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昭想了一下午,對於瀘州局勢依舊沒有個頭緒。
傍晚,親兵呈送上飯菜,衆人一同在大帳中吃飯,天色逐漸暗下,不過之後衆人依舊沒有半點進展。
就在這時,門口衛兵進來道:“將軍,平南王來了。”
楊洪昭眉頭微微皺起,捏緊拳頭,該來的還是來了。
他身後衆人都緊張起來,郡王啊,這可比他們在場之人高太多,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很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貴人。
“這還用通報,速速請平南王進來!”楊洪昭故意大聲道。
不一會兒,一個着甲帶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掀開帳幕走進來,他一進來,燈火的光被遮擋一大片,種莫名的壓迫感籠罩衆人心頭,因爲這年輕人比起他的年紀,實在高大。
楊洪昭連忙帶着衆人單膝跪下:“下官見過平南王。”
“不必多禮。”年輕人點點頭,表現得比他想象中更加從容。
楊洪昭站起來,記憶中他很少見過李星洲。
只知道李星洲京都大害的名頭,還有他跋扈張揚,聲色犬馬的事蹟。
少有幾次見到還是在他小時候,那時瀟王府如日中天,逢年過節官員們都會去王府送禮,皇上也默許,他自然也從大流,就是那時他見過小時候的李星洲,可記憶也已經模糊了。
這些都不是重點,他自有在意的地方。
行禮過後大家客套幾句,大多都是噓寒問暖,討好李星洲的話,畢竟他現在可是平南郡王,一個十六歲的郡王,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分量非凡。
特別是那瓜州知州,說話時言語獻媚,恨不能將人吹捧到天上去,連楊洪昭有些聽不下去,皺眉咳嗽幾聲,然後道:“王爺請來看,這是最近南方局勢。”
說完話他故意頓一下,看李星洲反應,結果這年輕王爺點點頭便跟了過來,他心裡一跳,有些許戒備,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平南王請看,這裡是瓜州。”楊洪昭指着案桌上的地圖:“水寨目前已經搭好,南邊碼頭正在開造戰船,已經.......”
李星洲卻擺擺手:“楊將軍,你纔是這裡的主帥,這些事宜由你決定便可,本王不通三軍之事,也不染指三軍之任,之前太子一事就是莫大教訓。
本王此次南下,奉旨督軍,但不會直接干預指揮,若有建議也會先詢問將軍,全權由楊將軍定奪,你務須擔心。”
話音一落,全場寂靜。
楊洪昭愣了一下,心中一下子滿是羞愧,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原來片南王早就看穿他那點小心思,連忙雙膝跪地拜道:“平南王心胸開闊,眼界高明,令人佩服,老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實在慚愧!”
對方把他扶起來,然後淡然道:“楊將軍過獎,前車之鑑罷了,本王不是什麼高明人,不過也懂這道理,所以楊將軍大可放心自行定奪,不過我想問問你瀘州最近情況。”
“瀘州?”楊洪昭有些奇怪,瀘州遠在數百里之外,爲什麼問瀘州。
平南王坐下來,然後道:“實不相瞞,我的小姑慶安公主遠嫁瀘州,瀘州又與蘇州安蘇府接壤,故而有些擔心。”
楊洪昭這纔想起來,畢竟慶安公主出嫁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陳年往事,少有人記得,他連忙道:“我等正在討論這個問題,當前瀘州局勢十分......十分迷離。”楊洪昭糾結許久,找了這麼個詞。
“迷離?”
楊洪昭點點頭,然後將地圖往下一拉,指着地圖左上方瀘州的位置:“平南王請看,這裡就是瀘州,瀘州在蘇州以北,根據探子回報,逆賊穩住陣腳後就在這裡......”
他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城池標識:“在蘇州北部的凜陽縣城囤積大軍。”
“有多少?”平南王問。
“不太清楚,此城東西兩面都是大山,易守難攻,城中戒備森嚴,盤查嚴格,我們的探子只好裝成獵戶走小道翻過迷山,然後從瀘州往南走,裝成瀘州廂軍前去查探。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兩人沒回來,想必已經糟了毒手,由此推斷只怕逆賊和瀘州之間關係也十分緊張。”楊洪昭道。
他接着說:“從凜陽城接着向北偏西的位置走有一條叫冷風箐的河,逆賊在河邊紮營,並且囤聚上萬大軍,對瀘州虎視眈眈。過了冷風箐,再往前一天多的腳程就可以到瀘州城下。”
“他們要攻城嗎?”平南王問。
楊洪昭搖搖頭:“這也是怪異之處,逆賊屯兵已經二十多日,將近一個月,按理來說鞍峽口大勝,他們兵鋒正旺,我軍無大船,被羣山阻隔,無法馳援瀘州,此時正是進軍大好時機,他們卻毫無動靜,莫不是犯蠢?”
他說完看了年輕的平南郡王一眼,之見他眉頭緊皺,隨即搖頭:“不太可能犯蠢,畢竟當初刺殺皇上的事也是蘇州逆賊安排的,武德司,開元府,市舶司,上直親衛營都被他們騙過了,有這些手段的人應該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
聽完這話,楊洪昭也腦子一機靈,是啊,確實如此,這麼緊密的刺殺計劃他們都能策劃得天衣無縫,若非最後關頭被平南王識破,皇上只怕早遭不測。
瓜州知府和幾個副將也連忙拍起馬屁。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前平靜年輕平南王,是啊,他這豬腦子,平南王當初連這麼精密的計劃都難看破,豈能是普通人,豈是無能之輩,怎麼會是尋常人口中說得只是聲色犬馬之徒呢,自己真是老糊塗了。
心裡連忙又對着年輕的平南王重視幾分,“那以平南王之見,有何可能。”
“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楊大人考慮的事,我也不多過問。”
“是,請王爺放心,只要大船一造好,臣必讓逆賊死無葬身之地!”楊洪昭心中歡喜,同時對年紀輕輕的平南王也是另眼相看,衆人又噓唏幾句,大多都是在奉承,之後平南王就離開了。
他一走楊洪昭就叫來副官:“令人準備二十隻羊,二十頭豬,明日我親自去王爺營地勞軍。”
副官點點頭,便令人下去準備了。
......
李星洲走出大帳,嚴申牽着“眉雪”已經在外等候,他接過馬道:“走吧,回去了。”
嚴申也不多問,點頭跟上來,很多事情越早說清越好,免得不必要的麻煩。
其實楊洪昭一開口他就明白這老將軍心中所想,他說是要讓自己看地圖,報告局勢,可說完話後卻刻意停頓,其實就是想讓自己主動放棄,心中有所想,自然就會表現出來。
他當然不是來和楊洪昭奪權的,應付這種人自有辦法,他關心的只是瀘州局勢,畢竟她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姑即便自己有身孕,又在時局紛亂之還時刻惦記他,時常來信,送東西,他不能坐視不理。
當前最擔心的就是叛軍領袖毫無政治眼光和頭腦,只憑一時喜好,那小姑恐怕在劫難逃。
正如當初劉邦和項羽,兩人眼光和頭腦其實早就一覽無餘。
劉邦攻入秦朝都城咸陽後,不殺秦始皇的兒子子嬰,和百姓約法三章,不受百姓犒賞,不動秦皇宮財寶美人,讓軍隊維持秩序。後來項羽來了之後直接一把火燒了秦皇宮,殺了子嬰,屠了咸陽城,兩人的政治眼光和頭腦在那時早就形成鮮明對比。
李星洲怕叛軍首領是項羽那樣的人,雖然這樣叛軍勢必更好對付,可真如此,小姑一家恐怕早就遭殃了。
反之,如果叛軍首領像劉邦一眼有政治頭腦和眼光,他必然不會殺小姑一家,或者要殺也不親自殺,這樣一來小姑或許還能救,可對付叛軍會更加艱難。
這是一種矛盾的心態,李星洲居然發現自己不知該期盼哪種,大概來這個世界也快半年,他已經逐步融入,開始落地生根,開始有了牽掛吧。
他不想景朝分崩離析,也不想小姑死......
江岸,連天的營帳一眼看不到邊,到處是灰塵和喊殺聲音,迴盪在江面山中。
.......
第二天,楊洪昭親自帶人來犒問新軍,瓜州知州,幾個廂指揮使都來了,對於新軍訓練的方式他們十分驚訝,但也沒敢多問,心裡只當是小孩子玩鬧。
下午,李星洲帶着嚴申和狄至進瓜州城,聽聞這事後楊洪昭的副將連忙來阻攔,又帶二十幾個着甲騎兵親自保護才讓他們進城。
他有些不解,在自己追問之下,那副將說出實情,其實之前李星洲已經大致猜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他們當初從鞍峽潰退到此,丟的不只是戰船,連後方運糧食輜重的船隻也全沉在那,前後軍加起來逃到瓜州的攏共有三萬多人。
有些淹死在江中,少數被叛軍抓了,大多數是在茫茫大山中走散。
三萬多人,光每天吃的糧食就是個大問題,瓜州知府騰空府庫,可瓜州並不是蘇州、江州、瀘州那樣設府的富裕大洲,府庫貧薄,根本不夠。
無奈之下楊洪昭只能逼着瓜州城中及其周圍百姓上交糧食,說是上交,其實就是搶,爲此還殺了好些人,百姓現在十分仇視士兵,周邊村落已經出現百姓伏擊殺死落單軍士的情況。
楊洪昭也沒辦法,只能在之後出事時儘量偏向百姓些。
李星洲點點頭,並未評價什麼。
楊洪昭其實也不能說錯,若三萬多士兵因爲沒吃的最終譁變成漫山劫匪,那對瓜州百姓更是一場滅頂之災,他也只能出此下策。
可對於瓜州百姓,簡直就是天下掉下的無妄之災,明明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來了這麼多士兵,還要無償奪走他們辛辛苦苦獲得,賴以生存的糧食,誰會幹啊。
副將只說殺了好些人,這“好些”李星洲想想都知道,肯定不是一個兩個,十個八個,而是數百。
果然,他們一進城,百姓都驚恐避開,周圍的民房都紛紛關上門窗,大白天的就如夜晚一樣門戶緊閉,有幾個衣着襤褸,瘦骨嶙峋,有氣無力的人目光麻木躺在街邊,見他們過來也不避馬,就算踩死估計都不會掙扎一下。
生不如死大概就是這樣,李星洲帶頭停馬,然後避開他們,副官見狀連忙回頭眼神示意,身後的二十多騎隨即也停馬繞開。
李星洲明白,他要是不在,這些騎兵肯定直接踩過去了,他知道死對於這幾個人或許是一種解脫,可惜他始終是一個現代人,生命在他心中的含義和這個時代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從街頭到街尾,幾乎沒什麼人,荒涼落魄,大多都躲開他們,有幾個不怕的男性也目光不善。
倒是沒走多久,遠遠的,李星洲看到昨晚一直忙着拍他馬屁的瓜州知州,他穿着一身普通衣服,坐在一顆街邊柳樹下的小攤前,正在吃什麼東西。
李星洲打馬過去,他聽聞馬蹄聲,回頭迎上來。
“下官見過平南王!”他說着就要下跪,李新洲連忙道:“免禮吧,未請教知州大人姓名。”
“回稟王爺,下官姓史,單名恭。”
李星洲點點頭,然後下馬來,他這纔看清,這史恭吃的是麪糊,旁邊還放着一碟醃辣椒。就着辣椒吃粗麪糊,堂堂一個知州混到他這份上確實不多見,不過他沒多談,不想讓他尷尬。
“史大人若無事就陪我走走,逛逛瓜州城吧。”李星洲道。
史恭連連點頭,高興的道:“這是下官分內之事!”
說着也不吃他的麪糊了,招呼了一聲,裡面出來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大嬸,收了碗和辣椒碟。
兩人雖然極力表現得不相識,都不說話,李星洲卻看出這兩人關係不簡單,很默契,不說話也知道彼此什麼意思。
來星洲等衆人下馬,牽馬跟着他,一邊走史恭一邊給李星洲介紹瓜州城中的古蹟,景勝,如數家珍。
李星洲看得出他是真喜歡這地方,有時說到不好處,他會掩飾幾句,有時說着說着又會延伸出許多故事,說得頭頭是道,十分詳細。
“史大人是哪裡人?”李星洲問。
史恭連忙低頭回答:“回稟平南王,下官乃是本地人,多年前中榜眼,便請命回鄉,從此便一直在瓜州。”
之後他又介紹起來,一路上人煙稀少,幾乎毫無生機,他有些尷尬,掩飾幾句,說什麼白天人都出城幹活去了之類的,但卻依舊很盡責。
慢慢的,李星洲也明白過來,這瓜州知州爲何從昨晚初見起就比別人更加不留餘地的吹捧他,努力討好他,卑躬屈膝的獻媚。
不是他天性如此,而是他想救自己的故土,他經營多年的瓜州,爲此討好他這個王爺顯然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
李星洲忍不住感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聽了這話,史恭說着說着一下子呆住,張了張嘴,居然忍不住老淚縱橫......
“王爺莫怪,王爺莫怪,下官.....下官一時,一時.....”
李星洲看着空蕩蕩的街道,感受着門窗後警惕而畏懼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知州大人想哭就哭吧,瓜州之事我知道很多,世事難料,風雲難測,誰又曾想到呢。”
這下,知洲徹底跪坐在滿是泥土的地上哭起來,如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
正如那句名言:戰爭從不改變。
確實,或許戰爭的方式一直在變,但戰爭的內核確是永恆的,原始又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