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人滿爲患,大家各懷心事,無非就是怕被人揭發罷了。
與其別人整死自己,不如自己揭發別人,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出家人如此,官兒更加如此。
而這一個個出來揭發的官吏,沒過多久就爲徐謙提供了足足一沓厚的‘彈藥’了,誰誰誰私藏了某幅名畫,還有哪個衙門以損耗的名義貪佔了多少銀錢,這一沓沓的黑材料,若是拿出去,無疑是一枚炸彈,保準令整個浙江震動。
徐謙倒是不急,人揭發之後先覈實,覈實之後捉人,捉了人繼續審,如此順藤摸瓜,從淳安縣到杭州城、嚴州府,牽涉到的人員居然高達一百之多。
與欽差行轅不一樣,布政使的駐地突然間沒了動靜,汪名傳幾夜都沒有睡過好覺,這幾日也陸續有官員前來哭告,請求汪名傳搭救,可是汪名傳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救別人,誰來救他?
這一次抄家是他主持的,現在出了這麼多紕漏,捅出了這麼多黑幕,按理說,這姓徐的應當證據確鑿,早該找上門了,可是爲何遲遲不見動手?
汪名傳可不相信徐謙是有意放過自己一馬,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徐謙和他水火不容、不共戴天,這徐謙畢竟只是欽差,事情結束之後,照舊還是他的生員,他就不怕這一次沒有整垮自己,到時候被他汪大人報復?
“姓徐的心狠手辣,絕不是婦人之仁之人,他一定在謀劃什麼,要將老夫置之死地!”想到這些,汪名傳的心裡便不由自主的生出寒意。
現在怎麼辦呢?動強是不成的,徐謙背後是漕軍。難道調撥官兵來硬碰硬?徐謙不怕死,他汪名傳還怕死呢,擅自調兵,罪責極大,便是抄家滅族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徐謙能調兵,便是仗着他欽差的身份,身上又帶有御劍在身,而汪名傳只是地方官。卻沒有這個權利。
汪名傳現在最痛苦的就是,你對徐謙動不了強,可是徐謙卻跟你動強耍橫,一切官府的規矩在徐謙面前都不濟事,唯一的辦法……
事不宜遲。應該立即彈劾這徐謙,不但如此,還要在京師鬧出點動靜來,他一個欽命大使,按理也不該調動漕軍,更不可擅殺朝廷命官,眼下只有咬死了這兩條。再讓京師裡一些親朋故舊出出力,應當事有可爲。
汪名傳再無疑慮,他坐在書房裡,沉吟半晌後便開始提筆修書。幾封書信寫好之後又寫了一封奏書,落下筆後,他呆呆地看了奏書一眼,隨即叫來一個心腹。吩咐道:“加急送去,一刻都不許耽誤。”
這心腹聽罷。連忙帶着這些東西,飛快地去了。
汪名傳剛剛鬆了口氣,心裡不由想,只要熬到京師那邊的處分下來,且要看看這姓徐的還能如何?哼,小小生員調動兵馬、誅殺命官,就算他有欽命的理由,可是朝中袞袞諸公,會開這先例嗎?哼,姓徐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正在這時,外頭又有官差來報,說是巡撫大人到了。
汪名傳頓時驚愕,不得不前去迎接。
其實浙江巡撫趙文斯是真不想來趟這趟渾水,可先是報紙鬧得沸沸揚揚,緊接着徐謙到了這裡又是殺人又是放火,居然連漕軍也已經調動,這個時候他若是再粉飾太平也不成了,忙不迭地帶着一干隨員抵達這裡。
趙文斯見到汪名傳時臉色極爲難看,汪名傳給他見禮,這位大人連應都不應,直截了當地道:“徐謙呢,徐謙在哪裡?”
汪名傳藉機道:“那徐謙自稱欽差,架子大得很,只怕大人的面子……”
趙文斯自然不會中這等拙劣的激將計,冷冷地道:“都是你們做的好事。”
汪名傳一時不好吭聲了,他在琢磨,巡撫所說的你們到底是指哪些人,若是指他汪名傳和查抄商家的官員,這就說明巡撫大人已經偏向了徐謙那邊,可要是這個你們指的是他和徐謙,這就說明巡撫大人是各打五十大板。
而這時候,趙文斯已經帶着隨從問明瞭徐謙的所在,氣勢洶洶地往欽差行轅去。
徐謙無論是不是欽差,在這浙江能吃得住他的也只有這位巡撫大人了,因爲巡撫就是最大的欽差,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身份欽差浙江,徐謙這欽差和這位大欽差比起來渺小了許多,等到趙文斯到了欽差行轅,徐謙帶着周都司、鄧健等人出來,徐謙向趙文斯行禮道:“學生見過大人。”
趙文斯眯着眼,先打量徐謙,又斜眼看了汪名傳,虎着臉道:“你自稱學生,不以學業爲重,本官問你,這是學生的本份嗎?”
徐謙好整以暇地回答道:“忠於朝廷,報效皇恩,也是學生的本份。”
趙文斯又好氣又好笑,心說這小子果然是一根筋,連自己都敢頂撞,卻只好道:“好,好,好,那麼本官問你,你擅自調動兵馬,殺死朝廷命官,這又是你的哪門子道理?你可知道,任何一條罪狀都足以讓你萬劫不復嗎?你本年輕有爲,有的是大好前程,爲何要做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趙文斯雖然斥責,可是方寸卻把握得很好,他的語氣很重,卻是以尊長訓斥晚輩的態度。
這種態度讓汪名傳爲之氣結,巡撫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自然知道。只是汪名傳想不到這位巡撫大人油滑到這個地步,無論做什麼事,總有一條腿繃起來,隨時都準備腳底抹油。
徐謙正色回答:“大人誤會學生了,學生身負皇恩,又奉欽命查探商家抄家事宜,聽聞房間流言四起,都說淳安有天大的弊案,爲了以防萬一,以免出了什麼大亂子,這才與周都司一道趕來,又有浙江總兵官帳下游擊吳晗,無視欽差,試圖毆打學生隨員,囂張跋扈,令人髮指,更爲甚者,此人膽大包天,以帶兵保查封商家的名義大肆侵佔商家府庫錢財,如今已是證據確鑿,人證物證,學生也已經蒐集,還請巡撫大人明鑑。”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只是這個回答並沒有讓趙文斯滿意,他冷哼一聲:“既是如此,人你也殺了,這下馬威你也立了,不知你什麼時候回杭州?”
徐謙正色道:“職責所在,學生不敢走。”
“怎麼?”趙文斯有怒氣發作的跡象:“莫非你要把這裡的人都網羅打盡才幹休?”
徐謙直視趙文斯,道:“學生不敢與諸位大人爲敵,只不過……學生接到的旨意卻是凡有不能循規蹈矩而徇私舞弊官吏,必須給予裁處。”
趙文斯冷笑道:“那麼誰是不能循規蹈矩而徇私舞弊之官吏?”
徐謙微微一笑,道:“微臣查了一下,有官吏總計一百三十一人,就這……還排除了許多退還贓物幡然醒悟的官吏。”
趙文斯道:“你有證據?”
徐謙頜首點頭:“經過幾日的詳查,人證物證都已有了。”
趙文斯目光一閃:“那就將物證拿給本官看看。”
誰知徐謙雙手一攤:“回稟大人,物證今日清早已經解送京師,想必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杭州,多半已經上了漕船。”、
這一下子,趙文斯勃然大怒了,他來這裡,就是想大事化小,儘量把這件事壓下去,畢竟這是自己的治下,若是捅出這麼大個簍子,就算他沒有牽涉其中,可是這失察之罪也免不了。
只是誰知這徐謙倒是夠光棍的,多半是早已料到自己會來,所以先行把東西送去了京師,如此一來,京師只怕要震動了,就算他想捂蓋也捂不住了。
他惡狠狠地看了徐謙一眼,隨即冷笑道:“好,很好,本官想不到我浙江竟是出了個大大的忠臣,好,好,好……”他已經無話可說,拂袖旋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罷!”
汪名傳聽到徐謙送了許多證物進京,心裡也是不安,連忙要攔住趙文斯,低聲道:“大人不宜動怒,眼下這紛亂的局面,還需大人出面主持爲宜。”
趙文斯的臉色鐵青,冷漠地看了汪名傳一眼,淡淡地道:“汪大人怎的反而越來越糊塗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咱們浙江什麼事了,眼下是京師的事,是朝廷的事,老夫在與不在這裡,又有什麼干係?倒是你汪大人,哼哼……”趙文斯冷笑:“能不能有造化,只怕要看你在京師的人了!”
留下這句話,趙文斯轉身便走,汪名傳卻是臉色微微一變,他當然清楚趙文斯的意思,趙文斯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其實已經是告訴汪名傳,真正的對決已經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徐謙所能決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