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收到的消息速度也不慢,嘉靖天子在那邊叫,他就已經知道了內情,乍聽這消息,黃錦的臉色驟然變色了。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路政局那邊未免太過胡鬧,居然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你就算是訛詐,那也該悠着一些纔是,畢竟大家都是偷腥的貓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偏偏這路政局玩得這樣直接,這不是找死嗎?
黃錦意識到,這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吃相難看的問題了,真正的問題就在於路政局乃是皇上親自下旨籌辦,這才籌辦不久,就出了這麼一件事,那些御使們早就巴不得挑點毛病出來,這時候蒼蠅見到了臭雞蛋,自然免不了要做文章。
而對皇上來說,他剛剛登基不久,尚未站穩腳跟,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麼大的差錯,想來必定震怒。
黃錦的心裡發苦,他已經想象得出嘉靖此時的心情了。
到了東暖閣,黃錦這一次謹慎了許多,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臉色陰沉的嘉靖,隨即納頭拜倒道:“奴婢見過陛下。”
“怎麼來得這麼遲?”嘉靖的聲音帶着幾分不悅。
黃錦的心裡想,這個時候的雷霆之怒隨時都有可能遷怒到自己的身上,自己定要小心作答纔好,因此他沒有爲自己辯護,只是道:“奴婢萬死。”
“哼!”嘉靖冷哼一聲,隨即這目光便落在了案頭上的奏書上:“彈劾的事,你聽說了吧?”
黃錦不敢裝糊塗,道:“聽說了,奴婢還聽說……聽說……”
“聽說什麼?”嘉靖沉眉。
黃錦道:“聽說都察院那邊鬧翻了天,說是天子腳下,親軍做出如此惡行……他們還說要一起聯名上奏。要彈劾……彈劾……”
“彈劾朕是嗎?”嘉靖冷笑着負着手,慢悠悠地道:“彈劾朕爲了一己私慾爲了充實內庫而籌建了路政局,一定還會說,這路政局比各地的鎮守太監更壞,朕身爲天子,竟這般盤剝百姓,與民爭利,是不是還要說,朕已經和隋煬帝差不多了?”
黃錦嚇了一跳。連忙道:“奴婢……奴婢……”
嘉靖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失望和一股子不服輸,他失望路政局的胡鬧,使他陷入這樣的被動局面,可同時他並不服氣,他冷冷地撿起案頭上的彈劾奏書。道:“你不必再說了,這份奏書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他們明裡是彈劾路政局,卻是當着和尚罵禿驢,項莊舞劍,目的卻在朕的身上。”
嘉靖的眼睛眯起來,很是深沉地道:“這便是朕的臣子。只有朕成了‘昏君’,他們才能做比干嘛,否則這清直之名從哪裡來?從前的時候就是找不到由頭也要大放厥詞,現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藉口。他們怎麼肯放過這個機會?”
黃錦猶豫了一下,道:“要不要讓楊相公出面,給都察院打一聲招呼……”
楊廷和在朝廷很有威望,這時候若是他肯出面。出手壓下這些事,那些御使未必敢放肆。大明朝的御使不怕皇帝。唯獨怕上官,畢竟御使本身就是爲了罵人而設立,言官無罪,就算你罵的再厲害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若是皇帝當真壞了規矩要因言治罪,怕是連內閣大臣、六部九卿都不得不站出來遞交辭呈,以示抗議。
可御使終究還是官,是官就有上司,你不能因言治罪,卻能讓你在考覈時吃癟,楊廷和身爲內閣首輔,又兼領了吏部尚書,他若是出面說兩句話,誰還敢胡鬧?
嘉靖卻是皺眉,隨即冷冷一笑,很是不服氣地道:“若是朕去尋了他,縱是能把事情壓下去,他也不敢在朕面前奚落什麼,可是那些拐着彎的話卻讓人難受,朕寧願被人罵,也不願受他的白眼。”
沉默片刻後,他突然又憤怒地道:“那徐謙到底是怎麼回事?朕看他不像愚蠢之人,怎麼會做這麼糊塗的事?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天子腳下,不曉得這裡到處有言官御使的耳目,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巴望着,就等着他和朕出醜?他是瘋了嗎?”
他說到這裡,又不禁喃喃自語:“不對,不對,事情斷然不會如此,徐謙這個人,朕知道他,朕知道他……他和朕是一樣的人,怎麼會做這麼莽撞的事,那麼這背後又是什麼安排?是什麼安排?”
黃錦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前幾日陛下催促得太急,以至於他們……”
嘉靖猛然醒悟,不由道:“是了,是了,應當是如此,哎……”
他正嘆息的功夫,想要拿出一個周全的法子出來,現在看來,爲了平息衆怒,裁撤掉路政局是免不了,甚至朝中大臣免不了攻訐,要求懲辦幾個人。可是嘉靖卻很難下定這個決心,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剛剛頒佈了中旨,籌辦了這個衙門,這纔過去幾天就立即裁撤,真要是如此朝令夕改,別人會怎麼看?還不知道有些人會怎麼取笑呢!
嘉靖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尤其是這個時候,他是絕不肯讓人看笑話的。
最後,他長出了一口氣,道:“你再去打聽打聽,眼下只能先拖着,過些時日再做定奪吧。”
所謂再做定奪,其實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嘉靖登基以來,經歷的危機不少,可是這一次卻最是直接,以至於連他都有些亂了方寸,他已經預感到,一股風暴正在醞釀,可問題偏偏就在於他絕不能認輸,因爲一旦認輸,那麼自己的威信就要掃地。
他一屁股癱坐在御椅上,臉上露出可怕的神色,最後道:“再等幾天,真要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接下來的話,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了。
黃錦見嘉靖失魂落魄,卻也是感到爲難,他當然清楚這位少年天子雖然年少,可是一直襬出的都是智珠在握的面孔,今日失態,卻是前所未有的。
說一千道一萬道,錯的都是姓徐的那兩個傢伙,可是嘉靖竟沒有斥責他們半句,黃錦心裡揣測,皇上這個態度或許有包庇二人的心思,可是真正的原因只怕是這時候若是徐家父子錯了,又或者說這二人十惡不赦,那豈不是證明皇帝錯了,皇帝根本沒有識人的眼光?
罵徐家父子其實就是罵自己,在這一點上,不服輸的嘉靖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做出這個定論的。
嘉靖現在的算盤無非是心懷僥倖,想把這事情躲過去。
雖然他明明知道,這件事是萬萬躲不過去的,只是人遇到了難題,總是不免相信有奇蹟發生,可惜這奇蹟似乎並沒有降落在他的身上。
當第一篇彈劾奏書遞上去的時候,御使們開始跟進了,一開始,大家還保持着剋制,只是抨擊路政局爲主,到了後來,不免拐彎抹角開始轉到了嘉靖的頭上。
路政局斂財,是爲誰斂財?自然是爲了皇帝,皇帝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橫徵暴斂,與民爭利。
路政局的籌辦是誰下的旨意?這道旨意連內閣都沒有知會就直接頒發,皇帝任用徐昌,而徐昌殘暴不仁,身爲親軍,行的卻是惡霸之事,徐昌固然萬死,皇帝能沒有責任嗎?
有一份奏書更是提到了先帝,居然拿正德和嘉靖來做對比,說是便是正德在的時候,雖然任用奸邪,卻也不曾有過這般暴戾之事發生。
這一下子,嘉靖終於坐不住了,再發展下去,他不但是昏君,甚至連正德都不如了,正德的功過且不說,至少朝廷已經給這位仁兄定了性,這個傢伙簡直就是昏君的標榜,而嘉靖現在連正德都不如,嘉靖畢竟是藩王出身,不如正德根正苗紅,再這樣發展下去,怕是要質疑到嘉靖的合法性了。
嘉靖勃然大怒,與此同時,黃錦忙不迭地過來,道:“陛下,陛下……不好了,都察院御使王商與路政局發生了口角,路政局……路政局……把王商拿了。”
嘉靖豁然站起。
發生口角的原因,嘉靖是肯定知道的,御使們每天就是以罵人爲生,而且罵的越兇越是合格,此時路政局已經成了人人喊打的對象,這姓王的肯定是藉故去挑事,多半是說了一些重話,而後這路政局吃了豹子膽,居然連御使都敢惹。
亂套了……一切都亂套了……
嘉靖感到很頭痛,甚至生出了幾分無力感,今日這件事發生,只怕想要息事寧人已經沒有可能了。
嘉靖咬咬牙,大叫一聲胡鬧,隨即目光變得可怕起來,呼喚黃錦道:“去,換一身便服,隨朕一起出宮,去路政局,既然鬧成這個樣子,躲是不能躲了,索性快刀斬亂麻罷。”
黃錦呆了一下,不可思議的看了嘉靖一眼,道:“陛下……”
嘉靖似乎已經有了決定,冷笑一聲:“讓你去準備就去準備。”(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