瞬間,想像和懷着此刻心情的崇仔爲敵的傢伙會有多麼悲慘。

本來我就對B13的四人組完全同情不起來。

那些傢伙不管有多慘都是自作自受。

我全速開動着腦筋。雖然是這樣,但關於B13的情報實在太少。這是警察近年一直在追捕而不得的罪犯。

“對了,崇仔,關於昨天受害的那個女孩子,能從她那裡問些什麼嗎?”

魚子和醋醃青花魚的手握壽司從崇仔身邊流過,感覺這場景很不真實。

“很難吧。她還在住院,還不是可以交談的狀態。似乎得了年輕男性恐懼症。誰都不能靠近。原來是個怡然自得的好女孩。”

他的目光有些飄忽,我終於察覺到了。

“崇仔,你和那女孩交往過一陣是吧?”

國王微微睜大了眼,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的表情。

“你這傢伙真的是隻有直覺敏銳啊。大概幾年前,曾經交往過半年,然後分手了。”

我完全鼓足了幹勁。崇仔的前女友加上鈴,這仇無論如何都要報。

“知道了。還是讓我聽她說一下吧。沒關係的,我手上有詢問強姦受害者的王牌。明天下午就好,告訴她我會去問她話。”

我想起了鈴的黑T恤那軟綿綿的汗溼。這樣就找到一個去見她的藉口了。崇仔不可思議地說:“王牌不是你吧?”

我模仿池袋小鬼之王的冷淡,回答:“不是我,和你的前女友一樣是B13的受害者。”

崇仔微微挑起右眉,什麼都沒說。

翌日下午兩點,我到了巢鴨的都立醫院。

手上提着的籃子裡是甜瓜、桃子、梨以及相對不算甜的楊桃。在我身邊的鈴穿着淡藍色的夏日吊帶裙。可惜的是,裙子下是深灰色的連褲襪。不對,從涼鞋前段露出了腳尖,所以那個是叫踏腳褲?女人的衣服真是麻煩。

“這間病房吧?”

鈴說着做了個深呼吸。她撫摸着碎裂項鍊的鑲金連接處。臉色慘白。

“真是不可思議,每一次和受害者見面,都會在腦中閃回當時自己的事。”

我爲了問話拜託鈴一起,卻沒想過竟會對她造成如此負擔。

“對不起。但是,爲了追捕B13這是無論如何都必需的。”

鈴對我微微一笑,點頭說:“我知道的。這不只是我自己的問題,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這是爲了所有的受害者以及此後所有可能受害的女性。”

既然她理解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用說什麼了。

“好了,走吧。”

於是,我們走進了午後安靜得過分的四人病房。三張牀空着,只放着疊好的毛巾毯。白色簾子的另一頭,是B13的最新受害者。在我看來,這面簾子就像是堵厚厚的牆。

女孩的名字是阪崎有理。

即使只是短期,卻也是崇仔認真交往過的,所以是在池袋都難得的可愛女孩。雖然眼圈周圍還殘留着瘀青,受傷的嘴脣也腫着。我把水果籃放到牀邊的桌子上,有理的身子一顫。我儘可能地長話短說。

“我來這裡問你話是爲了能夠抓住犯人。我就在簾子外。實際問話的是這位畑中鈴。”

我很快從有理身邊走開,把繞牀的簾子拉攏後,在外面的鋼管椅坐下,打開了筆記本。然後壓低聲音對鈴說:“開始吧。不管是多麼細微無意義的事情都沒關係,只要跟犯人有關,垃圾一般的情報我都要。”

“知道了。請多關照,有理。”

接下去,就只要交給鈴。我豎起耳朵,打算當一個只管傾聽男人罪孽的告解師。

“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和有理一樣,在三年前有過同樣的遭遇。你的心與身體上所受的傷痛,我感同身受。即使再想一遍都會害怕、痛苦得想要尖叫。在瞭解這些的前提下,我還是想請求你。襲擊我們的四人組,是在好幾年裡襲擊了三十多名女性的跨區通緝犯。爲了不要再增加像我們這樣遭遇的受害者,請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隔着簾子聽到鈴的聲音中飽含真心。我握着水性筆的手使上了勁。

有理說:“我聽阿崇先生說過了。我會盡力協助,但我也不太記得當時的事情。”

“地點是在哪裡?”

“我從地鐵站的樓梯上樓到要町通,是前天晚上的七點半左右。我家就在要町二丁目,我一邊走一邊看着手機郵件打算回家,忽然眼前出現了戴着橡膠面具的男人……”

有理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鈴像是要鼓勵她。

“這和我當時一樣。三年前是布什總統,有理看到的是怎麼樣的面具?”

不觸及她害怕的男人,將有理的意識集中到了面具上。鈴的詢問很有一套。

“奧巴馬還有誰來着,額頭上有斑的俄羅斯政治家。”

“戈爾巴喬夫吧。”

他們總是用海外政治家的面具。是諷刺人的政治狂熱者嗎,還是對政治十分關心的傢伙?難不成該不會是哪個報社政治部的記者吧。

“四個人的服裝是?”

“全都是黑色的衣服。我在反抗的時候碰到那些傢伙的T恤還有牛仔褲,感覺都是全新的。而且摸起來都是廉價商店裡賣的便宜貨。”

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思考。這是爲了不讓人從服裝上找到線索,每次都買便宜貨,然後當廢物處理掉吧。完全是有計劃的。這些傢伙害怕DNA鑑定,還周到地準備了避孕用品。

“車還記得嗎?”

“黑色的麪包車。因爲崇仔以前教過我,所以我想要記住車號,但是被膠布貼住了看不到。後門朝上打開後我被推到了車裡,但是像車名的LOGO、標牌什麼的都沒有。”

“有理很了不起呢。我當時完全沒想到去注意這些。”

有理輕輕地吐了口氣,是在笑吧。

“因爲這裡是池袋。我從小就聽人說過很惡劣的事情。”

之後,鈴又問了在行駛的車裡有關實際罪行的細節。我在這裡並不打算說這些,有理被四個人強姦了七次。

比鈴還多了一次。不過,這並不是加減法的問題。

“說起來,我想到一件事。”

有理在最後說道:“一切結束後我只剩下一半意識,衣衫不整地躺着,這時有人說:‘明天也有招聘。’”

招聘是什麼?是在找工作嗎?或者是在尋找新的犧牲者?

“哦?其他的傢伙有說些什麼嗎?”

“嗯……接下去工作又要忙了什麼的。我覺得都是些普通的話。”

“是嘛。我知道了。在你這麼疲憊的時候還……謝謝你了。”

我看了看手錶。卡西歐的舊款G SHOCK。不知不覺來探病已經有四十五分鐘了。鈴從簾子後露出臉對我說:“阿誠先生,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從沒比這個時候更希望自己是個名偵探。我沒有東西可以問,也沒有線索。聽了如此悲慘的證詞,結果卻是零。好悲傷。

“稍微打擾下,可以嗎?”

我預先告知了一句,走到了簾子裡面。在這個瞬間,我注意到了一個事實。她也是豔冠羣芳的。同時看着有理和鈴,我很明白。兩個人都是美女。胸大,五官不是可愛而是成熟,尖下巴,高顴骨。被害者並不是被隨便選中的。

B13很有可能是在某個地方找到自己中意的女孩,用好幾天調查對方的行動後才行動的。我有些興奮地問:“麪包車停着的地方平時車停得多嗎?”

有理受驚地看着我說:“沒,不怎麼看見停車。”

“路過的人呢?”

“因爲是小路,也不怎麼多。”

之後,我又問了鈴同樣的問題。回答和有理一模一樣。名偵探阿誠得意揚揚地說:“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有理和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那或許是仰慕的眼光。

“即使東京的美女再多,在少人經過的小路上等幾個小時,會有像你們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經過嗎?這樣的可能性是相當低的。那些傢伙很清楚。他們事先調查了你們的上學路線才布的網。他們應該是在別的地方看到你們,調查了你們好幾天的行動。”

“這樣啊,我是被盯上了。”

鈴顫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身體。她並不是被偶爾路過的瘋狗咬了,而是被盯上後執拗地跟蹤。

B13並不是粗暴的連續強姦犯。車牌、服裝都準備得很周到,是計劃好一切的犯罪。連續犯下了四十起案件,卻至今沒被抓住尾巴。

我漸漸對跟鈴以及崇仔的約定感到不安。

鈴要去藝術體操教室授課,我便和她在JR巢鴨站前作別。離池袋大約有兩站路距離,我汗流浹背地步行回去。由於我腦子轉得太快,大熱天散個步正好能中和一下。

不過,這天我再怎麼思考,關於B13的事依舊沒有任何進展。也該如此。從兩個受害者那裡問到了包括犯罪時的細節。警察重複了近四十次這樣的作業,依舊沒有找到這個犯罪團伙。

回到西一番街,又是與世無爭的看店。不管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樣的悲劇,都要好好地賺取眼前的小錢。這是成人無可厚非的處世格言。我的手機響起是在夜晚九點出頭。從沒見過的號碼,我決定先接聽看看:

“呀,真島君,專欄的進展情況如何?”

金髮律師,能幹的貧困商業老闆——小森。他似乎微有醉意。好像從他身後傳來了年輕女性的聲音。夜總會?自己的公司上了電視,還要被寫

成專欄。他或許會這麼對店裡的女人們吹噓。

“啊,關於那個,因爲專欄不能寫假話,所以會是對HOP比較嚴苛的內容。”

我一邊用撣子拂拭店頭的夏日水果,一邊老實地說。小森忽然暴怒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我可是把寶貴的時間讓給你採訪,還帶你參觀房間。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這時滿腦子都是B13的事。HOP已經基本在範圍外了。

“我問了在你設施裡入住的卡司。他說每個月留給他三萬日元左右的零用錢,剩下的低保全都進貢了。”

真相看來只是在他的怒火上澆油。

“所以說,我說過這是正當的生意吧。我們如果不幹,誰借給那些傢伙公寓。聽着,那些都是連申請受日本憲法保障的低保都做不好的傢伙。能夠好好地在有房頂的地方生活,按理他們就該感激了。”

看來這個律師的本性已經漸漸暴露。

“這是你的想法吧。我並沒打算用區區一份稿件來制裁你。我只是寫出事實,然後交給讀者去判斷。”

忽然,小森的聲調有了變化。

“原來是這樣嘛,我懂了。真島君,你想要多少?”

我沒理解他的意思。稿費會由雜誌社給我。一張文稿紙五千日元。作爲每個月的零花錢來說,這個數額還不壞。

“我沒打算問你要哪怕一日元。”

“你不是想要錢才幹這個的嗎?”

人總是把自己認爲最重要的東西,也當成是別人最重要的。我雖然並不怎麼富裕,但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至少,我還沒墮落到靠寫與事實迥異的東西來賺錢的地步。

“我不要錢。特別是你從無家可歸的小鬼那裡騙到的國民的稅金,別說是一元,我連一分都不要。”

“等一下。”

他的聲音像是低語。我眼底浮現出這麼一幅畫面。他走出某個高級俱樂部,站在鋪着地毯的內走廊。這種類型的男人會如何去威脅他人?住在池袋,大部分的威脅話都是聽過的。金髮律師的聲音十分肉麻。

“聽好了,真島。你也有姐妹或者戀人吧。或者你白天帶來的助手也可以。你身邊的女人們,你能全都保護嗎?夜晚很黑,女人獨自行走很危險哦。”

我一開始並不理解他在說什麼。但是,這是我至今聽過最可怕的威脅。畢竟我白天才聽過有理的事。關於強姦犯會做什麼,我可是詳細地記了近一小時的筆記。

“如果我寫成報道,你就讓我身邊的女人遭到襲擊嗎?”

小森不再掩藏地笑着說:“這樣的話我可是一句都沒說哦。只是說了女人一個人行走很危險這個明擺着的事,讓你注意而已。你要是理解錯了,我會很困擾。”

我知道他想要掛電話了。讓我自心底震動,他很滿足吧。我連忙叫道:“你聽着小森,如果你對我身邊的女人出手,你的榮譽之家、你詐騙一樣的勾當,我會全部摧毀。我是認真的。”

有些小錢的律師始終很從容。

“你能做什麼?區區一個雜誌寫手。”

通話隨着笑聲被掛斷。我憤怒地差點想要把手機拗成兩段。老媽從通往二樓的樓梯探出頭問:“怎麼了,阿誠。吵架了?”

就算是像小森這樣惡趣味的男人,老媽應該也不在他守備範圍之內吧。這時我終於察覺到:到底一個普通律師和強姦犯之間有沒有關係?他透露了可以隨時發動襲擊的意思。從他的語氣來看,關係應該是相當密切。

隨後,又一個認知在怒火中浮現。即使東京再怎麼混亂,也不會滿地都是專門強姦的團伙。

想到這些之後就很容易了。

那個金髮律師認識B13。

如果是法官還會說這些都是間接證據,但在池袋的街頭,這些已經足夠。

小森文彥律師絕對有嫌疑。

這一晚,我和鈴一起去了東池袋中央公園。那是令人懷念的紅天使大本營。逝去的歲月讓我有些多愁善感。這是個疾風猛吹的夜晚。被吹散的雲像是掠過太陽城60的樓頂沖天而去。好久沒去的G少年集會上已經聚集了七八十個小鬼。基本上都是各隊幾個頭號人物。

公園最深處的噴水廣場上,崇仔正站在高出一截的花崗岩舞臺上。統帥着數百個成員看起來很辛苦。議程按照規矩一項接着一項。贊成反對全都由鼓掌決定。我打算等集會結束後找崇仔談。

因爲很閒,我在公園裡轉了一圈。小安就在一排樹的樹蔭下。看見我後不知怎的別開了臉。我朝他靠近,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離吃回轉壽司才過了一天。小安沒有看我的眼。

“沒,沒事。就是我不可以和阿誠先生說話了。”

他看着周圍說:“今晚就回去了。之後我會打電話給你。現在請無視我吧。”

我也留意起周圍。右手側通往NTT大樓的出口處,站着兩個穿着那些鮮豔顏色T恤的男人。我扭向一邊,只張口說:“被小森威脅了嗎?”

小安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小安和我在領賑濟飯的時候被HOP的人看到過。說不定那個律師立刻就施加了壓力。我的胸口好像都被暴風吹亂了。小安拖着一隻腳離開了公園。昨天他還沒有受這樣的傷。

我忍不住想要揍個把人。好久沒有這樣了。

集會結束後,我和鈴去找崇仔。

年輕少女們在噴水前圍成了一個圈,不知爲什麼在中央的崇仔卻被一羣臭男人包圍。我把少女們往左右推開,說道:“崇仔,出來一下。”

那傢伙貼身穿着一件灰色的連帽衫。拉鍊不知爲何一直拉開到胸口。這算是給粉絲們的福利嗎。我感受到從背後傳來女人們敵對的視線,帶着崇仔離開了那裡。

我們坐進停在公園入口的梅賽德斯RV。這是不想讓任何人聽到的談話。我和崇仔坐在後面的座位,鈴在副駕駛席,駕駛席上坐着崇仔的光頭副官。我希望他的頭頂別弄那個流星文身。視線總是會無意識地轉到那裡。

我說了從有理那裡得到的情報以及強姦犯犯罪時的特徵。之後,也說了被小森律師威脅的內容以及我所推測的他與B13的關係。崇仔的臉色漸漸發白。這傢伙越是生氣就會越顯冷淡。就是這樣的性格。

“是嘛,把個強姦犯當慣用道具使的律師啊。是法學院大量增加的原因嗎?律師的素質一落千丈啊。”

說起來最近侵吞委託人的金錢、幫放債公司向個人討債並從中收取好處的律師多了起來。崇仔說話的聲音如冰:“其實小森和我在今天下午也見過面。”

我感到吃驚。那個男人已經把手伸得這麼遠了嗎?

“他說了我什麼嗎?”

“沒,他是來請求我辦事的。說如果G少年裡有生活困難的傢伙,希望能介紹給HOP。介紹費會很優渥。最近,那傢伙的工作人員去過池袋藍色塑料布屋那裡招募人。或許是想這樣把消息傳播出去。那些傢伙也經常會在我們的集會上露臉。”

我在這時發現了一個事實。

“喂,那些傢伙是指那些穿着彩色T恤的男人們嗎?他們是從多久前來G少年集會的?”

崇仔看向副官。光頭把臉轉向我說:“一個月前吧。”

“是嘛。那些傢伙會事先尋找中意的類型,然後調查女方的生活習慣後再實施犯罪。不然在家旁邊沒什麼人走動的小路上,怎麼可能立刻就碰到鈴以及有理那樣的美女。”

副官不可思議地看着我的臉說:“阿誠先生,你想說什麼?”

我從身邊坐着的崇仔身上感受到了一月末的北風正吹來。他快爆發了。不過就算是我換成崇仔的立場也是同樣反應吧。崇仔在異常安靜的梅賽德斯車廂裡,異常沉靜地說:“阿誠是說,那些傢伙第一次遇到有理是在G少年的集會上。有理是來看我的,卻被那些傢伙盯上了。這就是前天那場犯罪的導火索。”

他的怒氣讓駕駛席上的副官不由得扭開視線。崇仔淡淡一笑,讓人凍至骨髓。

“阿誠,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能讓崇仔魯莽行事,於是說出了已經想好的計劃。

“我不知道能不能順利。但是,我打算先從刺激小森開始。”

“怎麼做?”

“他最看中的就是媒體的評價。我之後會去找Zero One。通過他讓HOP的主頁‘後宮失火’。”

崇仔笑着點了點頭,乾脆地說:“怎麼,不是火攻HOP的高地公寓嗎?”

他說不定真的會這麼做,實在是危險的傢伙。

“崇仔,你讓G少年突擊隊做好可以隨時行動的準備。”

留下說要開幹部會議到半夜的崇仔,我們離開了公園。

我一直送鈴到車站。風很猛烈,這一帶有很多醉漢。走在綠色大道上,我問鈴:“如果抓到犯人,你想把他們怎麼樣?”

鈴看着自己的腳尖,說:“我已經想像過幾千次了。用刀刺他們、用繩子勒住他們的脖子、在他們的內褲裡放炸藥。如果只算想像,我已經是大量殺人犯了。”

鈴聲音沙啞地笑了。

“一開始我希望他們都被判死刑就好了。不然就坐一輩子牢之類的。但是,以現在的法律,這很難吧。”

雖然對於強姦的判罰日漸嚴厲,但在沒有殺人的情況下,死刑以及無期徒刑終究是不可能的。

“是啊,都怪我們男人,對不起。”

鈴忽然擡起頭望向我,擺着手說:“纔不是呢。即使是現在,被喜歡的人眼睛發亮地看着,我還是會很高興啊。犯錯的並不是男人的慾望,而是極少數輸給慾望犯下性暴力的犯罪者吧。”

鈴以在體操中鍛煉出來的助跑縮短我和她只有兩步的距離後,踮起腳尖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柔軟的嘴脣,卻比崇仔的拳頭更有效力。我的腳步變得搖晃。

“如果抓住B13,我覺得我就可以在真正的意義上重生了。這三年來我不曾如此接近過他們。阿誠先生,我很感謝你。來。”

我不知道“來”什麼。鈴卻把手伸了過來。於是,我在不知道G少年是否看着的情況下,冒了一個極大的危險。

我和鈴手牽手一直走到了池袋站。

“對方是HOP嗎?”

像煤氣漏氣的聲音屬於Zero One。他是住在這個地區的北東京頭號自由黑客。我在JR的檢票口和鈴分開後,又折回了東池袋。太陽城60對面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Denny's是Zero One的官方事務所。

在他開着兩臺筆記本做事的時候,我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傳單。背面寫了小森貧困商業的惡劣手段。唔,是我懷着惡意寫的比實際更爲惡劣的內容。

“用這個當素材,給我在各處放火。”

Zero One對身體的改造癖好還是沒有變。要在他臉上尋找沒有鋼釘的地方已經很困難了。剩下的只有眼球了吧。怎麼說呢,這臉就像是飾品店的店頭。手推車裡的特賣角。

“HOP的話,要放火還是很簡單的。網上已經到處在傳他們的壞話了。負責人是個那麼討嫌的男人也沒辦法。網民都重視外表。”

“這次的報酬全部算在G少年身上。如果放火很容易的話,能打探下那個叫小森的律師的過去嗎?我下次來的時候告訴我。”

我忽然想起件事,對着骨瘦嶙峋的Zero One問:“對了,你以前說過你在數據的海洋裡尋找只屬於自己的信息吧?神賜予的信息。你找到那個了嗎?”

Zero One做夢般地眺望着窗外聳立着的超高層建築。太陽城60上無數熒光燈的光亮散射在暴風的空中。

“沒,找不到。但是,我最近開始覺得,持續尋找絕對找不到的東西,這樣的人生也不錯。我們從出生時就是愚蠢的,愚蠢地成人,愚蠢地老去,愚蠢地死。這一切都沒什麼不好。”

信息世界中的智者嗎?我陪他喝了鮮奶珍珠奶茶後離開了Denny's。

拂曉時分。

不知爲何,我連續地做着很難受的夢,正當我終於能好好沉睡時,扔在枕邊牛仔褲口袋裡的手機開始轟鳴。打開翻蓋後,從不認識的地址處發來了郵件。我心緒不寧地打開收件箱。沒有標題的郵件只有一行正文:感受一下這個!之後就是非常長的地址。我把光標移動到那上面之後選中。開始下載很大的數據。15%……25%……45%……60%……75%……90%。每當數字增加時,我心臟的跳動就會莫名地偏離節奏。到100%的時候,開始自動播放視頻。

“不要,住手!”

鈴發出了慘叫。

我的眼前因爲怒火而變得一片通紅。

手機上視頻的畫面很暗。

似乎是麪包車後車廂裡座位放平的樣子。鈴的雙手被兩個男人摁住。被撕裂的文胸自一邊肩膀上垂下。鈴拼死踢了男人,但繞到下半身位置的男人以一記短勾拳擊中她的側腹。鈴忍着痛楚,身體彎成了く字形。男人們的面具是:普京、奧巴馬、金正日。

當鈴再沒力氣的時候,男人開始行動了。鈴是不願意發出任何聲音讓男人聽到吧。她雙眼緊閉,死死地咬住嘴脣。一縷劉海從她的額頭垂至脣前。鈴就像是沒有生命的人偶一般毫無反應。

在可怕的長達三十秒的最後瞬間,鈴不知怎的睜開眼盯着手機的鏡頭,用盡全力叫道:“不要輸!”

這是鈴豁出性命給我的訊息。

我很感動。在自己已經被逼到絕境的時刻,鈴還是想着我。不要輸給B13和小森這種人。不要輸給自己的憤怒。不要輸給憤怒得想去爆發的誘惑。鈴想傳達的就是這些吧。

我想在這個時候,她給了我真正的勇氣。

然後,我從骨子裡認識到了,什麼纔是真正的尊嚴。

憤怒化爲了別的力量。我們會緊逼這些傢伙。一定會爲鈴報仇。但是,絕不能用像這些傢伙一樣粗暴的方法。

從慘叫開始的視頻結束於給我的訊息。

我用雙手捧着手機,在自己的被子上蜷成一團。我感到自己流下了一滴淚。我全力思考着,現在我能做的只有這個。報警不在我的設想中。我所有的證據只有這個手機視頻,無法證明B13就在HOP的工作人員裡。都是些無法仰賴的間接證據。警察雖然可以把他們帶回去問話,但之後這些傢伙就會消失在哪裡了吧。接下去要再找到他們的難度會是令人絕望的。

雖然我對鈴擔心得要死,但她還不至於有生命危險。B13是冷靜的思想犯。會強姦,但不會殺人。我幾乎可以確信這一點。我把視頻發到了崇仔的手機上。我的郵件也只有一行字:在和我說話前不要看這個視頻。電話立刻就來了。就算是剛睡醒,崇仔的聲音也絲毫沒有失去方寸。

“怎麼了阿誠?說。”

這次我沒有和他開玩笑。

“鈴被擄走了。大概是B13那些傢伙。他們發了鈴的視頻給我。”

“……那個,是強姦嗎?”

我第一次聽到崇仔猶豫自己的措辭。

“是的。你看一下。明天一早見面吧。”

“地點?”

“西口公園。”

之後,我們約好了早上六點碰頭。我起牀,換衣服,坐在了桌前。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小時。這次的事我一定要徹底考慮清楚。期盼鈴的平安以及尋找那些傢伙的弱點。除此以外,再沒別的方法可以迴應鈴的那句“不要輸”。

我不能輸。那是因爲你說了不要輸。

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起採訪筆記。

我小看了暑假清晨六點的西口公園。

正是廣播體操時間,老年人和小學生就像P PARCO打折時的隊伍一樣涌來。我們離開圓形廣場,轉到東京藝術劇場集合。國王崇仔、我、光頭副官,還有個子雖小胸肌卻發達得恐怖的突擊隊頭頭。四個人開起了池袋的巔峰會議。崇仔依舊是冰一樣的隻言片語。

“一早就突擊HOP,帶走小森和所有工作人員。之後找個安靜地方讓他們交代如何?這能在最短時間裡解決。”

的確是不錯的主意。我雖然拼命思考了兩個小時,卻沒能找到突破口。只要鈴被控制在對方手中,就無法魯莽行事。這時我的腦中閃出一個簡單的方法。既然那些傢伙擄走了鈴,那麼我們也帶走小森就可以了。

“鈴還在B13那裡。我們也抓個人質吧?”

話音剛落崇仔就綻放出炫目的笑容。

“我能自由處置那個傢伙嗎?這太棒了。”

突擊隊的頭頭也非常高興。畢竟最近池袋街頭非常祥和,完全輪不到武鬥派出場。池袋首腦會議短短几分鐘便告結束。

“那麼,去哪裡能找到小森?”

“交給我吧。”

我們朝着停在劇場通的車子走去。梅賽德斯旅行版和GMC的小型麪包車。我拿出手機,打給失眠的黑客。只響了一聲就聽到彷彿煤氣漏氣的聲音。

“阿誠嗎,怎麼了?”

“知道小森的住處嗎?”

Zero One的自尊心似乎被深深地刺傷了。他嘆了口氣,說:“現在是什麼季節?對我提問的時候,請再提高些難度。聽着,要說咯。豐島區目白二丁目十四番……”

我連忙站定了記筆記。

“謝謝,幫我大忙了。”

我正要掛電話,Zero One說:“那麼,告訴你一個我費了一番功夫纔回收到的信息吧。小森在法學院讀書的時候,曾經因爲對同一所大學裡的女大學生實施性暴力與傷害而被起訴過一次。因爲對方撤訴了,所以沒有出問題,但他的老爸似乎花了不少錢。”

我順口問了句:“他老爸的職業?”

煤氣漏氣得更厲害了,我知道那是Zero One在笑。

“律師。”

我也扯出一絲笑。Zero One說:“當時那傢伙在橄欖球部。被認爲和他關係要好的男人的照片以及名字,我發給你吧,老家地址也可以一同附上哦。其中有四個和小森一起被起訴。遺憾的是那四個人因爲被起訴而被退學。不過,他們實際參與犯罪的行爲似乎也比小森更爲惡劣。”

我拿着手機用力躍起的瞬間,和第二套廣播體操的鋼琴聲正貼合。崇仔狐疑地看着我。我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嚷嚷:“這次工作的報酬你可以使勁敲竹槓哦。不管多少崇仔都會付的。”

副官一臉不知所謂地瞪着我。崇仔的口齒伶俐如沙沙作響的刨冰。

“看來是有好消息了。”

我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找到小森的住處以及他和B13的接點了。那五個傢伙在大學時代曾經因爲性暴力而被起訴。”

崇仔的感想正如一個國王那樣簡潔。

“狐朋狗友嘛,都是人渣。”

正是如此。但是,再怎麼人渣,也必須要好好清算罪孽。

目白二丁目在與南池袋相鄰的豐島區裡都是屈指可數的高檔住宅區。這條靜謐的街上林立着由某個建築師設計的獨棟房子與看起來就很貴的低層公寓。比起汽車行駛的聲音,倒是小鳥的叫聲更爲煩人。

我們一點都不着急地吃完早飯,在早上八點半,將兩輛車停在了鋪着亮駝色瓷磚的公寓前。這裡共有七員大將。除了我以外,算上崇仔都是擅長武戲的。他們像獵犬般地盯着裝有自動鎖的出入口。而我呢,就坐在梅賽德斯的後車廂裡把手機上的信息努力地寫進筆記。那是B13成員的姓名。新井公博、進藤翔、吉見久信、五十嵐智之。前面兩個人和小森都是法學部的,後兩個則是商學部。

學生時代都有着各自的夢想吧。然後,在退學的同時,畢業入職與在一流企業工作都如肥皂泡一般破滅。也難怪他們會自暴自棄。像我這種一開始就脫離軌道的人雖然沒問題,但對於這種人生一帆風順的傢伙而言,只要一次脫軌就會覺得是世界末日了。但,B13沒有可以同情的餘地。

早上九點過後,我看見熟悉的金毛走出裝着自動鎖的大門。細條紋西裝黑色鞋子。他正朝公寓前的停車場走去。與此同時,GMC和梅賽德斯包夾着他停下。G少年的突擊隊抓住他的雙手押上了RV車。我們全員都戴着黑色的連帽面罩。被不明正身的人綁走想必很可怕吧。但想到那些女性,就沒有同情的餘地。

小個子的突擊隊頭頭將這傢伙的手用塑料封箱繩綁在了身後。腳腕也同樣利落地捆好。嘴裡則塞了個SM用的口枷球,用皮帶在他的後腦勺扣緊。小森像被吊起的魚一樣蹦躂,崇仔一記短勾拳砸在了他的側腹。雖然和鈴被打的部位一樣,但衝擊卻有數倍。小森激烈地咳嗽,眼中浮起淚水。

“持、蟬的話,給你,搖、搖命。”因爲嘴裡塞着球口齒不清:錢的話給你,饒命。

崇仔望向我。我想起了在醫院裡看到的有理的臉,於是對崇仔點了點頭。這次是對着相反一側的超猛快拳。小森口吐白沫,蜷起了身子。我一言不發地給他看收件箱:感受下這個!

鈴的短片開始播放。梅賽德斯和GMC開始緩緩地沿着雜司谷陵園周圍繞圈。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給他連看了三次同樣的視頻,脫下了面罩。之後就是談判。嗯,須以誠待之。我不打算說謊。

從梅賽德斯的左側可以看到各種形狀的墓碑。十字架的、佛教的四方形的,當中還有伊斯蘭教風格的墓碑。這裡是無教派的陵園。我靜靜地說:“剛纔的視頻看清楚了嗎?”

小森全力點頭。

“拍到了幾個男人?”

“三、三個……”

我切換了手機的畫面,是Zero One發送的郵件,附件是照片。第一張是橄欖球部集訓或是別的什麼集體照。小森緊緊閉上眼,流出眼淚。

“拍到的三人是哪幾個?”

我又切換了附件照片。小森似乎不想看。崇仔精確地出拳在跟剛纔差不多的位置。力氣是剛纔的三分之一吧。這種時候崇仔冰一樣的聲音充滿威懾力。

“快看,這是你的老朋友。”

我讀着手上的筆記:

“是新井?近藤?吉見?還是五十嵐?從你大學時代就都是你好友吧。難不成,你該不會說你也在裡面加入了吧。”

小森全力搖頭。

“這些傢伙是警方以跨區通緝犯B13號的名義進行搜查的四人組。這幾年來犯下了近四十件強暴婦女的罪行。這些你也知道的吧。”

金毛律師的目光閃爍。崇仔把嘴湊到他耳邊。

“回答。”

又是全力點頭。我按照劇本對他說:“你並沒必要和他們同生共死不是嗎?詐取低保根據金額最多也就判幾年刑,但如果是B13的成員,輕則二十年,重則會被判三十年。你也是個律師,很清楚的吧。”

小森無力地點了點頭。我對身穿迷彩服的突擊隊頭頭說:“把他的口枷拿掉。”

小森嗚咽着說:“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他們做得過分了。把B13賣了,用你的人身安全和剛纔視頻裡的女人交換。你去打電話,打給新井也好,近藤也好,吉見也好,五十嵐也好。但是,我們已經知道你們全員的老家了。別想着能從我們這裡逃開。”

這種場景下,G少年遠比B13來得恐怖。被全員瞪着才15秒,小森就屈服了。

“知道了,我打電話。要怎麼做好?”

“就說今天正午,把鈴帶來池袋西口公園。和你做交換。”

之後,我看着小森的臉,他一副在思考拼死逃跑方法的表情。然而,那些傢伙是絕對逃不掉的。G少年張開了滴水不漏的包圍網。小森他們應該預想不到這邊的人海戰術。

我從小森西裝的內口袋裡取出他的手機。

“別說多餘的話。如果擅自求助,我就讓崇仔隨心所欲地揍你。”

崇仔一副這也不錯的表情,露出了微笑。

G少年在時間到之前就這麼緩緩地開着車。而我則趕緊在西一番街下車。畢竟就算是這種日子,店還是必須得開的。而且我還要打一通重要的電話。我去西口公園是在十一點半剛過的時候。東京藝術劇場的三角形玻璃屋頂上,鴿子密密麻麻地棲息着,彷彿多達二十個聲部的交響樂音符。氣溫已經超過了三十五度,這是這個夏天差不多第二十個高溫日了。

我敲了敲在劇場通的梅賽德斯車窗,對着車內說:“差不多了。就先鬆開他腳上的繩子吧。”

我深呼吸,仰望天空。往常堅硬的夏日天空就像海底一般深邃延伸。來吧,一口氣解決掉。撰寫這場好戲的人是我。我雖然打算和B13了斷,卻不想傷害到崇仔以及G少年。

連續強姦犯和崇仔,演員的重要程度是不一樣的。

到約定的時間,黑色的阿爾法特准時駛來。“わ”開頭的號碼是租賃汽車的車號。我和崇仔站在梅賽德斯的旁邊。兩個男人從黑色麪包車下車。看到他們的臉就認出來了,近藤和吉見。

爲了讓他們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帶,我張開雙手,緩緩地走近他們。

“她沒事吧。”

平頭近藤點頭。

“說沒事也沒事。就是被玩得很慘。”

我看了眼身邊的崇仔。雖然他已經冰冷,但還不至於失常。近藤說:“小森怎麼樣了?”

崇仔用下巴比了比車的方向。

“行李在那裡面。我現在就放人,你們也把她交出來。”

迷彩服頭頭把小森從RV車放下。鈴的腳尖從廂式旅行車中露了出來,她光着腳,形狀很好看。鈴的雙手似乎被綁在了身後,身旁緊跟着一個大熱天還穿着野外風衣的大塊頭男人。這傢伙是五十嵐吧。崇仔暗暗說:“阿誠,那個。”

那個男人用救生刀頂着鈴的側腹。在太陽的照射下,短短的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光。崇仔說:“我的速度可以打落那傢伙的刀。你能阻止前面那兩個人嗎?”

我完全不是肉體派。但是,這個場合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就算用撲的,也得阻止最前面的近藤和吉見。如果我行動了,頭頭和副官也會同時行動吧。然後,崇仔應該會比任何人都快地撲向五十嵐的右手。我相信他的速度。那傢伙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點。我不認爲B13曾經見過這樣的人。我向鈴使了個眼色。行動口號響起後,就當場臥倒或蹲下。我集中意念應該是這麼傳達過去的。然而就在那時,出人意料的聲音比崇仔還快地在出人意料的方向響起。

“警察!不許動!”

是吉岡的聲音。對B13來說,這聲音就跟槍聲一樣有效。崇仔卻完全相反。他應聲而動,衝向五十嵐的下巴就送去了一記左側的直拳。這是曾受到背後世界裡的武師“影子”讚美的、可以最快速度切斷對手意識的拳頭。五十嵐就這麼握着刀倒下了。我衝向鈴,把她被撕裂的連衣裙前襟拉攏。

我把她在視頻裡對我說的話還給她:“我沒有輸哦。鈴,你也不能輸給這種傢伙。聽到了嗎?不管他們怎麼對你,你都絕對不可以輸。”

鈴把頭靠在我的胸前放聲大哭。我撫摸着她裸露的肩。吉岡走來說:“這就輕鬆了。現場逮捕B13嗎。我還真是比不過你。”

不知不覺間,周圍已經滿是身穿制服的警察。被警察包圍後,投降的司機從麪包車下來。B13四人組和小森被帶上了警車。從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要表揚就表揚鈴。這次的事件是因爲她三年來一直對這些傢伙緊追不捨才能解決的。然後還多虧了崇仔和G少年。”

吉岡的聲音特別小聲:“也就是說你又是什麼都沒有做嗎?陪那孩子去醫院吧。但是之後一定要來我們警署露個臉啊。署長也很想見見阿誠久違的臉呢。那一位很快就要離開這裡,去做警務課的正警視了。”

我回憶起最近威信漸增的橫山禮一郎署長。崇仔對吉岡說:“也必須對我們問話嗎?”

他和我一樣,從高中時代就和吉岡是老相識。吉岡嘆了口氣。

“哎呀,只是個形式。因爲你制止了拿刀的男人,說不定會給你頒獎狀。”

救護車趕到,打開了後車廂。雖然放下了擔架,但鈴卻拒絕躺下。她要用自己的腳上車。我在車廂合起前在救護車內說:“G少年的國王竟然從警察那裡得到獎狀,這可真是糟糕至極啊。”

崇仔正想要說什麼,車廂合上了。載着我和鈴的救護車朝着附近的醫院飛馳。在車裡,我們一直手牽着手。在度過了恐怖夜晚之後,這樣的事就不要追究了。

跨區通緝犯B13被逮捕成了大新聞。不過鈴和崇仔的事都被隱瞞,基本沒有對外透露。最近開始的陪審團裁斷,對強姦出現了嚴厲的判罰,據說那些傢伙大概會被判三十年有期徒刑。

四人一邊在HOP工作,一邊重複犯案。知道這些事實卻沒有阻止的小森文彥律師很有可能會作爲從犯被起訴。還有對低保的不當領取與詐騙,算是罪上加罪。爲小森辯護一定會很夠嗆吧。唔,由於那傢伙要親自爲自己辯護,我認爲也就隨他去了。

HOP失去了老闆與工作人員,最後自然消失。而我也把由網上“放火”引發揭露貧困商業黑幕這一系列的事件作爲素材,在週刊雜誌上大書特書。雖然不至於到B13的程度,但你或許也還記得。

三天後,鈴出院了,在池袋署由女警察錄了口供。據說這次既沒有二次強姦,也沒有失禮。鈴從警署回來時,我約她在西口公園見面,正式提出了交往。雖然鈴說自己已經不乾淨了,但我卻不放棄,說自己也是一樣。

喏,我們生於這個時代,每個人的手都不乾淨。即使如此,內心的某個角落,一定還有未被污染的地方。因爲我很蠢,所以我認爲一個普通人要做到完全的純潔或者徹底的骯髒都是很困難的。而且女人也好,男人也好,稍微有點經歷的才更有魅力。

和鈴的交往至今仍在繼續。我是怎樣一個肉食男子?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在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和崇仔還是約在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碰面。雖然氣溫略降,但午後依舊超過三十度。那傢伙穿着新發布的秋季西服出現。駝色的收身雙排扣。又是一件外套就超過二十萬的高級貨吧。我仍然穿着舊牛仔褲和麪料舒服的薄T恤。然而,我們在鋼管長椅上坐下後,就一定會很相襯,所以男人靠的並不是外表。

積雨雲倒映在東武百貨蜂巢狀的反光鏡面牆面上,看起來比實際更白。學生、偷懶的公司社員還有無家可歸者在附近自由往來。從噴泉那裡傳來彈得很糟糕的情歌。西口公園的夏天午後一如既往。崇仔冰一般的棱角看來也圓潤了很多。他有些害羞地說:“我和有理複合了。這次是因爲我的緣故才讓她那麼慘。”

“是嘛。”

我沒有說爲了贖罪而重新開始戀愛並不好。戀愛也和我那蹩腳的專欄一樣,運氣好就會持續,不好的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繼續。

“不過,阿誠在最後還安排了警察,真令人吃驚。你一開始就這麼打算的嗎?”

我看着夏日的天空,只搖了一下頭。

“不,因爲崇仔太過憤怒,我纔會這麼想。我可不要讓你去殺什麼人。一開始給你那個視頻的時候,我對你感到害怕。”

這其實也是對自身感到害怕的意思。人會輸給壓倒性的怒火,或是悲傷、不安、憤怒、憎恨以及自負。心會被自己的感情完全吞噬。在這點上,鈴最後的那句話是特效藥。不要輸。即使是在如此膩煩的世界中,也不要輸給自己的心。

“和阿誠也認識很久了呢。”

崇仔在種種無法對人言及的街頭冒險中一路走來,我看着他的側臉,感覺有些寂寞。

“幹什麼啊,好像就此結束一樣。”

池袋的國王咧開半邊嘴笑道:“知道的啦,就算你和我想要隱退,周圍的人也不會同意。但是,在秋天到來之前稍微休息一下或許也不錯。帶着鈴還有有理,四個人去哪個高原吧?”

十幾年來,幾乎一心同體地行動過來,他第一次發出旅行的邀約。在秋天的腳步快一程的輕井澤或哪個高原,與崇仔聊聊以前的事或許也挺好。我們目睹了許多時代的傷痛,有時會在其漩渦中忘我地行動。有解決掉的麻煩,也有解決不掉的麻煩。雖然有很多人獲得了幸福,但其餘的人卻都受到無法忘卻的傷,或是沒能被拯救。我和崇仔都不是神,只是在這個愚蠢的街頭生存的人而已。

即使如此,一切都如鈴所說。不放棄戰鬥,只要不投降,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們進攻。在下次輪到我之前,我稍微休息一會也可以吧。沒關係的,池袋的街頭也好西口公園也好,應該都不會變。

在這裡,我們相遇、爭吵、互相傷害,也共同創造了無數的光輝,得到了許多。街頭的故事不會結束。雖然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但這卻是我過去說過的話。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是會準備好吹許多愉快而驚險的牛皮。

最後說幾句:我不知道你生活在多麼嚴苛的環境。

但是,我要用盡全力說。

不要輸,明天一定會來。

下一次的舞臺,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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