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都是徐昌和幾個堂兄騎着馬護着馬車,幾人身上早就淋溼了,徐謙看得不過意,卻又不可奈何,心知再怎麼說他們也不會肯回去,心裡驟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富貴,闔族跟着水漲船高。在東方這個以宗族爲紐帶的社會,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來說並非只是一個個體,而是族羣中的一個份子,族羣將族中的人扭在一起,密不可分。當你孱弱的時候,宗族就是你的後臺。在鄉下,往往是一人滋事,全族提着傢伙出頭,若是誰家女兒嫁出去受了欺負,亦是闔族出馬,一起討還公道。於是,當你富貴之時,想要翻臉不認人,怕是沒有這般的容易。猶如這大明朝的清官,想要聚賢不避親,想要兩袖清風且以任何事都能做到公事公辦,怕都比登天還難。首先,你要做到無情無義,你的親族,你的故舊,那些曾經與他休慼與共的人尋上門時,你能將他們拒之門外,你的老父、兄弟手足、甚至是自己的子女,你都必須對他們做到冷酷無情,你必須忍受所有親族的指摘,想要成爲清官,最首要的就是成爲整個宗族的罪人。
徐謙想到這裡,不由微微一嘆,這種社會關係談不上好,但也絕不能說不好,就比如現在,徐謙被感動了,他透過車簾子,身體固然是在這溫軟舒適的車廂裡,可是眼前所見的卻是暴風驟雨,和這電閃雷鳴之下一個個淋成了落湯雞的身影,他們沒有抱怨,只認爲這是理所當然,冰涼的雨水和瑟瑟的冷風透過衣服的縫隙透入身體。甚至時不時會打個激靈,卻也沒有阻止他們的熱誠。
看到這一幕,徐謙只有一個念頭:“雞犬升天又如何?大恩大德定要報答。與其被千夫所指,也絕不能讓他們寒心,就算是錯。就算是罪人,那就不妨錯下去,做罪人也罷,這世上的罪人已經太多,並不缺我徐謙一個。”
嘆了口氣,放下簾子。徐謙靠在車裡,腦袋一片空明,或許有許多人在這個前往殿試的道路上也曾和他想過同樣的問題……
到了午門,已有不少考生在等候了,可是此時並沒有太監來宣旨,所以有不少老實的考生只得穿着蓑衣冒雨在外頭候着。徐謙掀開簾子想要下車,徐昌卻是攔住他,眯着眼打量了片刻,道:“你就到車裡等,等宮裡來領人了再進去。”
徐謙想想也是,那些考生畢竟是初次到這紫禁城,不敢坐在車轎裡是怕褻瀆了神聖的宮城。可是自己這樣的老油條和他們廝混一起沒有前途,反正宮裡也沒說不準在午門外坐車,難道非要去淋成個落湯雞才顯得莊重赤誠?
於是便在車裡等待了片刻,終於有太監冒雨匆匆而來,到了門洞,手拿敕命,高呼道:“請今科貢生入太和殿,今日大雨如注,陛下不忍貢生冒雨入宮,準貢生宮中坐車轎而行。”
這些貢生早就淋成了落湯雞。聽聞旨意,頓時滿是感激,紛紛道:“陛下聖明。”接着一個個坐回自己車轎去了。
徐謙心裡卻是想笑,聖明談不上,不過是一個籠絡人心的小手段而已。表示一下天子的愛才之心,你們倒是一個個感激得熱淚盈眶了,你們若當真曉得當今皇上是什麼人,怕這聖明二字未必敢說出口。
此時徐謙的馬車已經率先進了門洞,只是這車伕卻不得入宮,裡頭自有太監接了他的差事,趕着徐謙的馬車往太和殿去。
雨幕中的紫禁城一塵不染,空中的薄霧升騰在半空,隱約可見那泛着紅光的琉璃瓦和剔透的漢白磚,使徐謙宛如置身在仙境,只是這樣的仙景,他卻沒有太多興致去欣賞,這裡畢竟來得太多,第一次來的時候着實震撼了一把,可是來得多了,就麻木了。
馬車到了太和殿外頭,這太和殿外有三十二石階,通過石階纔可進入正殿,因此必須步行,徐謙看了看外頭的傾盆大雨,心裡苦笑,看來這淋雨還是免不了了,他不由笑着對趕車的太監道:“公公,能否借把傘來,學生這可是新衣,淋溼了怪可惜。”
這公公臉上古板,顯然不想和徐謙套什麼近乎,沒好氣地道;“聖旨裡並沒有說宮中可以打傘。”
宮中打傘是有忌諱的,就是尋常太監遇到下雨也必須冒雨前行,因爲這傘和華蓋相似,頭頂華蓋,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不過公公雖然冷言冷語的回答了徐謙,可是他回過頭看了徐謙一眼之後卻是呆了一下,顯然認出了徐謙,那臉上的刻薄頓時消失不見,立即湊上來,笑嘻嘻地道:“原來是徐會元,奴婢真該死,有眼不識泰山,竟是差點衝撞了你老人家。”
徐謙左右張望,心裡說,這裡除了我之外,莫非還有個老人家不成?自己年紀輕輕怎麼就成了老人家?他要是知道,在這裡,三十來歲的黃錦已經成了許多人的老祖宗,多半心裡就平衡了。
這公公有些爲難了,讓徐謙撐傘嘛,似乎不妥。可是這徐謙和宮裡的關係很深,和陛下的關係自不必說,便是和黃公公那也還算熱乎,若是這時候這姓徐的跑去說一兩句壞話,他這樣身份的太監隨手就可以被人拍死。
猶豫了一下,這太監立即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咬牙道:“徐會元,外頭這麼大的雨,你老人家今日又要殿試,切莫着涼了,宮裡的規矩是不準打傘的,奴婢這件外套便借給徐會元擋雨吧,徐會元不必客氣。”
其實徐謙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居然理直氣壯地接了他的外衫,看了這隻穿着一件內衣在風雨中冷得瑟瑟發抖的太監,心裡只是感嘆:“果然是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若是這太監不畏自己,怕是這一次就是被冷眼相看,那也得淋成落湯雞了。”
他雙手舉高外衫,遮着自己的腦袋連忙朝殿中衝去。
卻說這時候,後頭來的貢生們看到外頭的大雨,再看撐着衣衫衝向殿的徐謙,便也忍不住問趕車的太監:“外面下雨,能否借公公衣衫一用?”
可氣的是,這些太監卻是火冒三丈,噢,你們是人,咱家就不是人?你們不就是貢生嗎,有什麼了不起?中了進士,那也不過七八品的小官兒,在宮廷裡屁都不是一個,咱家割了卵子進宮來,就是給你們提鞋、脫衣衫給你們當傘用的?真是豈有此理!
太監們一個個黑着個臉,朝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傢伙們回以冷笑,隨即便是冷嘲熱諷:“這兒可不是外頭,借衣衫?衣衫能借嗎?你借得起嗎?”
貢士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自然聽得出這些太監的嘲諷,便忍不住捶胸跌足道:“方纔那人不是借了衣衫去遮雨?他可以,爲何學生不可以?”
太監們的標準答案只有一個:“人家叫徐謙,你叫徐謙嗎?”
徐謙……
於是乎,這些同年們還沒有相互認識,大家對徐謙的認識就深刻了不少。
既然如此,吵鬧也是無用,大家只得繼續冒雨,一個個如斷線風箏一樣狼狽的朝太和殿衝去。
太和殿裡,八個閱卷官早已等候多時,此時天子還未出現,讀卷官們各自站在案牘之後,而這殿裡也已經擺放了百來個案牘,上頭都有筆墨紙硯,又有沏好的茶水,周遭有數十個太監屏息而立,徐謙進來的時候,身上的衣衫並沒有浸溼多少,只是衣袖沾了些水,他隨手便將那太監的外衫丟到一邊,當先上前,給諸位讀卷官行禮道:“學生徐謙,見過諸位大人。”
八個讀卷官的臉上帶着幾分嚴肅和冷淡地點了點頭,就算是承了他的禮,也並不和他打話,倒是邊上有個太監朗聲道:“貢生徐謙,賜甲排一號坐。”
殿試的規矩,徐謙早先就打聽得差不多,這些讀卷官這般冷着臉對他,倒不是因爲和他有仇,只是故意顯現出讀卷官的威嚴而已,他也沒說什麼,眼睛瞥了其中的桂湘一眼,便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到其他貢生紛紛到了,這些人就狼狽得多了,身上的雨水用手一擰都能擰出一盆水來,一個個冷得瑟瑟作抖,看了一身乾爽的徐謙,心裡很是嫉恨。
大家一個個給閱卷官們行禮,閱卷官們皺眉,這時代畢竟沒有氣象預報,也沒有想到今日會有大雨,如今考生們都淋成這個樣子,怕是不宜考試,便有閱卷官站起來,請了個太監過來低聲交談,這太監會意,急忙去了,過不多時,那太監去而復返,朗聲道:“請諸位考生到偏殿去換一身乾爽的衣衫吧。”
衆人如蒙大赦,倒是令幸災樂禍的徐謙有點兒失望,心裡不免腹誹:“原來還能換衣衫,真是可惜,若是讓他們這樣考試,那纔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