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鎬京?”
“是的。”李西洲手按在亭欄上,“許綽說這幾個月令你補了些詩書,可教你讀過《詩經》嗎?”
“……不曾。”
李西洲曼聲道:“鎬京與鎬京相重迭啊,魚兒和鳥兒相伴相依;若邂逅天上那美麗的遊女,彼此相思不會有結局。”
“請恕卑職愚鈍,殿下所言此事,與現下的聯繫是……”
“兩個千年之後,朝代更迭,鎬京沉淪,此地已改稱長安。”李西洲道,“東晉末帝三十三年,一個叫江淹的人乘船泊在長安渡口,因囊中窮困,沒有登岸休憩,便在船中睡了一夜。是夜下了很大的風雨,渭水波盪,第二天河面上鋪滿了黃葉,艄公喚了半天才將他叫醒,他們就此南下去了。”
“江淹從前聲名不顯,宦途潦倒,今次南歸後卻思賦如涌,寫了許多傳世的詩文,仕途也因此一路亨通。”李西洲依然望着太液冰池,“在三十多年後的晚年,江淹告訴他人,那夜他在夢中登入了靈境,靈怪贈了他一支五色之筆,於此生命將盡時他又乘船回到渭水之畔,依然孤自在船中安眠一夜,醒來後告兒孫曰:‘昔年夢中借筆,今我已歸還矣,唯恨不能耽留奇景,竟歸凡世’。”
“他在很多詩裡插入那夜夢中的所見——‘靈境信淹留,賞心非徒設。’‘碧障長周流,金潭恆澄徹。’”李西洲低頭輕提了下袖子,“又過了一千年,就是大唐之世了。”
裴液安靜聽着。
“御鳳二十七年,柳公接到長安聖人的詔書,自永州奉詔赴京,這次起復於他而言十分重要,不異於潛淵振羽,然而在抵達長安城的前夜,其人卻消失了整整兩個夜晚。”
“誰也找不到他,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而兩天之後,他又莫名出現在驛站之中了。”
“他沒有向任何人說這兩天的去向,甚至包括妻兒。此番回京他依然沒有受到重用,改貶柳州,而這次離京之後,他頻繁地涉足深山古潭,拄杖踏尋人跡罕至的幽冷清境,地處荒遠,史書逸聞中都沒有記載他在找尋什麼,只作是失意人的一項排遣。”李西洲淡聲道,“他只在給自己的詩中寫道,‘靈境不可狀,鬼工諒難求。’”
裴液在這講述中再次體會到了那個雨夜拜訪紫篁時的涼意,一種幽明瑰絕、不似人間的孤獨。
李西洲斂手在袖:“這些年來,仙人臺遠訪山河,遍汲古書,至今理出的就是這樣一條斷續的線,說是蛛絲馬跡也好,說是牽強附會也罷,總之現在,它降臨到我們頭上了。”
裴液擡起頭。
“你瞧,”女子擡手向太液對岸一指,雖然金鐵遮面,但那淡漠的語聲依然宛如將神情勾勒出來,“見到那座宮殿嗎?”
裴液望去,薄霧已散,遙遙相望的對岸,一座孤伶的宮殿座落在那裡,乃是落在林樹掩映中,遙遙可見厚雪遮蓋,那一片樹都比別處要高大歪扭些,禿枝也凌亂,是無人修剪的樣子。
很難想象皇宮中會有一處如此冷僻的地方。
“故皇后魏輕裾,是我的母親。那是她生前居住的宮殿,叫作明月宮。”
“……”
“你聽別人說起過她的事情嗎?”李西洲聲音輕了些。
“……只有,很少的耳聞。”
“那本宮講給你吧。”
李西洲淡聲道,微微向後偏頭:“你上來些。”
裴液微怔一下,行了一禮,上了兩階,立在了這位殿下側後,輕柔的紅紗飄帶就飛揚在他面前。
“其實我也沒有真的見過她,只從一些故人口中聽說。許濟說,她異常美麗溫柔,眼光望在雲天之外,胸中藏着誰也說不清的秘密;李緘說,她洞察決斷,古靈精怪,一笑起來,旁人就得憂心是不是又已被她捉弄……二十多年前她身居後位的時候,朝堂上沒有腐爛的根系和蠹蟲,世家五姓全都在暗處咬牙切齒。”
“那個時候她住在明月宮,是宮中唯一一座伴有御池的宮殿,皇帝把‘景池’開鑿在這座宮殿之後,每至月夜,池面如鏡,流淌盡波光和玉華,是爲皇后獨攬之景。”
是了,這位皇后是隨着當今聖人一起登上帝位,她有着一路而來的實權,對廟堂也應有自己的掌控……裴液忽然想起在第一次進入許相書樓時的心緒,那時許綽告訴他元照當年是許濟提拔,而他不禁好奇許濟當年又是憑什麼登上相位。
如今看來有所答案。
但這樣一位皇后,怎麼會忽然就那樣迅速的隕落,留下的一切也都杳無痕跡呢?
“但她只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四年。”李西洲道。
“鎖鱗四年的春夜,剛剛生育後的魏輕裾在明月宮的寢殿遭遇了一場無人預料的刺殺,不知從何而來的刺客一劍切入了她的心脈,事後刺客逃遁,引動了兩衙禁軍,而在衆目睽睽的雨夜裡……那柄兇器上的鮮血燃出了熾烈的金火。”李西洲道,“此即二十三年前動盪了整個神京乃至大唐的,‘麟血皇后’之禍的爆發。”
亭中一時安靜,只有掠過的晨風。
“那種火叫作‘麒麟火’,只有大唐的皇帝,才能承繼這種血脈。”
“……”
“六百年大唐國祚。”李西洲遙望着,“正在麒麟之真血。五姓之麟血,不隨血脈子嗣相傳,不增不減,唯皇李之麟血與血脈相融,生皆麟兒,登臨皇位,則契爲正朔。如此天下麟血,唯有一正五輔共六脈,這是大唐不可動搖的基石,也是它最堅硬的骨骼。”
“你說,它能變嗎?”
當然不能。
裴液立在這位殿下身後,即便只來神京三個月,他都知道這一定是大唐最深處、最不容觸碰的逆鱗。
你可以改制科舉,可以起復舊軍,可以收編江湖,可以政爭、可以奪權,你甚至都可以真的重議天論。
但你絕對不能……動我的麟血。
天論之變,隻影響着大唐的航向;麟血鬆動,變的是掌舵之人。
如果人人都可身據麒麟之血,那麼五姓的獨特何在,那麼李家皇位的正統又何在?
“是的,所以這場巨禍捅出來,就湮滅不了了,神京動盪,五姓在恐慌中近於偏激,紛紛起輦入京,親近魏脈的朝臣將領一夕之間遭到了最殘酷的清洗。魏輕裾竊據麟血,以妖后之名論處,罷去後位,一個月後,她死在了自己的明月宮裡。”
原來這位皇后沒有死在那場刺殺中,裴液想。
“這就是此案懸留至今的緣由。”李西洲道,“在當年真正的動亂中,那個春夜的刺殺究竟如何發動,就太難以追溯了。或者說在那之後,這個真相本身也沒了什麼意義,那已是一樁無人願意提起的舊禍。”
裴液沉默着。
“除了對我來說。”李西洲轉過頭來。
她立在兩階之上,垂視着臺下的少年:“即便已經過去二十三年,我依然要知道那個春夜的一切,今次調你入宮來,正是爲了這個願望。”
她認真看着少年,裴液確實從這雙眼神中領會到一種從未在許綽身上見過的冰冷威嚴,他想起學過的禮節,低頭抱拳:
“卑職在所不辭。”
李西洲擡手,將一宗陳舊的案卷遞在他面前,封口處還掛着仙人臺久遠的印章。
“那麼這個就交給你了,裴雁檢。”女子看着他,“我想也正合適。”
裴液接過來,比他想象中要薄,確實是二十多年的卷宗,形制已和如今的仙人臺案卷頗有不同,裴液輕撫了一下……書頁的邊緣處染了一縷發黑的印跡,那是早已沉積的血。
“這是越沐舟爲仙人臺寫的最後一份案卷,在這之後他辭了鶴檢之位,掛印離去。”
裴液猛地擡起頭來。
“那個時節皇后身骨虛弱,即便在宮城深闈,也不曾疏忽了守衛。”李西洲道,“在那個下雨的春夜,坐在明月宮階前抱劍守護的,正是越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