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暮色漸濃。
鎮魔城裡很安靜。
絕大部分的人都被收進了各大仙門的空間寶物之中。
街角的幾株海棠樹迎風搖曳,枝頭落下的花瓣彷彿燃燒起來。
那些持有各派法寶的長老圍繞黑塔附近盤坐,不斷吐納,恢復自身的法力和狀態。
數百道身影從玉衡洞天的彼岸方舟中出來,沒有停留,徑自進入了蜀山仙門的仙靈塔。
不多時,又從塔裡出來,進入龍虎洞天的七寶仙葫。
素問仙門是一百零八洞天福地中,少有的專門以醫術著稱的洞天勢力,門下弟子以女子偏多,可卻並非全是女子。
雖然門中弟子實力不強,但卻頗受敬重。
普通弟子、修士們的戰鬥早已結束,屬於他們的忙碌纔剛剛開始。
他們不斷地進入各個法寶空間,給受傷的修士們治療。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許多自告奮勇,懂些丹道和醫術的年輕人。
琴廣陵也在此列。
他對醫術的瞭解雖然不多,但音脈有諸多靈曲,對療傷也有很大的增益,效果十分顯著。
“辛苦琴師兄了!”
一位妙齡少女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向琴廣陵的眸中泛着少女特有的光彩。
琴廣陵氣息微喘,頻繁奏曲讓他消耗頗大,卻依舊保持着一如既往地儒雅沉靜,微笑說道:“你也辛苦了,小周師妹!”
少女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圓圓的臉蛋上嵌着兩顆小酒窩,笑起來很好看。
琴廣陵再度撫琴。
這一首曲子旋律悠揚,聽在人心裡令人舒暢,連法力恢復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一衆素問仙門的弟子忙在他的附近落座,調整狀態。
一曲終了。
琴廣陵緩緩睜眼,神色中帶着一抹擔憂,擡眼望向虛無中的高處。
他的修爲還差得遠,看不到那處的戰場。
宮商羽離去的時候,他正巧在幫忙救人,所以還不知道自己的師尊已經離開。
只是不知爲何,心裡忽然涌出陣陣不安。
心難靜,剛剛的琴音裡也有明顯的瑕疵。
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他這般想着,那種不安的預感卻越發強烈了。
小周師妹大眼睛眨動,很有靈性,關切問道:“琴師兄,你怎麼了?”
琴廣陵扭頭,看着她的眼睛。
面色頓時變了。
那眼中有光,無比耀眼,刺目,宛如驕陽,卻並非少女眼中自帶的光彩。
虛空中墜下一顆流星。
熊熊燃燒,無盡的星火拖成一道長長的尾焰,看上去就像折了雙翼的火鳳,照亮了整個天空。
同時也照亮了無數雙仰望蒼穹的眼睛。
琴廣陵豁然起身,心裡的不安濃郁到了極點,望向遠處,心跳如鼓,還未開口,兩道淚痕已然垂落臉頰。
“師尊……”
他呢喃着,眼中晶瑩閃動,聲音在顫抖。
他不再儒雅,忽然嚎啕大哭,英俊的面龐難看起來。
沒有人哭得好看。
……
三清仙門已經冷清了很久了。
自從數月之前,各大仙門開始籌措鎮魔城建造一事,以備戰時,便將門中九成以上的弟子都調往了東海。
留下的幾乎都是一些剛入門沒多久的年輕弟子。
還有各峰的一些長老,負責維持三清仙門的日常運轉。
諸峰之間冷冷清清。
鳥鳴聲清冽。
忽然自一處峰間,響起了淒厲而悲愴的猿啼,打破了安靜的氛圍。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猿啼聲出現。
一道……兩道……五道……
漫山遍野。
叫得令人心慌!
最終化作一道鐘聲,響徹整個三十六峰!
許多年輕的弟子們茫然地望向山間,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一些入門有些時日的弟子們想起師長曾傳下的話語,想到了某個可能,面色一變。
龍首峰上。
蕭清雨走進一間古老的大殿,看向香案上供奉的密密麻麻的魂牌,美目中涌現悲慼。
咔嚓一聲!
一塊魂牌碎了。
……
鎮魔城裡徹底安靜了。
連風也不再吹。
城裡一排排的海棠樹迎着夕陽輕曳,赤光點點,宛如無聲燃燒,就像一場盛大肅穆的葬禮。
無數的人們望着天上的流星發呆。
三清音脈首座戰死了!
空氣中滿是悲慼的氣息。
王秀自煙霞中走出,凝視着漫天的星火,神情嚴肅,執弟子禮道:“恭送……宮師伯!”
唰唰唰!
一道道身影飛掠出來,面露悲慼,排列得整整齊齊,鞠躬行禮:“恭送宮師伯!”
“恭送首座!”
“……”
那些都是三清弟子。
很快就有其餘仙門的弟子加入進來,心情沉重,行弟子禮,深深鞠躬。
虛空中的戰鬥還在繼續。
這片天地卻寂然無聲。
唯有琴廣陵在嚎啕痛哭。
姬紫電、李醉月等人走到身邊,想要安慰,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王秀說道:“讓琴師兄一個人靜靜吧!”
宮商羽是三清仙門上一代最強者之一,曾與卓滄浪等人,一同撐起了三清仙門最黑暗的那段歲月。
修爲早已臻至顯聖巔峰。
再加上修行三清的至強音經傳承,戰力驚人,說是半步地仙也不爲過。
但在那種級別的戰場上,半步地仙……終究不是真正的地仙。
百鳥朝鳳是音脈禁忌之曲,任何功法,但凡加上這個禁字,往往意味着其背後需要付出令人難以接受的巨大代價,從而換取想要的力量。
其代價便是生命!
他的底蘊積累不比卓滄浪,難以效仿他,原地渡劫。
只能以此法,燃燒自身,換取短時間內的戰力飆升。
方能在那種戰局中起到作用。
從他站出來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的結局,坦然赴死,只爲給虛空中的戰場帶來一絲轉機。
好在他的付出並未白費,魔族也損失了一尊魔皇。
……
“有時,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們人族的想法!”
夜皇聲音清冷,盯着與自己遙遙對峙的卓滄浪等人說道:“你們修行不易,好不容易有了超脫的機會,如今卻要爲了一羣低賤的螻蟻去死!值得麼?”
眼前這些人,皆是人族最頂尖的強者。
只要他們願意退走,不去理會那些弱小的累贅,不論走到哪一方世界,皆可活得無比逍遙自在。
甚至有望成仙飛昇,不朽不滅。
如今卻爲了阻止他們離開瀛魔島,在這裡死戰。
不惜身死,不惜斷絕道途。
當年那些人是這樣。
如今這羣人也是這樣。
卓滄浪擦去嘴角血液,渾身散發濃郁仙光,說道:“沒有什麼值不值,我們只是不想斷了根!”
人族就是根!
無根便是浮萍!
夜皇說道:“修行,便是不斷超脫,超脫出身,超脫族羣,超脫一切!無論哪一族都該如此,你們的牽絆太多,難怪走不長遠!”
卓滄浪說道:“求道之路漫漫,猶如行於汪洋,若無東西記掛着,時常回頭看看,走得越深,越容易迷失自我,連自我都沒了,這道修的有什麼意思?”夜皇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我們終究誰也無法說服誰!”
卓滄浪說道:“向來如此!”
道不同,不相爲謀,也無需再謀。
戰鬥沒有一刻停下來過。
哪怕是在他們交談時,四周的仙光與魔氣也在不斷糾纏,廝殺!
生出的陣陣恐怖波動震碎了虛空。
稍稍傳遞出去一些,便足以撕裂整個天地。
……
這場戰爭註定不死不休。
魔族已經獻祭了幾乎所有的魔族生靈,若是不能一鼓作氣將眼前這些礙眼的人族除掉,隨時會有新的變數。
萬一神州大陸其餘幾州派來援兵怎麼辦?
他們入侵此界前,對這一界有過充足的瞭解。
知道雖然各域之間地域廣袤,路途遙遠,茫茫無疆,哪怕有傳送法陣,都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且各域都有各自需要面對的問題。
比如北域時刻提防的極北雪妖一族。
西土佛國這些年百花齊放,摩多寺、雷音寺、天龍寺等佛門地位不再如以往那麼穩固,都在做信仰之爭。
東荒大地是妖族領土自不必談。
即便是號稱最繁華昌盛的中域,這些年也出現了大量的虛空裂縫,經常面臨域外生靈的襲擾。
但不論如何,只要給了人族足夠的時間,總會有變數。
魔族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數。
因爲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
……
人族也不可能退。
封印已經解開,這十餘尊魔皇一旦進入神州大地,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也不足以再佈置一個能封印這些魔皇的陣法。
所以不會有對峙。
也不會有拉扯。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畢其功於一役!
這個問題,在來之前,仙盟組織的高層會議已經商量得明明白白。
宮商羽的犧牲,讓這場戰爭真正進入白熱化階段。
道玄真人白髮張揚,頭頂鎮妖塔散發斑駁仙光,浩浩蕩蕩,萬道混沌氣傾瀉而下,鎮壓虛空,威能恐怖。
龍虎老天師拂塵輕甩,凌空化符,一道道仙光迸射而出,化作成千上萬道雷光,凝聚雷霆汪洋,鎮殺邪祟,與對面的魔皇打得有來有回。
雪祖傲立虛空,滿頭雪白的髮絲如瀑布般輕舞,玉腿修長筆挺,散發瑩瑩玉輝。
擡手間符文漫天,難以想象的寒潮籠罩這方天地,她身上散發出濃濃的冰藍色仙光,猶如廣寒仙子,就那樣站立,揹負一雙薄如蟬翼的寒冰翼,凌空一攪,陣陣風雪如龍一般橫掃。
這片虛空顫動,似是無法承受他們出手的偉力。
他們很強,但魔族並不弱,甚至更強。
夜皇寬大的大氅隨手甩出,化作一片夜色,籠罩數人,濃郁的烏光落在那幾位地仙身上,猶如詛咒,跗骨之蛆,瞬間令他們面色大變,身上的仙光都被污染,氣息產生極大的波動。
魅魔族女皇身姿窈窕,玉腿修長,穿着極其暴露,唯有幾條薄薄的玉帶,遮掩住幾處部位,卻是半遮半掩,更令人氣血賁張!
她媚絕天下,在諸仙之間跳起了一支舞。
很輕柔,無聲,卻宛如有情人在耳畔低語,撩撥人的心絃,令人心癢難耐。
隨着她的舞步,陣陣靡靡之音在衆人心中響徹,根本無法斷絕。
這是神魂攻擊的一種,卻比尋常的神魂攻擊更加兇險,一着不慎便會沉淪其中,縱使是地仙也難以自拔。
骨龍皇身長超過萬丈,與擎天洞天的地仙強者搏殺。
這位地仙腳踏虛空,身形暴漲,足有數千丈,肉身強度驚人,宛如開天闢地的巨人,氣血如長河奔騰,宛如一道鼻息也足以摧滅星辰。
卻被骨龍皇纏繞,緊緊箍住,難以脫身,肉身上出現裂痕,危險到了極點。
……
戰局越來越緊張。
局勢緊繃。
隨時會爆發大劫。
轟!
那頭巨大的魔蝶輕舞雙翼,聲音尖銳,難以想象的魔紋密佈虛空,觸碰到的一尊地仙強者面色陡變,身上長出詭異的長毛,這是一種詛咒,要命的詛咒,不斷腐蝕他的身軀。
正要全力解決這種詭異。
忽然被一頭黑影從背後襲擊,身軀爆碎,跌落下去。
金色的血液墜落虛空。
蒼穹上又劃過一道流星。
世界被照亮。
衆人眼裡卻一片陰霾。
“糟了!青元老祖也落敗了!”
“這可如何是好?”
“……”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原本就處於下風,勉力堅持而已,現在又有了減員!
獨孤清淺忽然瞳孔一縮,喝道:“小心!”
虛空中。
火祖立於無盡烈焰,正與卓滄浪等人聯手站夜皇。
面對這種強者,他們壓力很大,精神完全緊繃。
忽然一道陰影出現在他腳下。
猶如燈火之下的黑影。
散發着冰冷至極的寒芒。
火祖心中一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身形一閃,消失在原地。
噗!
一陣輕響。
伴着一聲悶哼。
火祖出現在遠處,面色煞白,一支漆黑的匕首插在他的左肩,整個洞穿,鮮血橫流,散發着氤氳魔氣,腐蝕之力驚人,整個人氣息都灰敗下來。
眼中露出不甘之色,以滔天火焰焚燒過去,卻被那黑影瞬息間躲開。
夜色下,一道身影出現,淡漠冰冷,望着火祖的眼中盡是殘忍。
正是影魔族的皇者。
衆人面色頓時變了。
火祖也出了意外,這可怎麼辦?
難道今日真的要敗?
轟隆隆!
就在這時,天地間雷雲瀰漫,恐怖的劫息升起。
虛空被撕裂。
一道劍光強行闖入,縱橫萬里,斬向影皇。
那人衣袂飄飄,玉腿修長,英姿颯爽,俏臉上滿是怒氣,正是獨孤清淺。
此刻她身上氣息驚人。
顯然是要效仿卓滄浪,臨場渡劫,晉升地仙!
“獨孤師妹?你幹什麼?”卓滄浪感應到,頓時面色微變。
明明讓獨孤清淺留在外面,以防萬一,省得全部淪陷在此。
“抱歉,師兄!我這人,生來就不是能在一旁看熱鬧的那一種!姓洛的那婆娘還活着,外面有她就夠了……”獨孤清淺聲音清冷,身上鋒芒凌厲無匹,無窮的劍意化作汪洋,籠罩周身,所過之處虛空裂紋遍佈,景象恐怖。
影皇眉頭微蹙,感應了一番,微嘲道:“當本座是那些初入魔皇之境的廢物麼?別說你未入地仙境,哪怕入了……又能如何?”
他極端強大,且自信。
只因他的實力並不比夜皇弱許多。
在魔族中也是頂尖的存在。
即便面對許多資深的地仙也能輕鬆壓倒。
話雖如此,但他並不輕敵,沒打算讓獨孤清淺成功渡劫,從而多一些麻煩。
他手腕一振,幾道魔影穿空而去,詭譎森森,無形無質,化出一片無間地獄,瞬間有成千上萬道箭矢附帶着濃濃的魔氣,直逼獨孤清淺而去。
籠罩了獨孤清淺周身的虛空,避無可避!
就在這時。
虛空被斬出一道巨大無比的裂縫,混沌氣瀰漫,天光傾瀉,難以想象的鋒芒降臨,瞬間將那無間地獄斬成兩半。
影皇瞳孔一縮,定睛看去。
那是一把巨大的斧頭,從西面而來,猶如開天之斧,帶着古老的韻味,斬盡虛無。
一面刻着德字。
一面刻着禮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