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能承受之痛

休息了幾天以後,芥末打電話給斯帝雲,問他認不認識文學類報刊的負責人,她想去這些報社或雜誌社實習。

斯帝雲的笑聲還是那麼迷人:“就算現在不認識,明天也會認識的。”

芥末抿着脣笑:“是是是,我知道你魅力最大了。”

“當然。”斯帝雲笑:“好久不見了,怎麼樣,讓我看看你變成什麼樣了?”

“唔,我嘛,可能真的變了一些喔,不過,對你的感情一點沒變,我保證。”

斯帝雲哈哈大笑:“我們兩個真是深情厚意啊。等我把事情辦妥了給你電話,乖乖等我的消息。”

打電話的時候,芥末一直在微笑,打完電話後也還是在微笑。斯帝雲,她永遠的夢中情人,想到他碰到他,總是這麼的開心。

斯帝雲一向是個很講究效率的人。第二天,斯帝雲就來接她去見某文學雜誌社的領導,當然,去之前按慣例得先請她吃冰淇淋。

闊別一年多,再次見到斯雲時,芥末竟然又有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驚豔與震憾,還有靦腆。他的敞蓬法拉利停在樹下,他坐在駕駛座裡,被樹篩過的陽光斑駁地撒在他身上,他轉過頭,取下墨鏡,對她微微一笑,於是,芥末便覺得這個世界在發光。

“唔,小丫頭變漂亮了,身材也更有曲線了,像個女人了。”他上下打量她,一點都不避諱。

芥末的臉微微地紅了:“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這樣美不勝收,真的。”

她打開車門,在他身邊坐下,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勝過花香。

斯帝雲忽然湊過身來,臉龐離她很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嚇了一跳,紅着臉道:“靠這麼近,嚇死我了。”

斯帝雲端詳着她:“芥末,你在害羞?”

芥末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奇怪嗎?”

斯帝雲坐回座位:“不奇怪,只是覺得芥末居然會在我面前害羞。”

“那是因爲我更有審美眼光,越來越知道你其實比我想象中的還美麗。”

斯帝雲哈哈大笑:“女大十八變,丫頭雖然變得晚了點,但也令人刮目相看。”

芥末目光偷看他,想起以前的事,不由微笑。

面對這樣的男人,她以前怎麼能做到沒有性別意識地對他打打鬧鬧,像個小孩子一樣。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如果是以前,她不會在出門前換件漂亮乾淨的衣服,不會把頭髮梳理整齊,不會檢查自己的儀容,見到他時大概會衝上去對他大呼小叫,扯他的頭髮或看他的衣服是什麼牌子,然後嘻嘻哈哈地取笑他,然後再檢查他的車裡有什麼吃的。

可現在,她不會再那樣了,她開始在乎自己的容貌和形象,有了強烈的性別意識。

吃東西的時候,他們還是像以前那樣毫無拘束地有說有笑,但芥末的聲音不再像喇叭一樣又快又大,吃東西不再狼吞虎嚥嘖嘖作響,說話也不再肆無忌憚口無遮攔。

她不僅僅把他當成朋友,也把他當成大哥和前輩一樣地顯出了尊重,斯帝雲暗暗驚訝。

在見到雜誌社的領導之後,芥末的表現令斯帝雲大爲稱奇,算不上老道,卻很注意觀察別人的表情神態,適時調整自己的言行舉止。

斯帝雲玩味地觀察芥末。

以前的她,總會有些我行我素,不愛掩飾自己的喜好厭惡,但現在,她已經慢慢懂得觀言察色了,也懂得調整自己了。這樣,她以後出去就不會吃虧了。

一起吃飯的時候,芥末還懂得了主動給領導敬酒,既不會刻意地討好做作,也不會生澀結巴。她的大方有禮和談吐才能,給雜誌社的領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芥末去實習的事就這樣搞定了。

回去的時候,斯帝雲誇她:“你今天的表現不錯,雜誌社的人對你的印象挺好。”

芥末笑笑:“嗯,我儘量表現自己好的一面吧。”

斯帝雲也好,別人也罷,都不會知道她在百義的遭遇,那些失敗而慘痛的教訓,讓她在之後的日子裡經常反思自己,也有意識地學習和研究一些社交、生存之道。所謂外圓內方,她以前是外方內也方,但現在,爲了適應全新的環境,她也應該做些調整。

斯帝雲把車停下來,看着她。

“幹嘛中途停車?不會是想該把我運去什麼地方吧?”她笑着問他。

斯帝雲說:“芥末,你真的長大了。”

“正在長大,你說,長大是好還是不好?”

“我想,不必去想是好還是不好,只要這是自己的選擇就好。”

“嗯。”

芥末在雜誌社實習得很充實。

她的工作包括每天上郵箱收集稿件,分類發送給各位編輯,協助編輯們改稿和校對,去和印刷廠聯繫,有時會出去採訪,有空時就寫散文小說,或者看書學習。

雜誌社裡的人都是文學專家、專業寫手,全是文學愛好者,大家有共同語言,芥末還認識了很多的作者和讀者,她每天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工作成了一件快樂的事。前一次實習慘敗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慢慢消除,她對職場和未來就業開始有了信心。

這段時間,她經常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想起三年多來的經歷,想到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感觸之際,她忽然想到這一切都記下來,不管是酸甜苦辣還是悲歡離合,她都想寫下來。

她也這麼做了,並想讓別人和她分享,不管是好是壞,那都是終生不忘的青春與人生。

安定下來以後,她搭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公車去郊區的高新科技園看望龍久一。

當她在高新科技園路口下車時,龍久一已經等在那裡,撐着一把藍色的傘,靜靜地站着,像棵大樹。芥末一下車就看到了他,那一刻,她的眼睛忽然有些發澀,慢慢向他走去。

兩年半不見,龍久一仍然高大英俊,卻更顯成熟穩重,眉宇間少了一份孤傲冷漠,多了一份溫和親近,讓人不再覺得他是那麼的遙遠。

龍久一也一眼就看到了芥末,微笑着向她走來。

他們面對面站立,凝視着對方,好一會沒說話,他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感動,這份感動,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

然後,芥末微笑着伸出雙手:“好久不見,不擁抱一下嗎?”

他緩緩地笑了,伸出雙臂,輕輕地,溫柔地,擁住她,他的傘,在她背後開成一朵藍色的花。多麼溫暖的擁抱,這一刻,芥末覺得她擁抱住了過去的美好與快樂。

當他們分開的時候,他們確實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患難與共的日子,年少時代的純真與溫馨,再度在他們的心中升涌。

龍久一舉着傘,撐在芥末的上方,兩人肩並肩地走進望不到邊的開發區。

向四面望去,藍天白雲下面,到處是碧草如茵的草坪,綠樹成蔭,國旗飄揚,數不盡的現代化的、嶄新的建築物整齊地、有規劃地鑲嵌在綠色之中,無處不透露出蓬勃的生機。啊,那就是龍久一的未來,也是她的未來吧。

他們從草地上走過。龍久一告訴她,他現在住在高新區的單位宿舍裡,工作和生活都還順利,小俊明年就參加中考了,他的成績很好,很懂事,父母和他住在一起,身體好了很多,他的債務也還了相當一部分。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芥末猜想得到他又升職了,很可能是個中層領導了,在這樣的大型國企,這樣的成績,對於一個畢業不足三年的年輕人來說,很不簡單。畢業以來,龍久一從來沒有休過假,終日拼命工作,以他的才華和努力,她知道他很快就會脫穎而出的。

龍久一還告訴她,他明年春天就要結婚了,他的她,心靈就像鑽石一樣美麗。

芥末很意外,隨即衷心地祝福他,心裡既爲能有人和他一起分擔分享生活的重擔與快樂而欣慰,卻又感到惆悵。

龍久一,真的徹底屬於另一個女人了呢,那些青春的萌動與曖昧,真的成爲過去了。

芥末在他的家裡,見到了他的她,果然是心靈像鑽石一樣的女孩。

她長得並不是很美,但梳妝打扮得整潔幽雅。雖然只是扎着辮子,穿着素雅的普通白裙子,卻清雅得像一朵淡淡的雛菊,讓人看得賞心悅目,不管多少遍,都不會覺得膩。

而她的舉止儀態,就像溫柔悠遠的山泉,流進心裡,更讓人心裡寧靜舒暢。

她看到芥末,就露出溫柔親切的微笑,那種笑,是發自內心的歡迎和開心。

和一個陌生人初次見面,還有什麼比對方真誠的歡迎和喜悅更令人開心和感動的呢?芥末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她叫心雨,和龍久一同一個公司的員工。龍久一下車間實踐時,她和龍久一在同一個車間,兩人日久生情。雖然她文化不是特別高,長得不是特別漂亮,而龍久一卻是前途無量才貌雙全的未來精英,公司裡不知有多少條件優越的女職員瘋狂地追求他,也不知有多少人議論他們的差距太大,可他們卻從來沒有被這些影響過,墜入愛河。

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浪漫華麗,沒有轟轟烈烈,只有平平淡淡,相濡以沫,他們在談起如何相識的往事時,臉上的笑容告訴她,他們真的很幸福。

心雨告訴芥末,她多次聽龍久一提過她,還有安穎因,他每次提到她們,都那麼懷念和感動。她們,是他在大學生涯最好的朋友,她們給了他很多的幫助和溫暖,還有很多快樂的回憶。她一直希望能認識他的大學朋友,他的朋友,一定都是非常好的人,真的是。

在她伸手把額前的劉海往後梳的時候,芥末不覺一怔,這份溫柔和優雅,竟隱隱有幾分安穎因的風情。

而她給她泡巧克力奶茶時,順手撿了一小塊巧克力丟進嘴裡,還吮了吮手指,眯着眼睛品嚐那份美味的快樂和滿足,竟然隱隱有幾分自己的影子,芥末忽然百感交集,眼睛幾乎紅了。

她看向龍久一,龍久一正看着心雨,眼裡有着溫柔和疼愛。龍久一,終於不再孤獨和沉默,他的心,有了堅定而永恆的陪伴。

在心雨和龍久一出去買菜的時候,芥末打量着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三室一廳,不足一百平方米,裝修和傢俱都很簡單,卻收拾得整整齊齊,乾淨舒適,連玻璃窗都擦得透亮。餐桌上,窗口上,都插着一兩束花,陽臺上的蘆薈、萬年春、吊蘭等長得青翠茂盛。

是因爲心雨吧,她把他們的家打理得這麼溫暖舒適,讓龍久一不再孤單。

門外傳來敲門聲,她跑過去開門,一個英俊的小少年大叫着“芥末姐姐”,一把抱住她。

“小俊——”她驚喜不已,上下打量他。

小俊已經和她一樣高了,皮膚透出健康的微黑,眼睛明亮,身材挺撥,五官退脫了些許稚氣,更像龍久一了。這小子,長大以後肯定又是另一個龍久一。

“小俊長高了,長帥了,我都迷上你了。”芥末摸着他的頭,誇讚。

小俊靦腆地笑笑:“如果我長大了,也要找個像芥末姐姐一樣的女朋友。”

芥末哈哈大笑,開心死了。

小俊的身邊有一位坐着輪椅的老爺爺,還有一位拄着柺杖的老奶奶,他們是龍久一的父母。今天是週六,小俊不上課,只要有空,他都會帶爺爺奶奶去散步。兩位老人身體不太好,有些耳背,說話也不太利落,但很親切,看得出來,他們很高興有客人來。

看着這清貧卻溫馨的一家人,芥末的心,也暖暖的。

扶老人進了屋裡,芥末拿出買給小俊的足球,小俊斑興極了,當場耍了幾個球技,並向她滔滔不絕地講着兩年來的事情。

晚點的時候,龍久一和心雨回來了,芥末驚異地看着龍久一系上圍裙,和心雨一起下廚。他們利落地分工,熟練地淘米洗菜,她看着他們忙碌的背影,微微地笑了,誰說他們不浪漫呢。

這天,是芥末的22歲生日,雖然津澤不在身邊,她卻享受了今年最快樂最美妙的一頓晚餐。她想起了她19歲那年,除夕的那天,她把幾個棕子塞進龍久一的手裡,想起了剛開學的初春晚上,她、安穎因、龍久一一起吃的那頓火鍋。

那份味道,混着青春的味道,讓她品嚐了很久很久。人與人,總會分別,但那些美好的記憶,卻陪伴一生,他們相遇,便是爲了讓人生更豐富更美麗啊。

她走的時候,龍久一和心雨堅持送她到公車站,她上車了,他們衝她揮手。

她坐在車窗前,衝他們揮手。

他們手拉着手,並肩站在一起,暮色中,他們的身影永遠地留在她的記憶裡。

芥末過完生日後,冬天也正式來臨了,天氣變冷了。新年,又快來臨了。

元旦的時候,津澤終於能放幾天假,回理川呆了幾天。津澤工作很忙,經常出差下鄉,工作以來基本上沒什麼時間回家,芥末實習期間也是有N多事情要做,兩人一般只能在晚上聊天,或者發短信溝通。

半年來第一次相聚,兩人都難捨難分,加上放假無事,兩個人幾乎天天黏在一起。津澤家經常沒有人,而且交通便利,附近好玩的地方多,芥末那幾天都在他家裡吃吃喝喝,或者在那裡過夜。

基本上,津澤家裡的人對她都挺好,但津澤的媽媽似乎還是不太喜歡她。與其說是不喜歡,準確的說是不太滿意。有兩三次,芥末在他家遇到他媽媽,他媽媽總是對她有些不冷不熱的,雖然會向她客氣地打招呼,沒有表現出排斥,但也沒有表現出歡迎。

她們曾經聊過幾句,津澤媽媽問起她的家庭情況、興趣愛好、未來理想等,在她有點怯怯地回答時,津澤媽媽不時微微皺眉,估計對她的情況不太滿意。

芥末雖然有點怕津澤媽媽,但也沒有刻意躲着她。她知道她躲不了,如果她想將來和津澤在一起,就必須要面對他的媽媽,並讓他的媽媽認可她,她不想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想得到幸福,就必須有勇氣承擔與付出,芥末明白這一點。

那幾天假期,芥末第一次見到了津澤的大姐一家人。

津澤大姐叫雯雯,比全家福上的照片更有魅力,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保養得很好,臉上幾乎沒有細紋,身材高挑優美,有一張典型的東方美女的臉龐,性格卻有西方人的大方開朗,脾氣隨和直爽,難怪她的英俊老外老公這麼迷她。

雯雯有一個漂亮的混血女兒Sunny,淺褐色的捲髮,烏黑的大眼睛,皮膚是西方人特有的白皙,簡直就是芭比娃娃的翻版,可愛極了。

思想和生活都很西化的雯雯很欣賞芥末的性格,簡直把她當妹妹似的,對她非常熱情,還送了她許多禮物。津澤很幸福,有這麼好的兩個姐姐,而她也很幸福,有這麼好的男朋友。

Sunny非常喜歡津澤,總是黏着他。聽說Sunny出生後,雯雯帶她回國休養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津澤經常幫大姐照顧Sunny,Sunny特別信賴他,經常吵着要嫁給津澤uncle,逗死了。

看着這麼幸福的一大家子,芥末也愛上了這個家庭,真的希望自己也能成爲這個家庭的正式一份子。再想想自己的家,雖然全家人總是吵吵鬧鬧的,可彼此也都深愛着家人,她的家,也是幸福的。她抱着憨憨,看着津澤逗Sunny的溫柔樣子,總忍不住紅着臉想,津澤,將來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她一定不能放開他。

有一件事,芥末沒有對津澤說。

有一天晚上,她在他家過夜,半夜的時候有點餓了,下樓來找東西吃,卻聽到津澤爸爸和津澤媽媽在對話。她來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他們大概不知道她來了吧,說話沒有避諱。

津澤媽媽說想送津澤去外國讀書,一來可以深造提高,二來也能讓他跟女朋友自然分手。津澤爸爸不贊同,說孩子在這件事情上早就做了選擇,父母要尊重孩子的意願,而且,他覺得芥末這孩子不錯。

津澤媽媽說,她對芥末倒是沒有什麼偏見,只是覺得兩人差距太大,芥末不合適津澤。津澤爸爸說,兩個孩子在一起很開心,性格互補,他覺得很適合。津澤媽媽說,如果他們的感情這麼堅定,那就應該能承受分開幾年的考驗。津澤爸爸說,孩子看起來溫文和氣,其實心裡比誰都固執,可不是別人可以勉強他的,別搞砸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津澤媽媽嘆氣說,這麼多優秀的女孩,津澤怎麼就挑了最普通的,還爲她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她不想這麼輕易認可這份感情。

芥末聽得很難過,什麼也沒吃就回房間了,一個晚上沒睡好,儘想着怎麼樣才能得到津澤媽媽的認可。她喜歡這個家庭,喜歡津澤的家人,她希望能得到他們的認可和喜愛,無論如何,她要面對這樣的挑戰。

津澤可能也感覺到了他媽媽對芥末的態度,回去上班的時候,他再次告訴芥末,他的事情他自己決定,即使是他的父母也無權干涉,讓她不要想太多。

芥末點頭,依依不捨地送他上車。

望着遠去的車影,她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媽媽認可她呢?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在快樂而充實的工作中,芥末迎來了寒假。

這年的寒假特別的冷,五十年不遇,芥末第一次經歷接近零度的低溫。在幾乎是位於最南端的南方,十度左右的天氣已經算是很冷的,如果達到五六度,幾乎已經是最低極限,而這個寒假,接近零度的天氣竟然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芥末整天縮在家裡不敢出門,即使是和津澤出去約會,也只選擇天氣稍暖的時候出去,大多時候,她只能在家裡和津澤通話。

老弟年華今年中考,爲了防止他玩物喪志,老爸加強了對他的管束,並把家裡的電話上了鎖,說他老是打電話給同學,又浪費錢又浪費時間,都顧不上看書了。

八角和年華都對老爸的這一行爲表示抗議,但不敢強烈抗議。因爲老爸的脾氣這幾年來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吼,誰的意見都聽不進去,而且幾乎不幹家務,有空就出去和附近的老人打麻將或聊天、睡覺。

全家人都對老爸近年的表現不太滿意,覺得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老是看別人不順眼,不管家裡人做什麼怎麼做他都不滿意。芥末想,大概是老爸老了的緣故吧,老人家的脾氣好像都這樣的。

可她想不明白,老爸才五十多歲啊,還不算太老的,可爲什麼已經發鬢斑白,身體縮小得這麼厲害呢?

相對於八角和年華對老爸抱以的強烈不滿和抱怨,芥末更多的是對老爸的寬容和尊重。

她——芥末,畢竟在慢慢長大,不再那麼叛逆和倔強,也慢慢懂得了體諒和包容別人。其實,芥末從小都是最敢跟父親對着幹的人。父親脾氣頑固,她脾氣倔強,父親喜歡管,她討厭被管,兩人經常發生衝突。讀中學時,她更是三天兩頭地跟父親打冷戰,好幾天不說話,甚至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雖然這樣,她始終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後來,她考上大學後,也許大家心情都很好吧,她和父親的關係改善了很多。特別是她在學校住宿,很少回家,加上在外面遇到各種挫折和風雨,她常常想起家裡的好,想起家人對她的愛。慢慢地,她感受到了父親對她的無與倫比的疼愛和關心,也慢慢意識到了父親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他對她的影響無人可及。

埋在她心裡的對父親的愛慢慢浮上來,她不再跟父親吵架,不再跟父親計較。即使她和父親的代溝是這麼深,即使她在很多方面不贊同父親的意見和做法,即使父親莫名其妙地吼她,她也學會了讓着父親,學會了尊重父親,學會了包容父親。

無論父親的脾氣怎麼樣,他始終是她最愛的父親,他對她的愛伴她健康成長。

無論全家平時怎麼讓着父親,在過年的時候,父親的脾氣又爆發了,原因只是年華在吃飯的時候不經意地抱怨家裡的電話不能打,他想和同學通話拜年都不行。芥末和八角也附和說,家裡不開通電話很不方便。

就是這麼點小小的意見,引發了父親的怒氣。父親先是不高興地吼他們:“開通什麼電話?你們要電話做什麼?你們哪有這麼多事要打電話?給同學打電話?在學校天天見面,平常經常出去玩,還沒講夠嗎?不要以爲我不懂,你們就是想聊天,東扯西扯,又不交流學習,就是想打發時間,有空不看書,就知道東搞西搞……”

父親說着說着,火氣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大,然後,屋子裡全是他一個人的罵聲。他甚至把飯碗往桌面上重重一頓,對着年華罵不絕口:“你看看你平時都怎麼玩,放假了不看書,就懂得出去找同學玩。平時有什麼事也不跟我們說,怎麼問你也不說,就知道要錢……”

父親罵得很兇,全家沉默不已,在這種時候,如果去頂撞他,家裡更加不得安寧。

芥末心裡很難受,現在是過年,全家在吃團圓飯,父親爲什麼要爲這麼小的事情發這麼大的脾氣呢?年華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他老人家身體不好,老是這樣發脾氣,對健康極爲不利,可是,父親聽不進任何人的勸慰……

“你們知道我爲這個家操了多少心嗎?你們知道管一個家有多難嗎?你們就知道要錢就知道玩,就知道怪我不理解你們,那你們爲我着想過嗎?你們知不知道,說不定哪天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走了,你們知不知道……”父親越說越激動。

芥末和八角面面相覷,父親……怎麼說這樣的話呢?這是不可能的。雖然他身體不太好,但從來沒有出現過嚴重的症狀,也沒看出健康很糟的樣子,罵就罵吧,幹嘛說這麼不吉利的話,真是讓人無奈又無措……

這頓飯吃得全家索然無味,加上天氣嚴寒,在接下來的幾天,家裡的氣氛都有些陰沉。

父親似乎仍然怒氣未消,老是繃着臉;年華受了委屈,也是沒什麼笑臉;老媽和八角避着父親,不敢惹他生氣;而芥末十分無奈,她很想讓父親心情好起來,想改變家裡的氣氛,可她無能爲力。

全家人所能做的,只是儘量不去惹父親不快,畢竟,父親是家裡的主心骨。

二月下旬的時候,芥末要回雜誌社繼續實習,她喜歡這份工作,她想做得更多更好。

離開家的時候,是個天氣轉暖的下午,微微有了點陽光,父親正躺在長長的涼椅上休息,父親每天有不少時間都在涼椅上度過。在芥末看來,父親因爲單位重組而提前內退後,就過着悠閒的生活。

“爸,我去學校了,你注意保重身體。”

父親微微轉頭,微微地笑:“去就去了,最後一年了,要努力。”

看着父親斑白的頭髮,消瘦而生滿皺紋的臉龐,還有越來越瘦小的身體,芥末忽然覺得很心疼。

她拎着裝有幾個棕子的手提袋,在父親身邊的小椅子上坐下,很誠懇地對父親說:“爸,你身體不太好,以後可以的話,還是少發點脾氣吧。雖然我們幾個孩子不太爭氣,做的事總是讓你失望,可是,我們都不壞,心裡一直都是愛着你和尊重你的。我認爲你是個好父親,你能爲我們做的,都已經做了。我們慢慢長大了,你應該好好享受生活了。”

“我知道,我們沒有按照你的意願去選擇生活方式,但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不管我們怎麼希望和努力,我們都無法幫別人生活的。不管我們變得怎麼樣,那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只有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們纔會覺得快樂,就算最後過得不好,至少我們不會怪別人恨別人。如果我們按照你的想法來做事,我們估計是沒辦法快樂的。”

“所以,如果我們讓你失望,請你不要生氣。就像你的生活方式,你交的朋友,我們不一定都贊同的,但只要你覺得快樂,我們都不會干涉。畢竟,快樂是最重要的是吧?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所以,請你不要爲我們擔心和生氣了,好好照顧自己吧,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她說的都是她的真心話。她大概能明白父親爲什麼生氣。

因爲幾個孩子的想法和他的想法不一樣,他的孩子不太願意按照他的希望來生活,他爲他的孩子們擔心,他認爲他的孩子們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生活纔是最好的。而且,他的孩子們還沒有學會去愛父母。

父親只是淡淡地笑,沒說什麼,芥末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麼想的。

她知道她說的話是有道理的,父親也知道這一點,她只希望父親能聽得進去。

“爸,我走了。”說完以後,芥末走出家門,邊走邊回頭看,家,很快消失在視線裡。

隨着自己的一天天長大,離家的距離,越來越遠了,遠到也許會逐漸失去這個家。她心裡有幾分惆悵,從來就沒想過,這會是她最後一次見父親。

爲了多學些東西,在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芥末選擇了繼續實習。

理川是個超級大城市,雜誌社離學校很遠,回一趟要一個多小時,爲了上班方便,芥末一直住在雜誌社的簡易宿舍裡。

三月三日那天,芥末忽然接到八角的電話。

八角對她說:“芥末,你有空打電話給老爸,問候和關心一下他吧。他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心情也不太好,老是一個人在那裡喃喃我生病了梅英芥末她們知不知道啊,我生病了怎麼沒有人來關心我。你還是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她吧。”

芥末很意外,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從來沒有因爲父親生病而讓家裡人這麼緊張的,看來父親的病有點嚴重了。

她問八角發生了什麼事,八角嘆氣說:“隔壁老王要去砍地裡的一棵樹,砍不動,老爸看到了就說我去砍,然後他就拿着斧頭去砍了。那棵樹好粗的,人家老王比他強壯多了都砍不動,他身體不好還要去砍,我們勸他他不聽,說沒問題。結果剛砍了幾下就累壞了,回家休息,沒想到一下子就病情加重了,這幾天老是覺得沒有力氣,飯都吃不下。”

芥末問老爸到底得的什麼病,吃藥沒有,要不要緊。八角說已經送他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開了一些藥,他吃過後身體好多了,應該沒什麼要緊的。至於他得的什麼病,好像是心臟方面之類的吧。

聽到父親吃藥過後病情好轉,芥末總算鬆了一口氣。

掛斷電話後,她給家裡打電話,父親不在。晚上的時候,她又給父親打電話,父親總算在了,她問父親身體如何,這段時間有沒有好點。

父親問她怎麼知道他身體不好,芥末不想讓他知道是老妹特別來囑咐她的,怕他失望,便說她打電話給別人,聽別人說的,所以有些擔心。

父親說身體沒什麼要緊的,不用她擔心成這樣,她別聽她媽說他是因爲砍樹才病情加重,沒那回事。聽起來老爸似乎有些怪她想得太多,但芥末聽得出來,父親接到她的電話後其實很高興,不禁暗自慶幸自己給他打了電話。

芥末又問他到底得的什麼病,父親說他得的是冠心病,醫生開的藥雖然貴一些,但效果很好,吃了好多了。

芥末說如果身體還沒有徹底恢復的話,可不能斷藥,得繼續吃下去。父親嘆氣,說藥準備吃完了,但手頭上沒有現錢,去銀行排隊又太辛苦,取不到錢。

芥末問幹嘛不讓八角去取錢,父親說八角這兩天沒空,然後問她身上有沒有現金,先給他幾百元買藥。

芥末並不知道冠心病是種絕對不能受累和不能受冷的病,不知道冠心病病人如果不注意的話隨時都有可能病發,不知道家裡附近只有一家工商銀行,而工商銀行裡常常擠滿了取錢的人,要排很久的隊伍。

她對這一切都不知道,所以纔會不以爲意地說:“我這幾天忙點,可能趕不回去,你把存摺交給八角,讓她幫取先吧。等我有空回去後,還沒取到錢的話我再去買藥,不用擔心,我這裡還有一點生活費和獎學金。”

父親有點怏怏不樂地掛了電話,而芥末,卻再也沒有孝敬父親的機會了。

那是她最後一次和父親通話,她不知道她犯下了怎樣的大錯。

龍久一的婚禮在三月六日舉行,芥末自然要參加的,安穎因和她的男友也一起去了。

那天晚上的婚禮很簡單,客人也不多,可他們都很感動,爲分別這麼多年以後相聚,爲曾經的故人和友人能夠得到真愛和幸福欣慰和感動不已。

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芥末回到雜誌社的宿舍,心情仍然很興奮。

纔回來沒多久,八角就來電話了,口氣有些沉重和憂鬱:“芥末,老爸身體越變越糟了,你有空的話回來看看吧。”

芥末有些驚訝:“老爸的身體差到這種程度?他現在怎麼樣了?要我現在馬上趕回去嗎?”雜誌社的位置有些偏僻,超過八點就沒有公車了,而家裡又在郊區,繞城市幾乎一個圈回去,得要兩個小時左右,父親的病重到要她馬上趕回去的程度嗎?

“有點嚴重,他的藥今天用完了,我明天去取錢,送他去住院。你明天一大早就趕回來看他吧。”

聽到這話,芥末鬆了一口氣,如果能明天再趕回去的話,說明老爸的身體還不至於太危險。她就說嘛,老爸才五十多歲,有點小病小痛很正常,怎麼可能會有重病呢,老爸還要等她畢業,等她掙錢給他過好日子,然後看她結婚生子,逗着孫子過晚年呢。

她是這麼想,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安。父親很多年前就生病了,斷斷續續地治療,身體狀況總的說來還不錯,從來沒有過嚴重的症狀,但這幾天家裡連續打電話跟她說到父親的病情,還是有點不太正常。

她決定,明天天一亮就起牀,坐最早的車回去。

她洗了澡,收拾看書,時間來到十點半了。忽然,手機大響,她心裡一緊,抓起來一看,是八角的電話,心裡忽然有些害怕。

怕什麼呢?

八角的聲音很緊張很慌亂:“芥末,老爸被緊急送去醫院了,你趕緊回來吧!”

她揪着胸口,緊張地問:“老爸怎麼了?是不是很要緊?”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樣了,總之,救護車來接人了,老爸都呼吸不了了,話也說不出來……”

“啊啊,我馬上回去,現在馬上回去!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老爸啊!”

她匆匆掛掉手機,手忙腳亂地換上衣服,拿起包和鑰匙,戴上眼鏡,又檢查了一遍包包,銀行卡帶上了。這時,手機又響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堂姐梅英打來的。

堂姐的口氣也很沉重,充滿緊張和憂慮:“芥末,你快點回來嘍,你爸他可能不太行了……”

轟——芥末的腦子一片混亂,似乎要爆炸了。

“我馬上回去!我馬上就出門了!我打的回去,用最快的速度……”

她嚇得幾乎哭起來,套上鞋子飛快地衝出去,奔到小區門口。在大門邊的銀聯櫃員機取出了所有的錢後衝往路邊的出租車,喘着氣對司機說:“送我到郊區的馬頭鎮朝陽街,用最快的速度,最快的,我父親病重。”

的士飛快衝了出去,芥末緊緊地抱着肩膀,手心緊緊地攥着手機,雙脣緊緊地閉着,不停地在心裡祈求父親沒事。父親千萬千萬不要有事……父親不會有事的……是她多想了……

想想過去,有多少次她總是擔心事情會出現最壞的結果,但結果總是比預料中的好,這次也會的……不要太擔心……可是,凡事都會有意外……

她期待手機響起,八角或堂姐會告訴她父親已經脫離危險了。

她害怕手機響起,八角或堂姐會哭着告訴她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在極度的煎熬中奄奄一息。

以前,她總是嫌自己離家不夠遠,想擺脫家的束縛,想到足夠遠的地方去,那樣才自由;可現在,她好恨,恨自己爲什麼離家這麼遠,遠到在父親病危的時候不能馬上趕到他身邊,不能陪他度過人生中最危險最痛苦的時刻。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極度的緊張,極度的擔憂,極度的焦急,極度的恐懼,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吞噬掉一個人的能量和生命。

在飛速疾馳的車裡的漫長的等待中,她的生命在迅速流逝,她感到異常的虛弱和無力,甚至連呼吸也成了身體和靈魂的負擔。

神啊,給她一個機會吧,讓她見見她最愛的父親,讓她陪他度過這麼孤獨和痛苦的時光……她願意,願意以所有的一切來交換,以求得能見見父親……神,請聽她的乞求吧……

堂姐的電話斷續地打來,她的口氣異常緊張和焦急,都是說父親仍在緊張搶救中,都是問她到哪裡了什麼時候能到達醫院。

她的心搖搖欲墜地吊在無底懸崖之上,隨時都會掉下深淵……

她只能說:“一定要盡所有的努力救爸啊——求醫生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備,只要能救他,花多少錢都行,求醫生救救爸啊——”

電話過後,一切又沉默下來,每一秒就像每一個世紀。

八角的電話來了,那是最好或最壞的結果的預告,她不敢呼吸,拿起手機:“喂……”

八角的聲音是哭着的:“你到太平間來看望老爸吧……”

死寂。

世界毀滅了,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她艱難地喘氣,像離開水的瀕死的魚。她不停地喘氣,無法說話,八角也無法說話。

她連握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好一會兒後,她才張嘴,“啊——啊——啊——啊——”地發出虛弱的聲音,而流淚和哭泣,卻又是好幾秒以後的事。

什麼是極度的痛苦,不是放聲大哭,而是一瞬間連同全世界一起毀滅,連痛都遲鈍了。

她曾經以爲她知道什麼是痛苦,知道什麼是絕望,知道什麼是悲傷,在她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導致破相而被別人避之不及的時候,在她初中時英語考了95分全班排名第二的時候,在她高中時想棄文從武卻被父親殘酷捏碎這個夢想的時候,在她向朋友傾訴秘密卻被朋友出賣的時候,在她生平第一次真愛一個人卻失戀的時候……

她以爲她曾經品嚐過毀滅與崩潰的痛苦,但她現在才明白,和這個晚上經歷的一切相比,那曾經的一切,微不足道。

深夜一點,夜色深沉,沒有星光,窗外是無盡的暗,路燈照不亮任何東西。

她的心,比這夜更深,更暗,更痛,而且,再也沒有光明能照進她心裡。

這個冰冷而無情的夜晚,永遠地刻在了她的心中,日夜割磨。

她終於趕到了醫院,和堂姐,和八角,抱頭痛哭。她在緊鎖着的簡陋的太平間門口爲父親上香,無論她如何地磕頭和哭泣,父親,已經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

那個晚上和隨之的一切,始終在她的心裡清晰地播放,反覆,每次都讓她淚流不止。

可是,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向任何人,不想再在任何場合,去重複和描述那段最痛苦最絕望最悲傷的經歷,那是她心裡永遠的痛。

那種痛,是人生無法迴避的必然,也是每一個人必須獨立承擔的悲傷。

那種痛,只與自己有關,與別人無關。

沒有人能拯救她的這種痛苦,她也不能拯救任何人的這種痛苦。

與之有關的一切,只能自己品嚐和麪對。

一個星期以後,芥末回到學校。

陽光明媚,草長鶯飛,鮮花開始綻放,男生女生們開始穿上五顏六色的春裝,無處不洋溢着生命的活力與希望。

她擡起頭,用手臂遮住陽光,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啊,春天,真的來了,可是在這麼溫暖美好的時候,父親……卻走了……陽光爲什麼可以如此明媚,花草爲什麼可以這麼鮮妍,湖水爲什麼可以這麼清澈,人們,爲什麼可以這麼快樂……

她的心又在痛了,痛得無法呼吸,眼睛不停流淚。

她搖搖晃晃地走回宿舍,一切都沒有變,雖然父親不在了,真的不在了……變的,只有她的心與靈魂而已,而她的心與靈魂痛苦與否,與這個世界無關。

她坐在電腦前,打開電腦。

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更新她的文章了,她從來沒有斷更過,她忽然很想更文。

啊,有不少人在等待她的更新,有些人,已經在罵她了。

“作者怎麼這麼久不更新?不更新也不說明,讓人白等,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一定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不想寫或寫不出來就不要寫了,寫了又不更新,讓別人苦等,這算什麼?”

“早知道就不看了,遇到這種差勁的作者真倒黴!筆意吊人家的胃口,真差勁……”

這些話,就像一根根毒刺,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刺,她的心,抽痛,滴血。

她木然地敲動十指,輸入“抱歉,這幾天家裡有事”,刪去;輸入“不好意思,生病了”,刪去;輸入“真的很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我馬上更”,刪去……

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什麼都沒有寫成,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字,眼淚忽然又流了下來。爲什麼,爲什麼她要承受這一切?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她關掉電腦,把臉埋進手心,嚎啕大哭,然後又拿頭去撞牆,一遍又一遍,心裡充滿了悲傷,也充滿了悲哀,還充滿了對自己的怨恨與痛恨與鄙視。

在這種時刻,她居然一心想着去更她的文,居然想着去向那些與她毫無關係的人道歉,可是,她從來沒有向爲自己累彎了腰、愁白了頭、傷透了心的父親說過一句對不起……

她在淚眼模糊中,開始扇自己的耳光,一遍又一遍。

扇夠了以後,她木然地抓起幾件衣服塞進塑料袋,木然地走出房間,木然地朝校門走去。一路上,不斷有學生說說笑笑着從她身邊經過,她從他們、她們中間鑽過,目光呆滯,毫無知覺,就像一片落葉隨風而去。

這個時候的陽光應該很燦爛,這個時候的天空應該很藍,這個時候的春色應該很美,這個時候的風應該很柔,這個時候的人們應該充滿活力,可她對這一切,都感受不到。

她抱着肩膀蹲在路邊,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車來人往,陽光照在她身上,可她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她的身體和她的心,沉沒在黑暗、死寂與冰冷之中。

一輛客車開過來,她站起來,機械地朝那輛客車走去。

客車停了,她上了車,沒問客車開往哪裡。

不管開往哪裡,只要讓她遠離這一切就行。

她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見,什麼都不想理。

她只想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自生自滅。

她坐在車窗,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連成一片線,往後移動,她的心和她的魂,停留在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光裡。

她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不知道車開往哪裡,她的世界是冰冷、黑暗而靜止的。

希望車子永遠不會停,就這樣,開到時間和生命的盡頭,她坐化成灰燼,可是,車停住了。她木然地下車,沒有目的地朝前走。

世界很大,何處是她的容身之處?世界太小,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世界太大,父親在哪裡?世界太小,容不下他的父親多等她一秒。

不知走了多久。

恍惚之中,她看到前面有很多人擠在一起。她停住了,茫然地看,看了很久才明白,原來是大型工廠在招工,初中文化以上,18週歲以上,身體健康,有身份證。她走過去,排隊,填表,工作人員發給她一個牌子,她跟着很多人走進大門。

真好,這裡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任何人。沒有人知道和關心她來自哪裡,她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她來自哪裡。她忘了她來自哪裡,忘了自己是誰。

她花十幾元,買了一張簡單的席子,往牀上一鋪,那便是她的安身之處。

晚上,她來到F車間,成爲9號流水線近二百名工人中的一員。

工作從早上9點開始,中午12點到1點吃飯,下午1點到6點工作,晚上7點半到10點半或更晚繼續工作。除了吃飯睡覺,她每天從早到晚只坐在流水線邊,雙手沒有一秒的閒着,身體的其它部位卻閒得發黴生鏽。

這樣的工作,很累,非常累,她們就像機器人,不能停竭。幾乎每一天,車間裡都有人累倒,撐不住的人中,不包括她。每個小時的工資是1.5元,週日和節日加班,每小時2元,水電和住宿不用錢,每頓飯的費用是1元,從工資里扣。

伙食,只有白米飯和青菜,偶爾挾幾粒肉丁。打開水要等半個小時,洗澡要排隊一個小時,而廁所更是骯髒不堪,臭氣熏天。

可芥末,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所有的身體運作與勞累,她都感覺不到了。她的身體已經變成機器,失去了知覺,她的精神與靈魂,只活在有父親的記憶裡。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應該知道父親內退後之所以很少幹活,是因爲他身體不好,不能勞累,勞累,會要了他的命。而她們,卻在背地裡責怪父親每日無所事事連家務都不幹……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就知道他病得不輕,他是那麼的渴望被家人關心,可是,她們都不瞭解他的病情,幾乎沒有陪父親去看過病。父親,一直都是一個人去,當他一個人在醫院掛號、排隊、打針、取藥的時候,一定很羨慕其他的父親有孩子陪着。因爲不被理解,所以,他的脾氣纔會這麼暴躁,纔會動不動就生氣。而她們,卻總是因此埋怨父親難以溝通,甚至避開他……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應該知道他的病有多麼脆弱,勞累或寒冷,都會讓他病情加重。今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有很多老人家,都在這一年病發離世。父親的身體,在這一年,也很脆弱,他說“說不定哪天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就去了”,竟是他心底的真實和脆弱,可她們不知道……

她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經關心過父親,她就不會連那幾百塊藥錢都沒有給父親……八角說,那天晚上父親病發得很急,可是沒有藥了,父親拿出存摺,讓她明早去取錢,然後買藥帶他去住院……如果,她及時把錢拿去給父親,父親就可以及時買藥,那他……也許就不會離開……

啪——

她的桌面重重地響,震動,前面的女孩又在拍打她的桌面,對她大發脾氣,說她做得慢,不停地吼。那個女孩經常衝別人發脾氣,前後的人幾乎天天被罵,所有被罵的人也都回罵她,除了芥末。

她對她的謾罵沒有感覺,彷彿沒聽到。

她只是低着頭,沉默,雙手如飛,眼淚如雨,膝頭已經是一片漉溼,可是沒有人知道。她不會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淚。她活在她的世界裡,有父親的世界裡。

人,總會離開這個世界,可是,至少要讓她陪父親走過人生最後的日子。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至少要讓她告訴父親,她愛他,非常非常地愛;至少要讓她對父親說“對不起”,爲自己的無數次任性;至少要讓她對父親說,請他放心,她會好好地活,她也會好好照顧家裡,請他不要擔心;還有,讓她告訴父親,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父親走的時候一定很不甘心,因爲他最疼愛的女兒沒有陪在身邊,因爲家裡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好,他搬了半年才積累起來的那一大片磚頭,還沒有砌成新房……

他走的時候一定很不放心,妻子軟弱,大女兒任性,小女兒隨性,小兒子年少,他那麼愛他的家人,他怕他的家人被欺負,他怕他的家人吃苦……

啪啪啪——前面的女孩見她不說話,變本加厲地拍她的桌面,吼得更大聲了。其他人看不過眼,紛紛指責她,她便跟她們吵起來。

隨便別人怎麼吵,一切都與芥末無關。

她幾乎不說話,更不會和任何人吵,不管別人怎麼吼她對她。別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從不叫累,從不抱怨,從不頂嘴,從不偷懶。

她整天只是低着頭,雙手不停,沉默地幹活,長長的發覆在她的臉上,沒人看到她的眼,總是紅的,她的臉,總是淚流滿面。

這樣的她,卻讓她獲得了平生未曾有過的高度統一的評價。

這裡的人,從上到下,對她的評價極高。她們都公認她工作努力認真勤快,脾氣極好,遵守規定,團結互助,幾乎無可挑剔。即使是那個老是吼別人的女孩,也說她人好。很多人都說,她一定會很快升爲副拉長,沒有人比她更勤快認真了。

可她們不知道,她能承受這一切,僅僅是因爲她對周圍的一切沒有感覺。身體,已經對勞累疲憊失去了知覺,那樣的勞累疲憊,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痛。

她沉溺在痛苦與悔恨之中,她不知道除了這樣,她還能如何面對自己,如何存活下去。

她在這裡的工作,是她長這麼大以來最基層最辛苦的一項工作,卻也是做得最好的一項工作,被所有人認可和欣賞。誰能想到,她是一個從小在象牙塔里長大的大學生,誰能想到,她的身體裡隱藏着這麼巨大的能量。

她從來也沒有得到這麼巨大和統一的評價,可她每每聽到,卻只想哭,因爲,這一切只因她要懲罰自己。別人如此肯定和讚揚她,她對她們卻沒有任何感覺和感情,她的感覺與感情,已經隨着父親去了。

除了定時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她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

她不和任何人來往,幾乎不走出工廠一步,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裡,沒有人可以找得到她。

時間在她從宿舍到車間的直線之縫中滑過,她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她但願她在這裡迅速地老去,消去,就此灰飛煙滅,直到有一天,津澤找到了她。

他找到芥末的宿舍,在她的工友們興奮而驚異的打量中,忍着焦躁,等芥末回來。

他所看到的一切,令他難受。

四五平方米大的宿舍,上下兩排共四個鋪位,中間的走道只能並肩站兩個人,而芥末的牀上,只有一張簡單的草蓆,用幾件衣服疊成枕頭,以及一張薄薄的已經裂開好幾條縫的毯子,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路找來的時候,看到兩個年輕的女孩在爲爭打熱水而大打出手,很多人在圍觀;他走進樓道的時候,混濁陰潮的氣息令他皺眉,而路過衛生間的時候,那難聞的氣味薰得他難受。

他的芥末,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呆了兩個月,他不敢想象她過着怎麼樣的生活。

一個人出現在門口,芥末回來了,看到他時愣住了,他也馬上看到了她並知道是她,盡避她變了那麼多。

兩個人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眼前的芥末與昔日的模樣判若兩人。頭髮凌亂地束在腦後,一大片散發披落面頰,臉色憔悴,目光黯然,消瘦不少,身上穿着一套破舊的藍色運動服,腳上是一雙拖鞋。

他擡手掠開她臉上的髮絲,就像平日一樣,柔和地道:“芥末,我們回去吧。”

芥末的嘴脣動了動,什麼都沒說,眼淚卻掉了下來。

津澤拉起她的手走出去,她沒有掙扎,就這樣跟他走了出去,什麼也沒帶。

他們走下宿舍樓,穿過龐大的廠區,走出大門。

津澤停下來,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巧克力,剝開,遞到她脣邊,溫柔地道:“這是你最愛吃的巧克力,我從國外帶回來的,嚐嚐看?”

芥末凝視着那枚巧克力,好半晌才張開嘴,把那枚巧克力含進脣裡,細細地品嚐。

好苦的巧克力,她第一次吃到這麼苦的巧克力,似乎一點糖都沒有。可很,很香,很滑,很純粹,味道持久,舔着舔着,隱隱又有淡淡的甜,啊,她從純粹的苦澀中品嚐到了甜味。

她的眼淚,緩緩地掉了下來。

忽然,她撲進他懷裡,嚎啕大哭。

津澤擁着她,什麼都沒有說,容納這場遲來的痛哭。

他過完年後去了美國一趟,聯繫不便,只和芥末通過QQ聊天。有一段時間,芥末沒在QQ上出現,他工作忙,她實習忙,他就沒有太在意。

沒想到回國之後還是聯繫不上。他問學校裡的人,他們說她實習去了;他去問她的實習單位,他們說她三月初就已經停止了實習;他又去問她的家裡,才知道她的父親三月初的時候突然去世,而她的同學朋友包括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只告訴家裡人說她去外地實習了,偶爾給家裡打電話,家裡人也不清楚她的具體所在。

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的心疼,芥末,大概又躲起來一個舔舐自己的傷痛了吧。

他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她,她的模樣讓他的心疼得像針扎。

很久以後,芥末終於哭夠了,離開他的懷抱。他爲她擦去臉上的淚,吻了吻她的額頭,拉着她朝車站走去。

現在是四月底。人間四月天,人們說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分。陽光照到身上,芥末擡起手,遮住眼簾,朝天空望去,啊,陽光那麼燦爛,她,感覺到了溫暖。

身邊,小車突突突地奔過,人們說說笑笑着走過,還有小貓小狽歡快地跑過,她聽到了世界活着的聲音,她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顏色,而她,還活着,在活着。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可這一次,她不再想躲回黑暗中。

她該振作了,她得站起來了。

時光總在流逝,生活總在繼續,生命總在前行,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走。只有好好地活着,父親,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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