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洲在屋內坐了片刻,不見任何動靜,便提起桌上的茶壺,自己沏了一杯茶。
茶色偏紅,入口甘爽,溫度剛剛好,彷彿連時間都掐準了。
他對茶葉本沒有研究,不過梅亭山喜茶,因此何洲在很久以前專門學習過,過年時特意託朋友去行家那裡買過一批不是最頂尖的,但也並不便宜的茶葉送給梅亭山。這會兒他抿了兩口,垂眸瞅了瞅茶水,突然便聽一陣聲響從前方傳來,何洲猛地擡頭,正見掛在牆壁上的那臺電視機裡,漸漸拉開了黑幕,隱隱約約透出了光亮,可是光線太暗,只能照清一間室內的輪廓,畫面中間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頭,坐着一個人,擡起手,舉起杯,放在嘴邊,片刻又放下,緩緩開口:“大紅袍,味道如何?”
何洲呼吸微滯,定睛看向屏幕,卻始終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他捏了一下茶杯,淡笑道:“我不懂茶,大紅袍的產量少,這杯浪費了!”
市面上的大紅袍均是人工培植,真正的大紅袍生長在峭壁上,人工根本無法採摘,每年產量稀少,普通途徑無法獲得,是真正的茶中王者。
何洲其實喝不出這大紅袍的真假,他道出“浪費”二字,認定了這是地地道道的大紅袍,無非是因爲屏幕裡的那人。
那人果然笑了一聲,愉悅道:“沒想到……”沒想到什麼,他卻又不說了。
包廂內裝修古樸雅緻,其實牆壁上的這臺電視機出現的有些突兀,何洲早該想到。他坐在原位,一動不動,靜待對方開口。
“何輝那個時候,可能跟你差不多年紀,很聰明的一個小夥子,好學,有上進心,從小職員一步步升上去,我很看好他,他是爲數不多的,見過我的人,可惜啊,英雄難過美人關!”
何洲依舊沉默,定定看着對方。
“他的女朋友是海山集團的千金,海山集團是什麼?他在中廣裡工作了這麼多年,心裡當然清楚,所以也沒人知道他談了戀愛,男人啊,很多時候都糊塗在這種事情上,結果他出了事,似乎所有人都以爲這和中廣脫不了關係。”他頓了頓,視線似乎投在何洲的身上,說道,“小夥子,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何洲不解他的意思,他也無需何洲回答,徑自道:“男人做事業,也許有很多手段,但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殺人放火,相反,我造福很多人,我讓集團旗下上千人都有了工作,我讓老百姓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我不能操控物價,但我能讓他們不被物價操控,我做的事情對老百姓百利而無一害——”何洲剛想嗤笑,又聽他加了一句,“你現在,不是跟我做的一樣?”
何洲眼眸一沉,兩手交叉,胳膊肘擱在扶手上,嘴角緊抿。
“這份事業,我辛辛苦苦經營了二十年,不可能輕易讓人破壞,當然,我也是個普通人,我有親人有愛人,生命無價,我不喜歡看到流血。”他笑了一聲,“從何輝出事到現在,整整五年半,我一直保持沉默,也看着你在這幾年裡慢慢長大,你是一個好小夥兒,但到底年輕。”
他舉起茶杯,手腕輕輕擺動,“大紅袍,不是人人都喝得起的,梅亭山附庸風雅,連龍井都分不清明前和雨前,他又哪裡知道什麼是大紅袍?他自以爲聰明,能欺騙所有人,掌控所有事,比如他的女兒爲什麼會和中廣的財務經理談戀愛,再比如那個周峰。小夥子,梅亭山不是善類,當然,我也不是,但起碼有一點,我行的端做得正,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去使美人計!”
何洲一笑:“梅亭山讓自己的女兒去勾引何輝,最後何輝竊取了中廣的資料,不幸出事,您想說的是這個?”
“看來你早知道?”對方笑了笑。
何洲早已知道,何輝的那部電腦裡,除了有facebook的痕跡,還有他隱藏起來的日記,或者說,是遺言,記載在於一份文檔內,長達二十多頁,上萬字,從他跟梅瑾安的相識說起。
他們在酒吧相遇,梅瑾安那時念大四,和同學在酒吧裡玩鬧,甩着一頭長髮,裝扮性感,上臺跳了一段熱舞,那晚酒吧沸騰,她猶如衆星拱月,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何輝的呼吸也被她奪走。
她從舞臺上下來,一口氣灌了自己三杯酒,同學都在那裡勸她,說那個學長沒有福氣,配不上她,何輝這才知道她失戀了,過了一會兒衆人下了舞池,何輝不知不覺也走了下去,酒吧裡燈光迷離,他都記不清自己是如何乘亂擁住了她,從此以後命運相連,她哭她笑,他被她打亂,最後他說:“這份資料,我只給我的女朋友看!”
於是梅瑾安終於屬於了他,他教會她書本以外的知識,她帶他見識上流社會的各種奢侈和瘋狂,直到梅瑾安給了他一筆錢,告訴他:“拿到中廣的資料以後就來國外找我,這是我爸給你的!”
何輝把這筆錢交給了母親,即使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他也願意冒險一試,只要梅瑾安還在國外等他。
洋洋灑灑的上萬字,何輝最後在結尾處寫:我沒有辦法不愛你。
何洲聯絡上梅瑾安,將這份寫給她的遺書發到了她的郵箱裡,他甚至能想象梅瑾安對着電腦屏幕嚎啕大哭的畫面,女人真是一種感性的生物,一邊毒如蛇蠍,一邊善良如兔,她打着替何輝報仇的旗幟從國外回來,麻木了自己,拉了一把何洲。
何洲曾站在何輝的墳前嘲笑他:“多大的年紀了,這麼狗血的玩意兒,我會按照路子走?”
他自然不會按照路子走,他正在讓梅亭山慢慢償還。
屏幕那頭的人似乎很欣慰,語氣愈發愉快:“時間過得可真快,你幫了梅亭山這麼多忙,讓海山集團瓜分走了這大半個市場,梅亭山又怎麼可能再讓你繼續做大,伴君如伴虎,尤其現在,他也等到周峰出獄了,周峰手上的資料,纔是他真正想得到的,但我不急,我想要——”他笑了一聲,“你手上的資料!”
何洲挑了挑眉,學着他的樣子,舉杯慢慢地抿了一口,那頭道:“你跟何輝最大的不同,是你沉得住氣,一沉就沉這麼多年,古有勾踐臥薪嚐膽,你又何嘗不是?”他這句話似是有感而發,頓了頓,又切回了正題,“把你手上的資料給我,從此以後,我保你平安,甚至能幫你得到你想要的!”
何洲輕笑,放下茶杯,慢條斯理道:“老先生,我這樣叫你如何?”他悠哉遊哉地看着屏幕,說道,“你沉默這些年,也許是因爲生命無價,也許是因爲周峰在監獄,而你又無法確定資料究竟在誰手中,直到他出獄,你見他仍舊沒有任何動作,終於知道——”他低低地,揭開面紗,“何輝的良好習慣,防備、牽制,一個保險箱,他都會使用兩把鑰匙,少了任何一把都無法打開,這份資料,他一分爲二,周峰拿到一半,沒有任何用場,他現在也只能依附於梅亭山,提心吊膽、唯唯諾諾!”
“而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勢力,你佈置了這樣久,吞掉了原本屬於他的南江市場,至於你是否在海山集團裡做過某些其他的手腳,這就不得而知了,你現在有恃無恐,坐在這間房子裡跟我對話,無非就是你有周峰所沒有的,你變得有財有勢,動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動你,卻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你的富貴朋友,你的生意夥伴,還有你在公安局裡安排的人,是不是?”
何洲淡笑不語,對方道:“小夥子,所以我說,何輝確實不如你,耐性不足,衝動之下不顧後果,而你,這盤棋下得這樣慢,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把這盤棋越下越大,這到底是好是壞?原本簡簡單單的事情,可能會變得複雜,比如——”他說得極慢,有意讓何洲聽清楚,“你的愛人,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何洲面色頓變,剛要說話,便聽屋外突然傳來喊聲:“洲哥,出事兒了,洲哥!”
何洲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不再理會屏幕裡的老者,大門一開,便見吳文達在遠處攔截住李偉鵬,兩人動起手,身手均不弱,誰也佔不了上風,何洲大喝:“住手!”
四下寂靜無聲,那兩人的動作立刻被這道喊聲攔住,李偉鵬推開吳文達,朝何洲衝來,壓低嗓子朝他說:“孫回不見了,沈潔剛剛打來電話!”
何洲立刻沉了臉,黑壓壓,陰沉沉,就像烏雲蓋住藍天,吳文達一時沒敢動作,直到見他朝左側迴廊走去,吳文達才猛的回神,立刻朝他衝去,卻已然來不及,位處迴廊處的一間包廂,“砰”的一聲,木門倏地被撞開,何洲立在門口,看向黑漆漆的屋子,正中間是一張木桌,桌上一隻茶壺,桌前是一部電腦,屏幕裡的畫面正是何洲在兩分鐘前呆的那間屋子,而桌後,正坐着一名老者,身着深色中山裝,年約花甲,精神矍鑠,面色微變後立刻恢復怡然,瞥了一眼面色煞白的吳文達,眼神一剜,又看向何洲,笑道:“剛纔你說叫我老先生如何,我還沒回答。”
他走近何洲,身量挺拔,出口的聲音比視頻中更顯蒼勁,笑容和善,“我和我太太都出生書香世家,平日裡喜歡書法作畫,一些朋友看得起,叫我譚老,你也叫我譚老吧!”
何洲勾起脣,眼色陰沉,“譚老?”他沉聲道,“我愛人,以前是不是該叫你一聲伯父?畢竟是她姐姐的公公!”
譚父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