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過之後的凌姨娘似是意識到了什麼,訕訕一笑,用帕子掩了掩嘴,道:“我對花粉過敏。”
顧長卿神色不變:“姨娘對花粉過敏怎麼不早說?那樣就不會讓姨娘替祖母打理花房了。”
凌姨娘張了張嘴,一時間無言以對。
“撤下去吧。”顧長卿對小廝說。
小廝將一盤點心拿了下去,凌姨娘分明看見小廝一邊走,一邊拿了塊點心塞進嘴裡。
凌姨娘的睫羽就是一顫。
“姨娘。”顧長卿喚她。
凌姨娘收回視線,埋在寬袖下的手捏緊,笑了笑說:“怎麼了?”
顧長卿看着她道:“我方纔說,姨娘既然對花粉過敏,那日後祖母的花房就不交由姨娘打理了,我會去與祖母說。”
凌姨娘垂下眸子笑道:“我小心些,不礙事的。”
顧長卿道:“何必讓姨娘冒這個險?”
凌姨娘笑了笑,擡眸對上顧長卿的視線:“……既然世子這麼說,那好吧,不過若是花匠做不來,記得告訴我。”
“嗯。”顧長卿淡淡頷首。
凌姨娘站起身來:“時辰不早了,你歇息吧,我也回去了。”
她人都走了幾步,顧長卿忽然叫住她:“外祖母可還好?”
“嗯?”凌姨娘微微一怔,轉過身來,笑着看了顧長卿一眼,“她老人家身子骨不錯,就是有些惦記三位小外孫,世子若是得空,可以帶承風與承林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的。”
“我會的。”顧長卿說。
凌姨娘沒再逗留,轉身出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經過花房,她看見幾個小廝與丫鬟正在清理花房。
“那些白色的花全給拔了!”
“這麼漂亮的花,拔了可惜了呀。”
“老夫人摔了一跤,世子遷怒,可憐這些花了。”
“行了,都別說了,當心傳到老夫人與世子的耳朵裡。”
她的脊背漫過一陣一陣的惡寒。
“姨娘,你怎麼了?你是有哪裡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好難看。”一旁的丫鬟問。
凌姨娘緊了緊身上的氅衣,低低地顫聲道:“我沒事……沒事……”
夜裡,京城又下了一場小雪,沒有昨晚那麼大。
一家人關上門在屋裡吃飯。
顧嬌做了胡蘿蔔臘肉湯與豆腐山菌湯,炒了幾個小菜。
小淨空得到了今日份的美食大餐——素肉小丸子、青椒玉米粒、素臘腸炒花飯、蝦仁雞蛋羹,他是最近才解鎖了吃雞蛋的技能,感覺美美噠!
每日都要一碗嬌嬌的愛心小蛋羹!
他的餐具漂亮得不像話,擺盤的精緻程度也甩了其他菜幾條街。
他有滋有味地吃着,還不忘挺起小胸脯,搖頭晃腦,向其他人發射臭屁顯擺的小表情。
因爲蕭六郎又開始給林成業輔導功課了,所以他每天中午都不回來吃飯,和小淨空在國子監吃。
晚飯成爲了一家人每日最整齊的時刻。
而每次晚飯後,作爲大家長的老太太都會過問所有人今天過得怎麼樣。
每一次都是小淨空彙報的時間最長,他在蒙學裡惜字如金,是十分高冷的小孩子,回家了就是小喇叭精,繪聲繪色還加上動作,必須顧嬌的表揚才能停止。
今天大家都沒什麼特別的。
輪到顧嬌時,顧嬌猶豫一下,講了姚氏的事。
她沒說姚氏在侯府遭人陷害,以及姚氏險些與顧承林同歸於盡的事,只是講了想把姚氏接過來。
大家都很喜歡姚氏,對此完全沒有意見。
唯一的問題是房間。
顧琰表示他可以搬去和顧小順擠一擠,把屋子騰出來給姚氏。
顧小順連連點頭,他的牀很大,兩個人夠睡的。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蕭六郎問顧嬌。
他說的是一起去接姚氏過來住的事。
顧嬌哦了一聲,問他道:“你明天沒課?”
蕭六郎:“……有課。”
翌日一大早,顧嬌便去了侯府。
姚氏早早地起了,正坐在暖閣中吃早飯。
見到女兒過來,她很是驚喜,但也有一絲擔心,她拉着女兒的手坐下:“吃飯了嗎?”
“吃過了。”顧嬌說,“我是來接你去出府的。”
姚氏一愣。
顧嬌頓了頓,說道:“你……願意搬出去和我們一起住嗎?”
姚氏做夢都想聽到這句話,做夢都能夢見自己和女兒住一起。
但,不是現在。
姚氏探出手,摸了摸女兒鬢角的發:“這麼早趕過來,就是爲了接我出府嗎?”
顧嬌誠實地點點頭。
姚氏寵溺地看着女兒:“嬌嬌……是真心接受我了嗎?”
顧嬌沉默。
她不知道。
她不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姚氏,而是母親。
可姚氏又是她的母親。
姚氏握住女兒的手,溫柔地說道:“嬌嬌是因爲擔心我,所以做出了讓步,我很感動,也很高興。但我現在……還不能搬出去和嬌嬌住一起。”
“那個姨娘有問題。”顧嬌說。
果然是因爲擔心她啊,姚氏欣慰又苦澀地摸了摸女兒的臉頰:“娘知道,娘能應付,你相信娘一次。”
若是以前,得知自己能搬去與女兒一起,她一定義無反顧,可花房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她想了整整一宿,在想自己究竟該怎麼辦。
她是搬出去,還是繼續留在府裡?
從前她不爭,是因爲她覺得自己看不見希望,她的琰兒隨時都可能沒了性命,她只想好好地守着琰兒,遠離侯府的是是非非。
可現在她不這麼想了。
有些人只避着是沒有用的,他們母子三人連活着都是原罪。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女兒爲救她挨鞭子的事了。
如果不是她無能,女兒也不會因爲救她硬生生地捱了一鞭子!
她的心都在滴血!
女兒爲她做得太多了,她不能總是躲在女兒的身後,成爲女兒的負累。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搬過去,不是因爲自己無路可去。
她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女兒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不是一個四面楚歌、柔弱可憐的母親,而是一個讓她可以感到驕傲的母親。
這是女兒給她的力量。
“如果可以,娘不要你這麼能幹。”
是她太無能了,纔會讓女兒不得不堅強起來。
她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她想要保護自己的女兒。
顧嬌理解不了這樣的情緒,但顧嬌尊重姚氏的選擇:“如果你有需要,家裡隨時歡迎你。”
顧嬌離開後,姚氏換了身衣裳,戴了兩支黃金步搖,前往松鶴院給顧老夫人請安。
聽說姚氏來給自己請安,顧老夫人險些沒嗆死:“你說誰來了?”
小丫鬟道:“夫人,是夫人來了,她來給您請安了!”
自打姚氏回了府,一直稱病不來給顧老夫人請安,今兒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顧老夫人的心情非常不美麗,一是顧承林還被關在祠堂,二是昨兒讓個小賊嚇到在花房出了意外,偏大孫子還沒把賊捉到。
她活了大半輩子就沒這麼倒黴過。
“噝——”她渾身疼痛,“讓她在外候着,就說我還沒起來。”
姚氏被晾了小半個時辰,一句怨言都沒有。
顧老夫人呵呵道:“喲?她倒是轉性子了?擱十年前,她得給我甩臉子走人!”
顧老夫人到底還是把人叫了進來。
姚氏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了親手做的點心。
顧老夫人冷笑:“怎麼?想毒死我不成?”
“媳婦兒不敢。”姚氏恭謹地說。
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透着一股子巴結與討好。
顧老夫人不由多看了姚氏一眼。
姚氏從前是要多清冷有多清冷,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顧老夫人看了都礙眼,今日衣裳也換了,步搖也插上了,總算有幾分侯門貴婦的自覺了。
女人嘛,就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後在婆婆面前伏低做小。
顧老夫人總算沒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難得看姚氏順眼了一點。
“母親,您嚐嚐。”姚氏雙手將點心呈上去,畢恭畢敬的樣子滿分。
顧老夫人不鹹不淡地拿起來嚐了一口。
隨後顧老夫人就被驚豔了。
看不出來,這個落魄媳婦兒的手藝這麼好,比府裡的廚子做的好多了!
姚氏恭維道:“我也是練了許久纔敢拿出來孝敬母親,還望母親不要嫌棄。”
一屋子的人全都驚掉了下巴,她們沒聽錯吧?這真是從夫人嘴裡說出來的話?
別看姚氏出身不高,可她骨氣不小,從不願像凌姨娘那樣去討好顧老夫人。
顧老夫人對姚氏的態度很受用,加上她受傷確實胃口不佳,姚氏的點心倒有幾分能入口。
姚氏溫聲道:“母親,我給您按按吧,您身上的淤血揉散了就好了。琰兒身上時常難受,我給他按過,御醫都誇我按得好。”
顧老夫人身上疼得厲害,聽她這麼說,猶豫一下還是讓她試了試。
姚氏這些年可不是白親力親爲照顧顧琰的,她確實按得很不錯,比府上的小丫鬟專業許多。
要說府醫也能按,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顧老夫人很受用。
姚氏按過的地方,她確實感覺沒那麼疼了。
當然她心裡也舒坦,姚氏這副小媳婦兒的樣子,總算是讓她有了一絲做婆婆的豪橫感。
“母親,林兒的事我想過了。”
一聽姚氏還敢提顧承林,顧老夫人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顧承林是被她女兒揍成這樣的,還因爲與顧琰的事被老大給關進了祠堂。
她倒是有臉提?!
姚氏道:“等晚上世子回了府,我便去找世子,讓他把林兒放出來,我會和他說,琰兒已沒大礙了。”
確實早活蹦亂跳了,反而是顧承林被顧嬌揍得好悽慘,至今都還爬不起來。
顧老夫人神色稍霽,自己厭惡姚氏的孩子不假,可當務之急是把寶貝孫兒放出來。
旁人的話顧長卿未必會聽,當事人不追究了,顧長卿總不能再抓着顧承林不放了吧。
顧老夫人警惕道:“你怎麼突然這麼巴結我了?”
姚氏垂眸一嘆:“媳婦兒是想通了,這些年是媳婦兒沒盡到做兒媳的本分,讓母親煩心了,今後琰兒與嬌嬌大了,總還是要指望您的庇佑的。”
抱歉了,嬌嬌,娘先拿你賣個慘。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顧老夫人收回了一臉質疑:“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卻說凌姨娘過來給顧老夫人請安,一進屋就看到顧老夫人與姚氏和諧相處的詭異畫面。
凌姨娘的表情怔了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正要上前行禮,姚氏回過頭,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姚氏緩緩站起身,拉過被子給顧老夫人蓋上,又輕輕地放下了簾子。
凌姨娘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顧老夫人睡着了,她總不能把對方吵醒。
“我晚些時候再過來伺候母親。”姚氏對屋子裡的下人說罷,轉身離去,與凌姨娘擦肩而過時,她淡聲道,“姨娘也走吧?別打攪母親歇息。”
她都這麼說了,凌姨娘還能賴着不走嗎?
凌姨娘覺着很奇怪,今日的姚氏與以往彷彿不大一樣了。
究竟是哪裡變了呢?
似乎是衣着打扮,又似乎是整個人的氣場。
凌姨娘跟在姚氏身後出了松鶴院。
剛出院子,姚氏忽然轉過身來,擡手甩了凌姨娘一耳光!
只聽得啪的一聲巨響,凌姨娘被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