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很晚了,嘉心輕手輕腳從帳篷內出來,走到燃着餘燼的篝火堆邊坐下。

她睡不着,不知道爲什麼,在山上莫名地就睡不着了。

一閉上眼,黑暗中就滿是他的臉他的眼,他坐在火光的那一端,隔着篝火,靜靜地看她,眼裡有着她讀不懂的情愫。

他不是忘了從前的事了嗎?可爲什麼當她看着他時,卻覺得面對的依然是一個能夠洞察自己全部的人?

篝火堆裡爆出幾聲清脆的“嗶剝”響,她隨手撿起一根枝條,在餘燼裡輕輕撥拉幾下。

山上夜涼如水,其實,說是如冰也絲毫不誇張,尤其是這已經深秋的山上的夜,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往篝火堆邊坐得近了一點。

冰……

忽然就想起了溜冰。

大學校園運動區那裡的溜冰場,開闊的圓形場地,月光下彷彿一個大型露天舞臺,空曠,清冷,而且靜寂。

那時,她跟在他身後已經很久,不敢正大光明地跟,只敢偷偷跟着,有時候爲了能和他碰上一面,放棄了自己的公共選修課,專門跑到他們系裡聽課。

因爲只要和他在同一個地方,她就能讓他多看到她一眼。

終於有一天,他在她身前走着走着,沒有任何預兆的,他停下,然後,轉過身來。

“你爲什麼總是跟着我?”他的表情很平淡,彷彿在問一個事不關己的問題。

她怔了一下。

他的眼睛明亮中隱隱透着犀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她忍不住心怯,她想別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或是調頭離開。

可她偏偏挪不開自己的腳。

她深深吸氣,鼓起勇氣站到他面前,於是,離他更近了些。

“……秦文景師兄,我是大一的文嘉心,我……我喜歡你。”

他淡淡揚眉:“奇怪了,我又不認識你,你幹嘛要喜歡我?”

她馬上窘掉,臉“唰”的一下就紅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會這樣!

他是一個多麼冷酷而惡劣的人,她就知道她一定會被奚落被拒絕的!

可是……她放在身側的手,輕輕的,而緊緊地捏起。

“文景師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她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一直裝在心內的話慢慢說出來,“你喜歡的女孩子,是身材纖細,要有長長的黑髮,明亮的眼睛,而且,臉上要常常帶着恬淡的微笑,對嗎……?”

他斜睨了眼看她,薄脣微抿,好久,才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文嘉心是嗎?對,我是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可你憑什麼就認爲……我一定會喜歡你?”

她僵硬地直着頭,微垂着眼,輕輕咬了脣,“因爲我想,我還是符合你的條件的……而且,我喜歡你,就算我現在的黑髮還不夠長,眼睛還不太明亮有神,緊張的時候,緊張的時候會忍不住僵硬……可是,我會努力改變我自己,只要,只要你願意接受我。”

他的眼神終於是有些認真地在研究她了。

她更緊張,可還是強迫着自己擡起眼來和他對視,努力在僵硬的臉上綻開一個淡澀的笑。

“你很特別,至少,比其她女生要有勇氣。”他好似思忖了片刻,脣邊勾起一個輕薄的笑來,“這樣吧,你若真是喜歡我,有決心要和我在一起,晚上九點到溜冰場來。”

她一怔:“可是,晚上九點……學校的溜冰場早就關了門的。”

他聳聳肩:“所以,你看着辦。”

那時,也是深秋。

晚上九點的溜冰場,空蕩而寂寥,灰白色的場地在清冷月光下彷彿空曠的舞臺。

她忐忑不安地一個人走到入口,正想着他該不會是耍了她,然後,就聽到溜冰鞋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倏然滑過的聲響。

她擡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在裡面溜冰,一個人,一身雪白的衣褲,一雙跟黑夜一樣黑的溜冰鞋,在灰白而空曠的場地裡旋飛自如。

月光下,他時快,時慢,周身彷彿也鍍着月光的銀,面龐更是瑩白,彷彿古書上描繪的古代美少年。

可是,他還像一陣風,月光下的一陣風,幽冷,又清雅。

他彷彿閉着眼,雙手隨意交挽在身後,悠然地或進,或退,再輕輕一個旋身,溜冰鞋在場地中間滑開一道悠長的圓弧……

她看得有些呆了,扶着入口的鋼管欄杆站了好久,直到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拋下一雙白色的溜冰鞋。

“我……”她怔了怔,遲疑道,“我不會溜冰。”

“你會的,”他雙手撐着欄杆,目光炯炯地注視她,“文嘉心,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好啊,你真是喜歡我的話,那你就做給我看,說不定我會被你感動。”

他的眼睛晶亮,月光下,彷彿黑潭裡倒映的兩點璀璨星光。

她沉溺在那兩點星光中,點點頭,說:“好。”

然後,戰戰兢兢穿上溜冰鞋,再戰戰兢兢扶着鋼管欄杆進入場地。

每一步都是不穩,每一步都滑得好似隨時都會摔個趔趄。

她真是摔倒了。

爬起來又摔,爬起來又摔,到了最後,連爬也爬不起來!

她有些怯弱而爲難地擡眼望他。

他反撐着手靠在鋼管欄杆上,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

月光越來越明亮,終於,聽到校園裡十點的熄燈鈴響,遠處宿舍區的燈光開始一盞盞熄滅。

“師兄,我……我真是不會。”她小聲地,可憐地望着他道。

他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脣邊噙起一個冷淡的笑,然後換鞋,獨自離開。

她一個人在冰冷的場地裡坐了許久,終於是換下鞋子慢慢站了起來。

他的確很惡劣,可這偏偏激起了她更大的勇氣和決心。

她告訴自己,文嘉心,你計劃了這麼久,你不就是等着能接近他的這一天麼?眼看這一天已經近在眼前了,只是溜冰,你至於放棄麼?

於是她開始天天跑溜冰場,一下課就去,晚上也偷偷跑去。

她摔了很多跤,手掌磕破了很多地方,幸好天冷衣服穿得多,纔不至於受更多更重的傷。

可她還是太拼命了,連溜冰場的管理人都說,這個女孩子瘋了呀?這麼個摔法!

終於有一天,她能嘗試着鬆開一直緊握的鋼管欄杆了。

那也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校園裡生了淡薄的霧,清冷而迷濛。

她先試着滑了幾下,握鋼管欄杆的手時鬆時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腳下的力度與方向。

縱然天冷,可因爲緊張和長時間的運動,她額上也生了薄汗,於是解下白色的外套系在腰間,繼續練習。

慢慢的,她嘗試着放開手。

腳下微一用力,整個人便緩緩滑向前方,那一刻,帶起了風,風撩起了她耳後烏黑的發,如同絲軟的綢帶一般飄起。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那麼喜歡溜冰,一定也是因爲這如風一般飛翔的感覺吧……

她閉上眼,想象着那個月夜他旋飛自如的畫面,她張開雙臂,感覺着腳下的滑動,感覺着每一絲風拂過面頰,連面頰上最細微不見的茸毛都在清風裡靜靜呼吸徜徉……

後來,她越滑越快,腰上白色的薄外套彷彿蝴蝶的翅膀翩然飛起,雙臂如翼翅伸展在風裡,墨黑的長髮同樣飛揚在風中,如暗夜之花般翻涌不息……

這無與倫比的如風的飛翔的感覺……

一直安靜得只有風聲的周圍,忽然有一聲極輕微的“喀嚓”響。

她陡然一驚,猝然睜眼的同時,腳下已經不穩,輕飄的感覺霎那間全部消散!

她又開始歪歪扭扭了,她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她急着靠上鋼管欄杆穩住身子,可那時她已經要摔倒了!!!

——他飛快地滑過來,伸手拉住了她。

——嘉心坐在篝火堆前,猛的睜開了眼。

那個晚上,他及時拉住了她的手,就像白天在山階上,他及時拉住了她的手一樣。

他帶着她滑行了一小圈,然後,慢慢緩下,終於停在了鋼管欄杆旁。

她還有些驚魂未定,任自己的手被他拉握着,那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久,她纔想到要說一聲謝謝,於是擡眼衝他笑,“……文景師兄,謝謝。”

他沒有應聲,眼眸清冷地看她一眼,然後,慢慢鬆開握她的手。

“師兄,你看到了,我會溜冰了!”她企盼地望着他,微笑道,“那麼師兄,你是不是就答應了?”

他別開眼去,“我只說也許,並沒有確定。”

她的笑容瞬間僵硬,她怔怔看他,不相信自己這麼多天來的辛苦又都成了泡影。

可是,真的只是泡影啊……

她只覺得全身都在痛,然後鼻子一酸,差點就落下淚來……

“爲什麼還沒有睡?”

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他已經在旁邊坐下,雙手張開靠近篝火暗紅的餘燼。

“不夠暖和。”他淡淡加了一句,伸手撿了枝條撥拉餘燼,輕扇幾下,再在上面丟一兩根樹枝條。

篝火“噼啪”了幾聲,有淡紅的半透明的火苗從枝條下躥起,慢慢舔舐包裹住新扔的枝條。

四周,開始逐漸溫暖。

“……秦先生怎麼也還沒睡?”她輕輕擡一擡眼,紅暖的焰光自黑亮的瞳仁中輕巧流過。

“睡慣了四平八穩的牀,突然用睡袋……有些不習慣了。”他看一眼她,又轉過眼去,“你呢?”

“我……睡不着,”她笑一笑,“這麼寧靜的山上的夜,容易……讓人想起很多過往。”

“我的過往幾乎就是一片空白,”他的脣角勾起一抹淡笑,淡得幾乎不見,“其實有時候,記得太多,回想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他,太執著於五年前的那件事,心裡一直放不下,午夜夢迴,每每回想起那一幕,他震驚,又不可抑制地痛心。

而她,知不知道她帶給他的傷痛呢?或是,在心裡有一點點的後悔或是內疚呢?

他看到她眼裡分明地閃過一絲猶豫。

他慢慢握緊了手中的枝條。

他希望她在自己耳邊緩緩說:文景,其實五年前……

可許久之後,她只是點點頭:“你說得對。”

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她站起身來,“秦先生,明天還有活動,早點休息吧。”她頓了一下,又低聲道,“下午上山的時候……謝謝你。”

他輕輕頷首,聽到她腳步漸漸遠去,然後擡頭,剛好看到她的身影進入一頂暗色的帳篷中。

風吹起她薄外套的邊角,輕飄飄地掀起又落下,落在他目光裡是緩慢的,暗色中,模糊得好似記憶裡蝴蝶的翅膀。

他想起在大學校園裡的溜冰場,他想起那些個夜晚。

他看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在灰白空曠的場地裡摔倒又爬起,然後爬起又摔倒。

然後在一個月色清亮的有薄霧的夜晚,她終於能離開欄杆慢慢滑行了。

那時,她好似闔着雙眼,雙臂張開迎在風裡,黑髮和腰間的外套都被風吹得輕柔揚起……

真像一隻蝴蝶。

一隻白色的帶着黑色纖長觸角的蝴蝶。

當那隻蝴蝶被他的聲響驚動而要墜下時,他迅疾滑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接受她,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內心開始有一點不一樣了。

所以,在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又轉過身,對失落地垮着雙肩的她說:

“文嘉心,我對女孩子,從來都不記得她們的名字。”

他想她應該是聰明的,能領會到他的意思。

果然,她愣了一下後,很快就興高采烈起來,換了溜冰鞋急急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想得忍不住,脣邊溢開一抹溫暖的笑來。

可笑容卻很快變淡。

那麼嘉心,你現在,都不明白我的意思了麼?

我一直假裝遺忘,只是希望你可以不逃避,你可以主動提起,給當年的你和我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

最後,他面上的笑容完全逝去,唯只剩下如這深秋的夜一般的冰冷。

他輕一擡手,那根在他手中幾乎要被捏握碎的枝條,以一個極低的弧度,被拋進了篝火中,被暗紅的火焰迅速而猛烈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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