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遇年後便回局裡上班了。
他不顧許一然他們的反對,主動跟局長請辭了隊長這一職位。他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刑警繼續抓賊,而他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帶隊。因爲韓遇非常堅持,又考慮他的情況,局長只好同意了。局長升了許一然做隊長,老煙做了副隊。
韓遇變得非常沉默,沉默到幾乎讓人誤以爲他是啞巴。無論在哪,他總喜歡呆在邊邊角角,當個隱形人把自己藏起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笑過或顯露別的情緒。即使江新堅持不懈地逗他,他卻再也沒有對他橫眉豎眼過,整個人彷彿沒了七情六慾般。他總是垂着眼眸,兩眼無神,木着臉,如行屍走肉般。
不知情的人詢問,迴應的都是一片沉默。
傷有千百種,說不出的那種,最痛。
韓遇的脊椎像被壓彎了,總是微駝着背。若是站着他總會找牆倚着,而能坐着他決不會站着。他留着凌亂半長不短的頭髮,不修邊幅,看着很是頹然散漫。他身上再也沒有巧克力那淡淡的甜香味,取而代之的是酒煙味。
漸漸的,再也沒有人提過“韓高人”這個稱號了,反倒是經常談論另一個新的稱號,“韓瘋子”
這個稱號不僅在警察裡很有名,在罪犯那裡也是。誰要是倒黴遇到他,不死也得扒層皮。
因爲他每次行動抓人,眼裡像看不到任何刀槍似的,總是瘋了一般不要命地衝在最危險的前頭。你就算是對着他開槍,他也會不躲不閃、毫無畏懼頂着子彈走到你面前跟你拼命。但他除了拼命抓歹徒,也會用命保護人質的安全。所有行動中,他都成功解救人質,並抓到犯人。只是代價是留了一身的傷疤,進醫院也成了家常便飯。
在失去她的第二年裡。
一晚,家裡的酒喝光了,韓遇出門買酒。他形單影隻的穿梭在熱鬧的街道上,忽然被一個人叫住。他擡眸望去,是付鵬遠,自 焚案死者戴曉琳的男朋友。他看着比兩年多前成熟了不少,身邊摟着一個很漂亮的女生。
韓遇變化太大了,付鵬遠差點以爲自己認錯人了。
付鵬遠看着有些激動,他眼裡有着深深的感激。他笑着對韓遇說:“韓警官,我一直欠你一句謝謝!真的,非常謝謝你!是你救了我一命!當年,幸好有你開導我,告訴我,做人要學會放過自己。我做到了!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早玩完了。真的,謝謝!”
因爲韓遇那番話,他擺脫了陰影,放下過去,振作了起來。成功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也遇到了好女孩,開始了新的人生。
韓遇駐足在原地,掀着眼皮無力地看着他們兩人說說笑笑離去的背影。他們看上去如此幸福,那幸福對他來說又那般遙不可及。
良久,他轉身,走了一條與他們背道而馳的路。
在失去她的第三年裡。
韓遇在一次行動中差點喪命。一個人質身上被歹徒綁着炸 彈關在一間屋子裡,因爲距離爆炸時間所剩無幾,而拆彈人員又沒趕到,所有人都無奈撤退了。韓遇卻不管不顧,隻身衝了進去。
在最後一秒,他成功拆除了炸 彈。獲救的人質哭喊着對他下跪,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他沒有死裡逃生的喜悅或別的情緒,只是沉默轉身離開。他神色如常,只是眼裡隱約帶着一絲莫名的失落。
許一然在韓遇回家的半路上攔住他,將他拖進巷子,二話不說直接朝他臉上重重給了一拳。兩人打了起來,準確來說,是韓遇在捱打。他根本沒有還手,任由許一然揍他。
許一然怒不可遏,雙手攥緊他的領子將他狠狠撞到牆上。他額間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盯着韓遇的眼睛厲聲道:“韓遇!你究竟想怎樣!你他媽是想自殺嗎!”今天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
這是許一然第一次罵髒話,也是他第一次發這麼大火。但相比許一然的激動,韓遇顯得淡定的多。
韓遇駝着背散漫無力地倚着牆。聽到許一然的話,他略略擡眸看了天空一眼,啞着嗓子低低說了三個字:“我沒有。”他怎麼可能自殺?他不會自殺,他不能自殺。
許一然痛苦地閉了閉眼,他深吸一口氣,哀切地看着韓遇,“韓遇,我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你放過你自己好嗎?這一切總會過去的啊!你振作堅強起來好不好?”
韓遇胸腔中發出一聲冷笑,他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卻始終無法凝結成淚。
無淚,卻仍似在哭泣。
“一然,她死在了過去,成爲我永遠過不去的過去。你教教我,怎麼讓它過去?”這不是一個美麗的故事,而是一場悲慘的事故。她不是安詳老去,而是無辜慘死。這讓他怎麼釋懷?
許一然的心狠狠一抽。他白着臉,抖着嘴脣喃喃道:“可是,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韓遇目光有一瞬恍惚。他微微揚起頭靠牆,看着許一然的眼睛平靜地輕聲說:“你以爲我還活着嗎? ” 眼裡一片空洞荒蕪。他像被抽乾水的枯井,沒有一點生命氣息。
他其實早就死了。只剩下一縷殘魂死死撐着這副空殼在人間遊蕩。他都已經忍着痛強撐活着了,爲什麼非得逼他堅強起來,裝作沒事活着?
許一然呼吸一滯,心中大慟。他驀地鬆了手,踉蹌後退了幾步,微微垂着頭弓着背頹然地站着。
韓遇緩緩垂下眼眸,撐着牆走了。
哀莫大於心死,悲莫過於無聲。
在失去她的第四年裡。
大年初一,他們因爲有案子沒放假,都在局裡加班。休息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吃着零食聊天。老煙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轉眼間一年又過去了。
韓遇垂眸。快嗎?爲什麼他覺得如此漫長呢?
終於,又一年了,但什麼時候到盡頭呢?
歲歲年年此一生,刻骨相思不曾減。
一個新來的刑警在誠懇的許願,大眼笑着問他許了什麼願。他笑呵呵地說希望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他扭頭看到坐在他旁邊沉默不語的韓遇,好奇地偷偷問了句:“韓遇,你的新年願望是什麼呀?”
韓遇沒有回答。他拿起煙,走了出去。
他沒有許願,因爲他所求的,註定求而不得。
你們求百歲,我只求她回。
終於,他的生命,在失去她的第五個年頭裡結束了。
他最終,還是沒能放過自己。
在一場激戰中,韓遇和歹徒都打中了對方。歹徒被打中了肩膀,而他,被打中了心臟。
韓遇緩緩倒在血泊中,他眼神渙散地看到許一然他們一臉驚痛地衝到他身邊。許一然流着淚緊緊摟着他,江新面色癲狂地死死捂着他的傷口。他沒有聽見他們在對他哭喊着什麼,他只是很專注努力的想把翹起的嘴角壓下去。他害怕老天爺看到他此刻這麼開心,會以爲他是故意的,不肯認他這一筆功德。
但他實在無法壓抑這發自內心的喜悅,他甚至想大笑出聲。這一槍打得真他媽得好!終於將他那早已潰爛不堪的心一槍爆碎。
五年,整整五年!他活生生疼了整整五年啊!
顧冉在他心裡放了一把永遠燒不盡的烈火,他沒有一刻是不疼、不煎熬的。那種疼不劇烈,卻很濃密,遍佈全身。痛入每一條神經,侵入每一個細胞。讓人生生的疼,頓頓的疼,連綿不斷的疼。逃不掉,掙不脫。
衆人驚詫又悲痛地看着韓遇。
這是五年來,韓遇第一次笑。他如釋負重,燦爛笑着。
他終於,解脫了。
意識逐漸模糊,眼前陣陣發黑。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可他一點也不害怕,只覺安心平靜。
他撐着眼皮望着天,在心裡對着老天爺祈禱。
下輩子,他還是想遇到她,他想把這輩子的遺憾補上。
溫軟啊。
這一次,換我來追你好不好?
這一次,換我不厭其煩的跟你告白好不好?
在他微笑着即將閉上眼睛、呼吸停止的瞬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嘆息後,如往常那般溫柔軟糯回了他一句:“好。”
他閉上眼睛,一滴淚悄然劃過他消瘦的臉龐,落在地上,爲他今生化了一個句號。
今生情緣殘缺,願來生再次相擁,陪你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