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籠長巷,一排排高檐低牆隱匿於夜幕之中,石板路映着蟾光,像一條銀練蔓延至遠方。
今晚剛好是這戶人家停靈的第三天,要是他們稍稍再遲些,便趕不上了。
據楊運和陳開鐸兩個打聽回來的消息,這座城內,每年都會有很多小孩因爲染了怪疾而相繼死去。
玄鴟城內的大戶門前幾乎都有一對石獅,或者其他的石頭雕刻。
門樓頂上也有許多木頭、石磚刻琢的花紋圖案,造型奇特,雕工精湛。
兩旁的住宅燈火通明,燕支雪和荊芥兩人的正前方,立了一堵約兩米高的白牆,上覆黑瓦。
牆頭砌成了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紅漆大門虛掩着,門頭上書周宅二字,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院外牆垣環護,綠柳周垂,院內甬路相銜,山石點綴。
燕支雪用精神力把兩人的氣息覆蓋,隨後小心潛入院中。
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不時有僕人往來匆匆,腳步聲卻極輕,談話聲也極輕。
只見門前寥寥,府上也沒有其他的佈置,要不是他們忍痛斥了點巨資買回來的小道消息,根本看不出這宅中竟有新喪。
他們快速避開府中行人,略過一間間偏房,直奔正堂,似小賊一般,鬼鬼祟祟地蹲在外頭。
透過窗櫺,可以看到裡面滿當當的,或站或坐,候了一羣人。
奇怪的是,除了一個白衣美婦人在低聲抽噎外,其他人都並無哀意。
堂內正對面的牆上放着香案,上面擺着幾個先人牌位,四周放置了幾排銀製的燈架。
屋內點着高大的蠟燭,照得滿堂通明,一副小小的塗着紅漆的靈柩端端正正地放在正中央。
一個巫祭站在靈柩前,皁衣高冠,臉上覆了塊面具,腰間扣着一條又長又闊的白布腰帶,正手持長劍,翩翩起舞。
那面具爲柳木所雕,上面雕刻有各式花紋並繪以色彩,乍眼望去,令人毛骨悚然。
但仔細品味一番後,竟從那浮誇詭異的面具背後,看出一股平穩安定的情緒。
大堂內,除了那名巫祭在跳着奇怪的舞步,吟着聽不懂的調子外,無人交談,整個氛圍顯得神聖而嚴肅。
天色越來越黑了,濃濃的霧氣籠罩着整片森林,能見度極低。
山風拂過林海,發出“嗚嗚”的聲音,彷彿有人在嚶嚶哭泣,攪得人心神不寧。
巫祭走在前頭,有節奏地搖着手上的銅鈴,叮鈴鈴~叮鈴鈴~
聲音糾纏着風,一路蜿蜒。
兩名僕人擡着小小的,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依舊紅得刺眼的靈柩。
一干人均着白衣麻布,舉着火把,一點點的微光像一條蜈蚣,搖曳着徐徐前行。
燕支雪和荊芥兩人尾隨在後,一路從城內,跟着又回到了森林裡。
森林裡,狹長的小道像瓜藤一樣連綿逶迤,路兩邊蕭瑟的樹林,一棵棵屹立着,透着霧水的溼痕,反射出銀白的月光。
燈火微微閃爍,忽明忽暗的,驅趕着白色的霧氣。
終於,他們停了下來。
那是一片高大敦實的林木,枝蓋下結滿了一個個白白的,小小的蠶繭,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就像是在霧裡飄着一樣。
走近後才發現,這哪是蠶繭?這分明是嬰孩的裹屍囊!
原來這一片是他們的嬰葬林,是專門爲那些一歲以內因病夭折的稚子安葬的。
小孩兒的身上沒有罪孽,是最最純潔的,因此纔有資格安葬在樹上,希望他們輪迴之後,能像大樹一樣茁壯成長。
家境貧寒的,就用布把孩子的屍體裹起來,條件稍好些的,會爲孩子定做一個小棺材。
待巫祭選好了吉時,悲痛的家人就會把屍體送進這片樹林,選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讓自己的孩子在上面永遠安息。
這裡葬着無數具嬰孩的屍體,樹幹上紅綾飄飄,風動影隨。
伴着迷濛的霧氣,可以感受到一種矛盾而妖異的美感,就好像是把雙腳踏進了地獄,眼睛擱在了天堂。
火把閃爍着微弱的光線,把幽暗的森林渲染出破碎而迷離的幻影。
他們把小棺材放置在大樹上提前挖好的樹洞裡,四周遍灑着瑩白的花瓣。
年久掉落在地的骸骨,圓滾滾的人頭骷髏,迎着這滿地瑩白的花瓣,是一種光明與晦暗的對照。
樹洞被封上後,彷彿像一件被打了補丁的衣服,留下了不可復原的傷痕。
樹林原有的張牙舞爪,在他們走後,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
待前來送葬的人走遠,兩人分頭在葬林裡四處探查,樹木密密麻麻的,地面上落滿了朽枝和腐葉。
籍着昏暗的月光,荊芥循着一棵棵林木,摸索着往前走去。
一陣陣風吹過,樹木隱隱顫動。
他動了動手指,感覺觸及的地方黏黏的,順着樹幹往下看,底下一個黑湫湫的大洞,散發着腐木般的惡臭。
細細一瞧,才發現裡面竟藏了幾具腐敗的屍體。
有的屍體已經被啃噬得不成樣子了,骨頭上只零零碎碎地掛着些許的腐肉。
根據身上留下的殘損衣物,依稀還能看出是幾個成年男子。
讓人不解的是,這明明是嬰孩的葬林,怎麼會出現這麼多成年男子的屍骸?
難道是那些影獸叼回來藏在這裡的?下面的樹洞是它們的老巢?
荊芥招手,“小雪,快過來!看看我發現了什麼!”
等燕支雪湊上來時,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蛆蟲,正從屍體腐爛漏洞的嘴裡爬出來,瞬間捂住嘴朝一邊跑去。
荊芥疑惑不解,“不就是幾具普通的屍體嗎?之前看過那麼多也沒吐啊?”
過了一會,燕支雪強忍着不適走了回來,和荊芥一起把屍體從洞裡撈出。
細細翻看,發現這幾具屍體跟他們一樣,都是異能者。
其中一具應該是植物系異能者,屍體上纏滿了藤條,還長出了花,開在了血肉模糊的眼眶裡,是淡淡的紫色。
這花如果是長在田野間,還是挺漂亮的,可現在長在了人頭的血洞裡,就很讓人起雞皮疙瘩了。
屍體撈出洞外後,發散出來的氣味,把附近的影獸都吸引過來了,他們只好退到一旁。
那些影獸瘋狂地撕咬着前胸和肥厚的臀部,將屍體的內部暴露出來。
四散的組織散發出更加濃烈的氣味,又引來更多的覓食者,將這場饕餮盛宴推向高潮。
陡然間,好像有很輕細的,咿呀~咿呀~的聲音,在隱約處幽幽響起,迴盪在這黝黯的樹林裡。
是從那兒傳來的嗎?
他們凝神傾聽,在剛剛下葬的那棵樹上,門封處有一小塊凸起,動了一下。
不是風動,是那塊小凸起,動了……
難道那嬰孩並沒有死?
樹洞上的門封掉落在地,他們直勾勾盯着樹上那黑影,那黑影在緩緩移動……
極慢極慢,看不出是一團什麼,沒有形狀,只是漆黑的影。
近了,更近了……
原來是一隻影獸,藏在了樹上,不過是虛驚一場,兩人隨即放下警惕。
忽然,一絲絲光亮從夜空中射出,映在了一隻鳥的瞳孔中。
那些樹幹和樹枝竟發出熒熒幽光,黑色的根莖像泉水一樣,慢慢涌到地面上。
根莖蔓延過的地方,樹木和泥土彷彿要開始潰爛了一般,空氣中瀰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就在這片影獸密佈的樹林裡,一聲聲嬰啼,劃破長空,哇嗚嗚~哇嗚嗚~
棺材被掀開,那嬰孩一搖一擺地爬了出來。
兩人都被這徒然傳來的嬰啼驚了一下,止不住地打了個寒噤。
燕支雪止步不前,遲疑地打量着那個嬰孩,發現他的皮膚上泛了一層綠,看起來很粗糙,佈滿了一根根條痕,就像樹皮上的纖維一樣。
看到她停下了腳步,直直盯着前方,荊芥帶着幾分疑惑問道,“怎麼了?”
燕支雪蹙眉,“有點不對勁,我探查不到他的意識體。”
撲棱棱~撲棱棱~
停留在樹枝上的飛鳥驚起,拍打着翅膀消失在月光下。
如同暗示一般,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兩人斂氣屏息,不敢輕舉妄動。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不停蠕動的根系,在隨波逐流地試探。
直到遇到那嬰孩,就像蒲公英找到了落腳點,它們伸出像觸手一般的根系,紮根於嬰孩身上。
分泌出墨綠色的,如同從腐爛的屍體上流出來的,濃稠而冰涼的血,包裹着屍體。
慢慢,扭曲變形,最後,地面上只留下一灘怪模怪樣的影子。
濃濃黑影向四周散逸、揉動,伸出四肢雙翼,好像幾萬隻影獸,糾纏在一起。
兩人看到這一慕後都心有餘悸,根本沒想到影獸竟是這樣孕育出來的。
期間,有幾隻影獸像是發現了什麼,圍在他們四周,不停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