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

路遇

拋開舟車勞頓不說,旅行總是讓人心情愉快的。

沿着上次出行的路線,再次往太室山祭奠過塗山氏後,隊伍進入了王畿。

成周建成後,與西方的宗周遙相呼應,東西王畿連成一片,橫貫中國,統治四方。天子長居鎬京,並分別在宗周與成周設卿事寮,管理三事四方之務。兩京之間有周道相通,十分便利。

這時恰逢諸侯來朝之期,路上見到不少別國的車仗,很是熱鬧。

沿着周道向西而行,地勢逐漸地變得不再平坦,黃土高原的延綿不絕的丘陵和山樑出現在眼前。大概是氣候的原因,這個時代的黃土高原植被還相當茂盛,森林密佈,芳草萋萋,後世它那著名的風沙和溝壑完全不見蹤影。過了華山後,渭水經常會在山坡的另一邊出現,時而平靜,時而湍急,始終相伴。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采邑鄉野走馬燈似的在眼前經過,我問上卿駢父還有多少天的行程,駢父回答說還有約摸四五日。

當晚,我們在一處旅館門前停下,準備在這裡歇息。

不料,館人走過來,抱歉地說今天館舍已滿,無法招待我們。我詫異地朝旁邊望去,只見旅館兩旁的確停放着不少車駕。

駢父不悅,說這偌大旅館,怎會住滿,定是館人將那些庶從人等也安排了進去,我們乃朝見天子的使臣,旅館理當騰出房間接待。

館人爲難地說並非他不知輕重,裡面住的都是同往朝見的各國使臣,這些日子旅人衆多,實在是難以從命。

交涉許久未果,駢父只好放棄,走到我面前,道:“君主,前方十里處有民間的逆旅,可將就一宿,不知君主意下如何?”

我想想,說:“也好,上卿但往便是。”

駢父稱諾而去,吩咐衆人點起火把繼續趕路。

正要啓程,忽聞一聲:“上卿留步!”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另一名館人,他從館中匆匆出來,跑到駢父面前,道:“上卿請留步,方纔齊公子乙聽聞上卿來到,告知小臣,說願將名下館舍騰出幾間,讓與上卿。”

“哦?”駢父聽聞,喜出望外。

齊公子乙?我訝然,不就是兩年前在成周見到的齊央兄長,他也去宗周?

我和駢父在館人的引領下,走入旅館中,走到庭前,只見不遠處的堂上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果然熱鬧。

館人讓我們在庭中稍候,登階上堂,不一會,從堂中領着一名衣冠楚楚的貴族青年出來,待他們走近,我藉着光亮一看,正是齊乙。

他看到駢父身邊的我,詫異地微微一愣,隨後,微笑上前,向我們見禮道:“不知上卿並公女前來,齊乙失禮,竟未曾遠迎。”

駢父忙還禮道:“公子客氣,杞人得公子慷慨相助,感激在懷。”

齊乙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齊杞婚姻之國,理當相幫。”

說完,又向我禮道:“再遇公女,齊乙幸甚。”

我微笑還禮:“姮見過公子。”

駢父微訝,道:“公子與我公女相識?”

齊乙莞爾,道:“乙兩年前曾於宗周得遇太子及公女,故而相識。”

駢父瞭然頷首。

又寒暄了一陣,齊乙吩咐館人將杞國的隨行人等及車馬物品安頓下,邀我們到堂上用膳。

走到堂前,一陣微薰的暖意夾着飯食的香味迎面而來。地上一方一方地分成十幾張席,每席擺着案几,數人圍坐,將堂上擠得滿滿的。

見我們進來,聲音小了一些,不少人停下往這邊張望。感覺到各種視線投來,我目不斜視,隨着齊乙走到其中一席上坐下。

館人前來添置上新的食器菜餚,齊乙微笑着招呼我和駢父用膳。

鄉野之所,飯菜做得很簡單,好在有酒相佐。不過周朝以商爲鑑,嚴禁酗酒,席上的酒也很少。

齊乙問道:“不知上卿與公女前來宗周,所爲何事?”

駢父答道:“王姒壽辰將至,吾與公女特來爲之祝壽。”

齊乙看看我,似有所思,隨而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乙也正爲此事而來。”

駢父是天子任命的上卿,本是畿內貴族,堂上不少人與他相識,席間紛紛過來打招呼,忙得不得了。飯後,他還要到別的席上還禮,便吩咐從人稍後送我回房,向齊乙告退而去。

席上留下我和齊乙兩人,我看看他,雖說認識,但似乎還從沒像這樣單獨和他待過,要說些什麼好呢?

齊乙卻大方地笑笑,道:“兩年未見,公女別來無恙乎?”

我道:“勞公子關心,姮一切安好。”

齊乙說:“二國上月結親,不知公女可曾見過吾幼妹?”

我說:“姮自兄長成婚次日便由母親引見與長嫂相認。”

“哦?”齊乙微笑:“吾妹月餘未見,不知在貴國過得可好?”

我笑道:“公子放心,姮觀長嫂氣色紅潤,精神充足,並無不妥。”

齊乙頷首。

正說話間,旁邊兩席的人一陣鬨笑,望去,只見其中一人面帶嘻鬧之色,以手叩案,正唱着什麼,旁人拊掌大笑。他們的語言我聽不懂,大概是哪國的方言;髮式也有些奇怪,除了上位者中三人束髮,一人總角外,其餘四五人皆散着頭髮,只在上面飾以額箍。

見我疑惑,齊乙道:“那是楚人。”

“楚人?”我好奇地望去,都說楚人不羈,看來不假。仔細聽他們的口音,語調微微上揚,的確有點湖南話的影子。

齊乙道:“然也,上首者正是楚子熊繹。”

“熊繹?”我更是一驚。只見熊繹四五十歲年紀,留着大鬍子,衣着整齊上乘,一股沉穩之氣,正與旁人說話。

楚國是熊氏之國,羋姓,成王時,熊繹臣服於周,封爲楚子。現在的楚國還不像後世那般強大,相反,由於楚地原始荒蠻,十分落後,周人稱之爲“荊蠻”,與東夷同等對待。熊繹爲君以來,勤政愛民,艱苦創業,開發深林大澤,終使楚國漸漸有了起色。我看他身形精悍,膚色黝黑,想來就是因爲長期在外奔波所致。

熊繹旁邊的總角少年,十七八歲年紀,濃眉大眼,正含笑着看下面的人唱鬧。發覺有人在望他,那少年直直地看過來,見到我,忽而一亮,打量着我,毫不掩飾眼中的讚賞。

我別過頭,看天色不早了,想着還要洗漱,便起身向齊乙道:“公子慢用,姮就此告辭。”

齊乙微笑點頭:“公女請便。”說着,召來館人領我回房。

兩人互相致禮,我轉身隨館人入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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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戲水、驪山,又行了一日,駢父告訴我,鎬京就要到了。

三月的和風拂在臉上,柔柔的,涼而不寒。鑾鈴叮叮地輕響,周道兩旁的山野裡點綴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恣意怒放。午後,天色灰濛濛的,似乎要下雨了,回首望去,遠方青綠的山樑籠着蒸騰的雲霧,似真似幻。

莽莽高原上,田壟相接,鎬京雄峻的城牆高高地聳立在天地交接之處,青灰的身影如山巒般巍峨。周道漫漫,走了許久才終於行至它的跟前。

武王滅商後,將周的都城從豐遷到了一水之隔的鎬,定爲京師。從那時至今,鎬京便是周朝的行政中心所在。

見識過成周的雄偉,鎬京與之相較,少了一分新鮮,卻多了幾分凜然的王氣。車駕駛過寬闊的吊橋,護城河在腳下一路奔騰,鎬京巨大的城門洞開,車馬熙熙攘攘地從下面來往,竟毫不擁擠,可並行不悖。

駢父與來迎的大夫接洽後,仍帶着我到賓館中歇下,等待召見。

傍晚時分,天空終於下起了瀝瀝小雨。

飯後,王姒派一名世婦前來,向我噓寒問暖了一番後,她告訴我,王姒有命,讓我明日巳時入見,搬進宮中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