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勇
杼微有訝色,似乎覺得意外,卻還是點了點頭,說:“如此,杼今日就給兄長去信。”
我微笑,道:“多謝公子。”
杼靦腆一笑:“公女客氣。”
這時,一名寺人從外面進來,說授課之時將至,請王姬瑗回塾中去。
王姬瑗應下,打發他在宮外等候,回頭笑眯眯地對公明說:“就這麼定了,待我將此事告知天子後,你就將驘獸送來。”
公明撇撇嘴。
王姬笑道:“公明勿惱,將來我嫁走了,若是覺得想你,看看那驘獸便安慰了。”
公明看着她,怔了怔,隨即瞪她一眼,笑罵道:“見驘獸如見公明?王姬倒是會想!”
王姬瑗愣愣,也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兩人卻誰也不說話了,一陣沉默。
杼見狀,走過去柔聲對王姬瑗說:“公明既已應允,必無失信,現今未時將至,瑗先回塾吧。”
王姬瑗頷首,想了想,道:“我再有一月便要嫁去宋國,此去不知何時再見,這些日子,你二人須常到這鐘室來。”
杼微笑:“自當如此。”
公明卻在一旁不耐煩地瞥她,道:“那可未必,你這蠻橫性子,將來嫁到宋國,出婦怕是早晚,到時莫哭着回來。”
王姬瑗哼一聲,腦袋高高揚起:“他們倒是敢。”
幾個人一路說着話,走到宮前。諸姬下午不用習樂,我也就不必跟着王姬瑗回去,她跟我們道別後,登車而去。看着翟車遠去,我也向杼和公明告辭回宮。
“公女無車馬可乘,由我等送公女回去吧。”杼說。
我微笑,道:“諸姬宮室就在附近,步行並不多遠,又有從人跟隨,公子無須勞煩。”
杼笑了笑,微微頷首,公明一直沒作聲,站在杼的身邊瞧着我,目光仍帶着些許疑惑,若有所思。
正說話間,突然,一陣馬蹄聲從大道上傳來,望去,只見路上揚起滾滾的沙塵,一人正騎馬奔向這邊飛快地馳來。那人望見我們,在宮前勒住繮繩,一躍而下,朝我們綻開一臉笑容,露出兩排整潔的牙齒:“杼!公明!”
是熊勇。我驚訝地望去,他怎麼也在辟雍?
“勇!”杼和公明俱是滿面驚喜,忙快步迎上前,像是久別重逢一樣,興奮地互相擊掌捶肩,樂作一團。
“何時到的?也不告知一聲!”笑鬧了一陣,公明拍着他的肩問道。
熊勇笑着說:“今晨剛到。我隨君父來宗周朝見,昨日他返國,將我留下隨天子行大豐之祭,便來了辟雍。我不知你二人也在,方纔聽他們說起,便尋到了此處。”
杼笑道:“我等也是爲大豐而來,兩日前方至。”
三人說笑了一會,熊勇望見站在不遠處的我,愣了一下,立刻滿臉燦爛地向我打招呼:“姮!”
杼和公明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
這個熊勇……我無奈地上前,朝他微笑,說:“勇。”
“公女與太子認識?”杼問道。
我笑笑,說:“姮在來宗周的路上與太子相識。”
杼瞭然點頭,公明疑惑地看着熊勇說:“姮?你不是一向只管女子叫‘美人’?”
熊勇不以爲然,道:“我不知曉她們名氏,所以只稱美人。”
公明冷笑:“是不知曉還是懶得記?此次與公女相識,該不會又是你先找上前的?”
熊勇訕訕一笑,剛要回答,杼在一旁皺眉道:“勇,直呼名氏不妥,當稱‘公女’。”
熊勇卻一臉執拗:“有何不妥?我知你二人之名,便不稱‘公子’,我知姮之名,自然也不必稱‘公女’了。”
杼說:“周人重禮,我等熟識,自不會見怪,若讓別人聽到,難免不說楚國閒話,將來到了衆人之前,勇還是依禮相稱爲好。”
熊勇沒有再反駁,笑笑,答應着說:“知道了。”
我訝然,熊勇就這樣輕易給說通了?
杼回過頭來,對我解釋道:“我三人年幼時便在天子小學中相識,甚是合契。幾年前勇離開宗周返國,不想今日竟得別後重逢。”
原來如此,想不到熊勇曾經在宗周待過這麼久,還與燮的兩個弟弟是好友。
我微微一笑,說:“二位公子與太子多年未見,當是有許多話要說,姮不再打擾,就此告辭。”
“嗯?姮要離開?”熊勇驚訝地說。
公明斜睨他:“你難道還想邀公女去闢池看你射獵不成?”
熊勇笑笑,道:“姮若想去,有何不可?勇定教姮見着天下第一的箭法。”
公明嗤道:“又說大話,箭法天下第一之人乃我族兄虎臣輿。”
“虎臣輿?”熊勇一愣,說:“那個十五而冠的伯邑考後人?”
公明道:“然也,虎臣輿箭法精準,天下無人可及。”
熊勇想了想,忽而轉向我,問道:“姮可見過虎臣輿射箭?”
我點頭,說:“姮兩年前曾見過。”
熊勇問:“如何?”
我笑笑,道:“確實高超。”
公明得意地說:“這下信了?”
熊勇瞟他一眼:“那又怎樣?我在楚國之時,君父重武,每日習射,若無上殺便不準用膳,我的箭法纔是無人可及。”說着,他轉向我,滿臉自信,豪氣地說:“五日後大豐之祭,勇定讓姮看看誰纔是那天下箭法第一之人。”
啊?我訕笑,關我什麼事?
公明一臉不信,杼卻在旁邊笑着對我說:“大豐之祭甚是熱鬧,且多年未曾舉行,公女若是無事,到時不妨前往觀禮。”
我微笑着答應道:“多謝公子,若彼時無事,姮定當前往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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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豐之祭越來越近,辟雍中的人變得忙碌起來,最明顯的例證是小師箴,他已經接連三天告假,由我陪着諸姬練習。
多了將近半日的清閒,諸姬也開始不太安分起來,一個個心不在焉,熱烈地討論着大豐之祭時去看貴族們射獵。
王姬瑗則乘隙出去溜達,其間,還帶我去珍苑中看了一回公明的驘獸。
辟雍中養有大量的飛禽走獸,供周王和貴族們祭祀射獵之用,四周的矮牆便是爲防止野獸逃逸而築的,其中有珍苑,囿養着各地進貢的異獸。
據王姬瑗說,公明的驘獸一直養在珍苑中,去年賜下時已是冬季,公明怕它在途中有所閃失,就沒有帶回晉國。
這麼小心翼翼,想來是十分珍貴的了。於是,我滿懷好奇,和她走進了珍苑。
當我看到那正悠閒地嚼着草料的“驘獸”時,一下傻了眼。長耳棕毛,似馬非馬,分明就是一頭騾子!
王姬瑗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說:“如何?沒見過吧?驘獸乃西方戎人獨有,就連鎬京中最老的囿人也只見過兩頭。”
我面上笑笑,心想要是跟她說我見過不止兩頭她會不會信。想起剛纔在珍苑外,看到兩隻熊貓在竹林裡啃竹子,不禁深深地感嘆造化奇妙。
看過驘獸,兩人閒聊着回學塾。我問王姬瑗,大豐之祭她去不去看,她道:“當然要去,虎臣輿等京中青年貴胄都來隨天子射獵,這種熱鬧,出嫁後就看不到了。”說着,她望向我,曖昧地笑道:“公女也該去看,來年嫁給晉侯,怕是也難看到了。”
我微笑:“晉侯還未提親,言之尚早。”
王姬瑗奇道:“怎會言之尚早?我自小與晉侯相識,雖不如杼和公明熟悉,卻也知道他爲人重諾,這等大事,他既已許下,定是絕無更改,公女大可放心。”
我澀然一笑,點點頭,望着林中高低跳躍的鳥雀不言語。
王姬瑗看看我,繼續說:“晉侯少年爲君,繼位時,除一班唐國舊臣,無依無靠,卻硬是自己吃苦受累撐了過來。往後,晉國漸好,戎狄初定,他卻仍是獨身,宮闈空空,我等幾個曾爲他擔憂不少,直到得知他與公女訂婚之事,才覺得安下心來。晉侯言出必行,公女切不可胡亂猜忌。”
“噗”的一聲,一隻雉鳥展翅在頭頂的枝椏上飛起,斑斕的羽毛在陽光下劃過,我望着那空中,一瞬間似有絢麗的身影留下,仔細看去,卻只餘飛舞的微塵。
“姮知道的……”我答道,聲音出來卻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實感,如那微塵一般,在林中淡淡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