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嫉妒成狂
“母親真是好興致啊。”李未央隨意地走過來,面上露出笑容。
蔣月蘭心頭一驚,面上也迅速笑道:“只是和你四妹妹一起來看看三少爺。”最近這院子裡一撥一撥來人看望,算不得奇怪或者逾矩吧。
李未央看了李敏德一眼,見他氣喘的很厲害,微微皺眉,提高聲音道:“外面的人呢?”
丫頭們立刻進來,戰戰兢兢地看着李未央:“三小姐。”
“母親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好好收拾下,千萬別割破了手。”李未央淡淡地道,蔣月蘭的臉色卻越發白了。
丫頭立刻過去收拾殘渣,蔣月蘭面上略略恢復了鎮定,笑道:“我也該走了。”說着,便道,“三少爺,改日再來看你。”說着,便走了出去。
李未央語氣溫和:“母親,我送你出去。”
外面的李常笑剛剛進來,卻見到蔣月蘭和李未央一前一後走出來,臉上不由多了三分驚訝。蔣月蘭柔聲道:“你三弟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咱們改日再來吧。”
李常笑的疑惑稍解,茫然地跟着兩人出來。卻見蔣月蘭向花園的方向走,猜到他們二人有話要說,便笑道:“我出來久了,這就先行回去,三姐,你陪母親散步吧。”
李未央點點頭,目送着李常笑離去,轉頭看向蔣月蘭道:“母親有話要與我說麼?”
蔣月蘭嘆了口氣,她身邊的丫頭搬來了椅子,蔣月蘭摸着椅子上的扶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說道:“我過門這麼久,似乎還沒有和你談過心。”
李未央不由微笑,蔣月蘭終究是蔣家的人,骨子裡的好勝一日都不曾褪去,到了李家這兩年,沒少在背後作鬼,卻都沒有正面與自己爲敵,一直躲在李長樂的身後,現在終於要站出來了嗎?可是她也不想想,縱然她是後母的身份又如何,在李家,永遠是憑實力說話的,她還真當自己多麼高貴嗎?
“不知母親有何指教?”
“瞧你說的,依未央如今的身份,連我這個嫡母都要讓你三分,我不過是閒來無事,找你聊天罷了,你何必咄咄逼人,拒人於千里之外呢?”蔣月蘭一副難過的模樣。
“未央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祖母交代我不少事,委實不敢耽擱——”李未央神色平靜,並沒有要陪蔣月蘭敘情的意思。
蔣月蘭突然笑了,細細打量李未央,道:“別的事?照顧三少爺嗎?”
本是蔣月蘭隨口一說,聽在李未央耳中居然聽出別的意思來了,她微微一笑,目光盈盈地盯着對方:“敏德是三夫人故去之前託付於我,更何況他這次受傷也有一半是因爲我的緣故。於情於理,我照顧他都沒有不妥。怎麼,母親有意見嗎?”
蔣月蘭聽了此番話,居然安靜了下來,心中莫名地泛起酸來。
爲什麼,爲什麼最好的永遠是屬於李未央的?自己哪一點比不過她?爲什麼年紀輕輕的就要嫁給一個足夠做自己父親的男人,還要小心謹慎地去討好所有人?爲什麼她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靠近喜歡的男子,反而要受制於人!
李未央也在看着蔣月蘭,此刻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華衣錦服,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着淡淡的高貴。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美麗溫柔的樣子,她突然就想到了剛纔蔣月蘭所說的話,目中有一絲冷笑閃過。
蔣月蘭十分的圓滑和老練,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未央,你無須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作爲你的母親,生怕你行差踏錯,事先提醒你罷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漸漸瞧出來了,你們姐弟感情本就要好,這件事情以來,兩人竟比以前更好了,這都是眼睜睜的事實。”蔣月蘭忽然一轉口吻,淡淡道,“可是你馬上就到了要出嫁的年紀,總是和他在一起呆着多有不便,別人就是嘴上不說,心中也會懷疑,若是將來傳出閒話來,多不好。”
她口口聲聲都是爲李未央着想,若是沒有剛纔那一出,李未央或許還會覺得她是在好心提點,但現在麼——一個心懷鬼胎的女子說的話,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縱然不妥又怎麼樣,誰敢跑到李未央的面前說什麼呢?豪門大族哪家沒有說不得的事情,誰若是敢來自取其辱,李未央也不介意送他們兩個耳光。
她與敏德,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從未有任何苟且的事情,何必怕人說呢?
李未央想到這裡,不過冷冷一笑,道:“母親多慮了,這家裡恐怕除了母親,還不會有人這樣想。”
這話的確是真的,不管是老夫人還是李蕭然,都覺得李未央是因爲三夫人才對李敏德多加照拂,再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沒什麼好置喙的,可是蔣月蘭看來,大概是因爲她自己心中有鬼,也便格外的刺眼。
“我知道這些話你聽不進去,但是作爲姑娘家,行爲還是要檢點一些爲好。從前我聽說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是因爲和表兄過從甚密引出了好些蜚短流長,不得已出家爲尼,未央,你貴爲縣主,將來有大好的前程,何至於如此啊!”蔣月蘭不勝唏噓的樣子。
李未央看着蔣月蘭,就照她蒐集的資料看來,蔣月蘭非是生來殘忍之人,相反,她本是個普普通通閨閣姑娘,雖然家庭環境很複雜,鍛煉出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可是和過去的大夫人之流還是有本質區別的,至少她手上沒有沾血。所以儘管她一直暗地裡爲蔣家傳遞消息,李未央卻只是覺得她不過爲了自保而已,並不算什麼,可是如今看來,自己還是太過仁慈了點,對方見一次兩次地幫着蔣家做事都沒有被追究,終於得寸進尺了。
“母親,你有空來關心我,不若好好找個大夫看一看纔是。”李未央微笑着道。
蔣月蘭一愣,狐疑地盯着她。
“你嫁進來這麼久了,還沒能爲父親生下一兒半女,祖母可是不高興了呢。今日還向我說起,該多多爲父親納妾,免得父親膝下子嗣單薄。”
大曆朝的規矩是,正妻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納妾也是天經地義。李老夫人昨日剛剛去了董昌侯府作客,去了之後看到董家的妾室,數目可觀,相貌更是出衆,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正應了那句老話: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整個董昌侯府,妻妾成羣,枝繁葉茂,成羣的小娃們跑來跑去,回來看到自家,女孩兒們都長大了,剩下一個整日裡笑眯眯的小奶娃娃,連個玩伴都沒有,實在是可憐得很,老夫人長吁短嘆一聲,便和李未央商量,是否該多多納妾。
本來,這話不該向李家三小姐說,可老夫人如今除了她,誰都不相信了,李未央也十分贊同老夫人的想法,所以今天一早便敲定,爲李蕭然多娶幾個身家清白的小妾,但這對於蔣月蘭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對方早已洞悉,現在就是對她的報復,而且這報復,還是光明正大、殺人不見血的。
李未央的確知道什麼纔是一個人的弱點,蔣月蘭原本想要藉着提醒她來告訴對方,我攥住了你的把柄,你最好收斂一點。然而李未央卻在無形中給了她一個耳光,警告她注意看路,小心陷阱。
許是說話說的太久,空氣又有些悶,蔣月蘭的臉色有些發紅。她不由惱怒道:“李未央,你別太過分!”
李未央卻自言自語道:“員外郎家中有一位小姐,母親大概是未曾見過,名叫朱玉,容貌出衆、才華橫溢,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可惜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未婚夫家便退了婚,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擱了下來。老夫人曾與朱夫人有幾面之緣,朱夫人藉着這層關係,最近想要登門拜訪。一來是她與朱老夫人許久未見了,想念得緊,二來這朱小姐也過了該說親的年紀了,朱夫人有心——母親可別介意,父親是一品大員,多得是想要攀附的人家。”
蔣月蘭的臉色由紅轉白,幾乎是維持不住表面的鎮定了。娶妾就娶妾吧,員外郎是六品官員,她家的小姐不比自己出身低多少,卻願意上門來做妾,將來若是先自己一步生下兒子——這樣的貴妾,簡直是每個當家夫人的噩夢!李未央實在是太狠了!
李未央也不去看她的表情,只是笑道:“祖母倒是問過我的意思,我是覺得不如再相看一二,若是大家閨秀,倒不妨應了,若是普普通通,也就尋個門當戶對的罷了,咱們家可不是什麼人想進就進來的。”
李未央說了一通,末了熱切的問道:“可是祖母堅持要讓這位朱小姐過來拜訪,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這登門拜訪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外祖母剛剛去世,京都又多事之秋,瑣事頗多,咱們家要招待客人,怕是忙不來吧,還是等到今後再說吧。”蔣月蘭的口吻有些僵硬,顯得底氣不足,說完後又補上一句:“老夫人那裡,我去說便是。”說完,便快步離去,方向正是荷香院。
李未央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人爲了生存下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蔣月蘭太清楚了,如今她便是爲了站穩腳跟,也絕對不會再讓身份高貴的女子進門。
房間裡,李敏德想要從牀上坐起來,然而胸口卻有些抽痛,他難受的咳起來,咳的撕心裂肺,連嘴角都溢出血絲來。
“你這是幹什麼……”李未央剛走進來,猛然聽到他的咳嗽聲,不由快步進來,扶住他道,“你有什麼事,都吩咐丫頭去做!”
“沒事!”李敏德費力的壓制下喉間的翻涌,朝着李未央笑笑,“我不過一點輕傷,沒事的。”
李未央還是有些不放心,“還說沒事,你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可怕……”她說着有些說不大下去,只是忽然皺緊了眉頭,“蔣華這一箭,遲早要還給他。”
李敏德昏睡了幾天,此刻卻更關心當初宴會的處置結果,不由問道:“蔣家究竟抓住了五皇子什麼把柄,竟然逼得他倉促起事?”
李未央將他安置好,才坐在牀邊,柔聲解釋道:“拓跋睿曾經主持過修渠一事,你可還記得?”
李敏德蹙眉,輕聲道:“華南渠?”
“是,拓跋睿主修華南水渠,前後三年,統領着一多萬民夫,支配着數萬的資金,他動了不少的手腳,不僅虛報損耗,偷工減料,甚至還坑殺了當初想要密謀舉報他的官員六人。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最要緊的是他在鶴城的兵器庫被人翻了出來,你想想看,一個皇子居然私藏兵器,聚集人手,不是在密謀造反又是什麼?蔣家得知此事後十分高興,立刻派人前往鶴城,可惜拓跋睿的人搶先一步毀掉了兵器庫,並且將證據毀滅,事情到這裡本來已經沒辦法捅上去。但蔣華卻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派人散播了一個消息,說兵器庫的事情還有一個倖存者如今就藏在太子府,他們還寫了一封奏章要告發拓跋睿,卻偏偏又派人給拓跋睿秘密報信,拓跋睿果然信以爲真,決定先下手爲強,真的傾巢而出,將多年來部署的暗衛全部派出去刺殺太子,意圖最後一搏。”
“真是愚不可及。”李敏德輕聲咳嗽了一下,慢慢道。
李未央嘆了口氣,道:“豈止,他還給拓跋玉送了一封信,請他協助自己裡應外合,若是能讓羅國公出兵相助,將來得到皇位後,國土與拓跋玉一人一半,劃江而治。”
“看來,他府中的謀士也必定被收買了。”李敏德一針見血地道。
李未央笑了笑,在與蔣華的一連串對質之中,她拋出了無數似真似假的消息,足夠蔣華去分析和頭痛了,而她也是如此,得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消息,這幾日來她日夜思考,從對方給她的十七個問題之中抽絲剝繭,還原了當時發生的情景。
五皇子雖然倉促起事,所幸梅貴妃的孃家根深葉茂,人多好辦事。定下的逼宮計劃倒也不算愚蠢。原本一開始先由拓跋睿率領武功高強的數十名死士僞詔狡旨入禁軍,伺機殺死正副統領,與禁軍中的自己人聯合,奪取三萬禁軍指揮權,由五皇子坐鎮其中。奪權禁軍後,南陽侯和他的三個兒子親自臨前指揮,由禁軍帶領多年來在京都佈置的人手,攻擊朝陽門。與此同時進行的,還有到太子府的那場刺殺,誅殺太子與拓跋真,徹底肅清政敵。如果這三步進行順利,五皇子便以除賊清君側爲名,率軍突入內城,由南陽侯的女婿史光率親衛與三分之一的禁軍合在一處,剿滅宮外的敵對勢力,防止政敵從外面反撲。而五皇子則進入宮中,用太子的人頭逼迫皇帝禪讓。等一切塵埃落定,那縱然七皇子不肯相助,五皇子卻已經有了皇帝的禪讓聖旨,正式登基,有調動全國兵馬的權力,不用懼怕任何人了。
這一切想象是美好的,但背後的真相卻是殘酷的,五皇子明知道自己準備的不夠充分,可若是讓皇帝相信了太子他們的話,他必然死路一條,所以他不管不顧先下手爲強,卻沒想到,正是中了別人的陷阱。原本太子手上沒有確實的證據,如今卻是證據確鑿了,先是拓跋睿還沒成功就被禁軍統領捕獲,再是太子府中刺客盡數伏誅,然後是南陽侯被斬殺於陣前,四個字描述,就是一敗塗地。
太子爲扳倒敵人,自是不遺餘力。幾天裡,刑部便已收集到大量證據。有皇帝身邊內監被人發現,指證他武藝高強,行事詭秘,常常替五皇子幹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起事前他還秘密出宮,會見五皇子,兩人曾單獨在密室裡商議半日,說要密謀在關鍵時刻殺了皇帝防止他不肯禪讓。外帶着還有從拓跋睿的書房裡搜出密信數封,內容皆是密謀造反的。如何控制禁軍,如何聯絡南陽侯舊部,何時下手云云,一步步,一條條說得詳細分明。皇帝震怒之餘,當然是把五皇子和南陽侯爺一家判處斬首,甚至連並未牽扯其中的永寧侯一家,也因爲這樣被判流放。當然,那位驕橫跋扈的五皇子妃,過門不過幾個月,便被一起砍了頭,成爲整個京都的笑柄。
得益最大的,除了除掉政敵的太子之外,還有蔣家。動亂之時,蔣旭“正巧”在京兆府議事,聽聞五皇子舉事,立刻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力量,入宮“勤王”,若非是他,皇帝險些被五皇子安排的人暗殺了。這樣一來,蔣家又變成了功臣,而且是誅滅叛黨的功臣。
要說蔣華的能力,李未央還真是佩服,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他卻這麼快就做到了。當然,蔣海的死給蔣家原本的功勳萌上蒙上了一層極大的陰影,蔣家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李敏德輕輕一笑,道:“讓他做了救駕的英雄,咱們的努力豈非白白浪費了?”的確啊,若是蔣旭重新得回聖上的寵愛,蔣家丁憂的事情可就懸了。
李未央笑着望他:“誰說他們能夠得意的?我已經傳了消息出去。”
“哦?什麼消息?”
李未央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消息就是,當時陛下在宮中好好坐着,身邊的內監卻突然拔刀相向,正巧蔣將軍入了宮門救下了皇帝,當時陛下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躲在皇座之下瑟瑟發抖了,若非蔣將軍勞苦功高進宮救駕,皇帝早已沒命在了——這個消息,如今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你說,陛下聽說之後,會怎麼看?”
李敏德一愣,隨即笑起來,卻一下子咳嗽的更厲害,李未央連忙拍了拍他的背:“沒事吧?誰讓你幸災樂禍了,小點心。”
李敏德掩住笑容,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當然,要忽略他異常蒼白的臉色,李未央看了看他,突然有點明白蔣月蘭究竟爲什麼會這樣了。美色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抵擋不住的。更何況,他的一個微笑就擁有能動搖女人心智的力量。而且這並非出自他的皮相,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就會陷入他的笑容之中。
這大概,是一種只有李敏德才擁有的魔力吧,至少到目前爲止,李未央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發現這樣的情況。蔣月蘭一直守着一個跟自己父親年紀一般的男人,不說空閨寂寞,卻也是十分失意的,可突然在她面前出現了這樣一個俊美的讓天地失色的少年,尤其他的吸引力還是無可抵擋的,這就麻煩了。
李敏德輕聲道:“是啊,傳言越是將陛下描述的狗熊樣,越是說蔣旭有多麼英明神武,傳到陛下耳朵裡越是生氣,他自然會覺得,蔣旭救了他是不假,卻藉着這份功勞四處傳播,意圖獲得更多的獎賞。貪心不足蛇吞象,蔣旭不但沒有功勞,反而會有大過。”
李未央笑道:“正是如此。”不但要傳,還要編成歌謠四處傳唱,至於如何傳到皇帝的耳朵裡,她多的是法子。要知道流言蜚語這種東西,最是讓人心中生疑的,尤其是對如今這個本就疑心病很重的陛下來說,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出現的蔣旭,剛開始或許會十分信任,但等他聽說了外面的傳言,再想起蔣家,反而會讓他覺得有一種被窺探了秘密的羞辱感,李未央正是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輕而易舉抹殺了蔣家早已算計好的功勞。這對蔣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蔣華若是得知,怕是又得在牀上躺一個月了。
李敏德搖了搖頭,道:“不,還是要小心,他們不會輕易罷手,拓跋真尤其不會。”
李未央見他臉上難得有了血色,卻是病態的猙獰的嫣紅,不由探手過去,隨後才發現他的高燒還沒退,不由道:“你自己都在發高燒,還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快躺下。”說着,她吩咐丫頭打了一盆水,自己親自動手,細細的給他擦了擦臉、脖子和手心,只覺得他臉上一片灼燒似的熱,手卻涼的糝人,心中不由得更加擔心起來。
李敏德躺下,卻是認真望着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清澈的眼神望着她,最後微微一笑:“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不要一個人全部扛着,你會累。”
不知道爲什麼,李未央聽了這句很平常的話,眼睛一下子溼潤了起來。
當時,她不過順手救了他,不,或許還有利益的考慮。這幾年來,他們一起經歷數次生死,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此刻,他病勢沉重,與她說話的時候,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一個原本被她照顧着的少年,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不,或許現在,是她被他照料着吧,無時不刻的。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他將她的手握在心口,輕聲道:“你在這裡,不要走。”
如同孩子一般柔軟的聲音,李未央心頭微微一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李敏德開始變得強勢,變得讓人畏懼,那些丫頭們本該對他的容貌趨之若鶩,可是真正跟他相處下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靠近,每次到他的院子,卻發現所有人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的樣子。這是不是說明,李敏德在別人的面前,是另外一個樣子呢?那麼,是什麼樣的?
她很好奇,很想知道,但她還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蔣月蘭喜歡你。”
李敏德微微皺眉,那樣好看的眉毛皺起來,帶了一絲天真的孩子氣,卻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我討厭她。”
“嗯,所以我威脅她了。可是就在剛纔,我看到了她的表情,那種很奇怪的表情。”李未央輕聲道,彷彿陷入了回憶,“那是畏懼,不光是她,還有常笑,甚至是父親,他們雖然什麼都不說,可他們的臉上,寫着畏懼。他們彷彿在說,看,那是李未央,她是個怪物,讓人憎惡的、害怕的怪物。所有得罪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因爲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她的表情溫和,聲音卻低迷,“我是不是很可怕?”
“嗯?”
“我覺得……自己變得很可怕。習慣了誅殺背叛我的人,習慣了設陷阱害人,習慣了不擇手段,哪怕是七姨娘和敏之,我對他們保護之餘,也可以利用。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李未央看着昏沉沉的李敏德,不知道她現在說的話,等他真正清醒了是否還會記得,“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李敏德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着一種溫柔,徹骨的溫柔。
李未央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她也不爲自己所作所爲後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最後會不會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會變成什麼樣呢,如果我變了,敏德,你會不會也害怕我……”
李敏德輕聲地,卻堅決地打斷了她:“我不怕你。”
李未央一呆:“你不怕?”
“一切都是他們逼你的,一邊說着你狠毒,一邊想出各種法子來害你,你若是不回擊,死的就是你。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會死的很慘,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就意味着一旦遮風擋雨的東西沒了,就永遠都是任人欺凌。”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李未央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剛纔問我會不會怕你。我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怕,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好,殺人、害人、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我都不怕你。”李敏德的語氣冰冷,卻執着,彷彿犀利的鋒刃,認真到讓你無法懷疑,“我是早已經下過地獄的人,陪你再走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呢?爲什麼要怕?”
李未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聲變得輕鬆:“是啊,爲什麼我會迷茫呢?也許是擔心,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吧,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是孤家寡人又有什麼關係,若是仁心不能救人,寬容不能幫人,以殺止殺、以戰止戰未嘗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李未央沉思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李敏德說了很久的話,顯然很累很累,他把頭依在她的手上,咕噥了一聲:“庸人自擾。”
李未央不由得,笑的更古怪了,然而李敏德卻很困很困,終於睡着了。
李敏德的身體康復的很慢,卻還是慢慢在康復,京都在經過一系列亂糟糟的清洗和人人自危之後,慢慢恢復了平靜。可李未央還是做夢,她的夢裡,經常出現劉小姐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羞澀,又有點好奇,最後是可怕的死狀,很奇怪的,她什麼也不怕,可是竟然會夢到一個跟自己毫無干系的人。
劉小姐和她沒有關係,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沒有說過兩句話,可她還是記住了這個人,她想,或許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當時的情景。因爲太慘,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轉眼間就變成屍體,實在是太慘了,而在這幕後操縱着這一切的並不是五皇子,是蔣家和拓跋真,所以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李敏德身體好一點之後,強烈要求出來走一走,李未央便讓趙楠扶着他,特意給他披上厚厚的披風,才肯讓他在花園裡坐一會兒。
“眼看要入秋了,天氣轉涼,你若是冷了,咱們就早點回去。”李未央叮囑道。
李敏德歪頭,苦惱:“我在屋子裡都快要發黴了。”
“發黴也比傷勢加重好!”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堅持,完全沒得商量,“我費盡心思把你救回來,可不是讓你去死的。”
李敏德突然靜靜地看着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爲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李未央被他看得心裡一跳,臉上卻笑道:“你爲什麼這樣看着我?”
李敏德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沒什麼。”
這個少年,她越來越辦法摸清他的想法了,李未央心中這樣想到:“最近朝野很動盪,我想拓跋真很快會有新的動作,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但我知道,他喜歡動盪,喜歡叛亂,喜歡鬥爭,因爲這意味着機會。”她慢慢地說着,試圖轉開自己對李敏德的關注,她不喜歡無法掌握的感覺。
“所以,快點好起來……”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很需要你。”
李敏德的眼睛,分明有什麼閃動了一下。
李未央輕聲道:“在這之前,我們發生了一點小爭執,可是現在都過去了,是不是?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我也會是你最忠實的親人,這一點,不會改變的,是不是?”
李敏德別過了臉,那俊美的面容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之中,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雖然他沒有說話,可李未央卻直覺他有點生氣,她低聲道:“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不要生氣。”
李敏德這才轉過頭來望着她,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呼吸卻明顯緊了起來。
“我不怕死,也不怕殺人,可我會覺得孤單,覺得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畏懼我,我不想變成拓跋真那樣的人,所以,你要留在我的身邊,提醒我,我還活着……”說到這裡,李未央凝望着他,“所以,永遠別生我的氣。”
李敏德久久望着她,終究是沒辦法對她說半個不字,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未央凝視着他,不由自主笑了起來:“你看,你說比我大,但有時候卻要我哄你,是不是像個小孩子?”
李敏德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着她。
李未央眸光流轉:“剛剛說好了,不許生氣!”
李敏德沉下臉,一本正經地道:“以後你要記得這些話,你所說過的話。”
李未央挑眉看着他,他卻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你說的,你需要我,要我一直在你身邊的,不是我求你的,是你自己提出來的。”
這有什麼區別嗎?李未央想了想,無解。
見她默許,他笑了笑,露出兩個酒窩,眼睛深邃,笑起來彎成月牙形狀,顯得格外溫和無害,彷彿都睫毛上掛着細碎的笑意,彷彿李未央的應允是對他最大的獎賞。
他們兩人在涼亭裡說話,遠遠的,落在另外一個人的眼睛裡,不由引起了寂寥。
“夫人,外面風大,還是回去吧。”丫頭看了一眼夫人,小聲地提醒道。
蔣月蘭猛地回過神,一張臉卻是面無表情,而且蒼白,看的丫頭嚇了一跳:“夫人——”
“沒事,我只是頭痛。”蔣月蘭不再看那邊的情景,快步地穿過走廊,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後面的兩個丫頭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蔣月蘭到了屋子裡,突然快步地走到了鏡子面前,死命地瞪大眼睛向裡面看。
阿蘿和榮媽媽對視一眼,都十分奇怪。不知爲什麼一向和藹內斂的夫人最近似乎十分的焦躁,有一點失常了。
蔣月蘭看着鏡子裡的人,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鏡子裡的女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姿容秀美,但再細看,眉梢眼角,卻都透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蒼老。不,這分明不是她的樣子!她漂亮的眼睛呢?溫柔的笑容呢?心滿意足的自信呢?都去了哪裡?!都去了哪裡啊!
蔣月蘭對着銅鏡,從左臉照到右臉,從眼睛照到下巴,忽然惱怒起來:“阿蘿,把胭脂給我拿來!”
阿蘿戰戰兢兢地拿來胭脂,小心翼翼地給蔣月蘭抹上,蔣月蘭抹了胭脂,顯然對自己發上式樣古樸的金簪子很不滿:“我有這麼老麼?給我換那隻紅寶石的簪子。”
阿蘿嚇了一跳,連忙從梳妝盒裡拿出蔣月蘭指定的那枝簪來。這隻紅寶石的簪子,形狀是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的模樣,上面用輕薄的金箔打作花朵,花苞卻是紅寶石的,戴在頭上,果然是絢麗奪目,顯得嬌俏了許多。
榮媽媽皺起眉頭,其實自家夫人還很年輕,臉上根本找不到一絲衰老的痕跡,但平日裡爲了顯得端莊高貴,一直是打扮的很莊重,首飾也都挑着樣子端莊的戴,怎麼今天突然變了?她不由用一種焦慮的眼神望着坐在梳妝檯前只顧端詳自己的儀容的蔣月蘭。就算打扮得美如天仙,又能給誰看呢?老爺嗎?他一直欣賞清淡的美麗,不喜歡夫人打扮的太妖嬈啊——
“阿蘿,我老了嗎?”蔣月蘭繼續凝視着鏡中的自己,語氣平靜地問,但只要仔細一聽就會發現裡面含着微微的陰寒。
“夫人年輕又美麗,跟老一點兒搭不上邊啊。”阿蘿趕緊回答。
“是麼。”蔣月蘭聽了之後只是應了一聲,繼續對着銅描眉。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榮媽媽不由問道。
蔣月蘭對着鏡子裡自己的臉,仔細地看着,彷彿要從上面找出什麼細紋來,當她發現什麼都找不到的時候,卻突然嘆了一口氣。
不,雖然自己年輕美貌,但從她嫁給李蕭然開始,一切就完了。
那理想中的俊美少年,那盼望着的鶼鰈情深,那想象中的濃情蜜意,全都完了。
她必須對着一個年紀跟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大的老男人虛以委蛇,撒嬌賣癡,還必須剋制自己的慾望,跟一箇中年婦人一樣端莊賢淑。可她分明不是中年女人啊,爲什麼要帶着那麼老氣的樣式,說着和自己年紀不相稱的話,做着完全是老女人才會做的事情!明明那些嫁給年輕男子的新媳婦都是嬌俏可人,溫柔天真的,爲什麼她的眼睛裡卻只有世故和冷漠,憑什麼?!
自己生得如此美麗,可是上天的恩賜,但是爲什麼,她不能像那人一樣,隨心所欲的生活。模糊的銅鏡中,彷彿出現了一對青年男女溫柔相視的模樣,蔣月蘭不由自主攥緊了手心裡的胭脂盒子。李未央,李敏德,我過的這樣痛苦,你們爲什麼能夠在一起那麼開心的笑呢?
李蕭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在銅鏡後看着蔣月蘭,榮媽媽要出聲提醒,李蕭然卻擺了擺手。
等到蔣月蘭對着鏡子再次感嘆的時候,卻猛然見到了一張儒雅的,卻顯然是中年男人的臉。她心頭一驚,強自堆起笑容,立刻站了起來:“老爺?您怎麼來了?”
這一對父女倆,怎麼都有站在背後嚇人的習慣!蔣月蘭說話的時候,腦海中卻突然浮現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是沒有李未央,要是沒有李未央……
是啊,要是沒有她的話,一切就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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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存稿箱裡面留言的小秦——不知大家會不會覺得蔣月蘭的心態無法理解,我是覺得很正常,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