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之停在了大廳門口。
他叫來甲子,讓後者拿出一頂面紗。他給錢亦心戴上,動作輕柔。錢亦心沒搞懂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下意識地想躲。
小侯爺怎會讓她如意呢,他靠得更近了。他說道,“我葉行之帶去的女眷,怎能失禮人前。”
錢亦心臉上還掛着黑粉,跟葉行之一比,確實是有些失禮。
只有小侯爺自己知道這其中夾着私心。
錢亦心一想,要是這張管家在的話,一定會被認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由他去了。
葉行之對此很滿意,連眼角都帶着笑意,他伸手去拉着她的手,她卻不走。
“這是爲何?”這侯爺不知男女有別?
“進去了免不了別人要猜疑你的身份,我葉行之早已經坐實了這浪蕩子的名號,這樣正好可以堵住他們的嘴。就請錢姑娘,委屈一次吧,”說完,嘴角掛着彎彎的笑。
這?聽起來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這兩人進了正廳,一共只有六張案,但只坐了五個人,每張案後面站着兩個婢女。而主人位,是空着的。
正中央一羣美貌的舞姬正在表演。錢亦心看不懂這些歌啊舞的,只覺得這些舞姬身姿曼妙,跳得也是賞心悅目。
葉行之一進門,在座的人全部起身。就在這樣衆人探究的目光中,錢亦心被他牽着坐在了主人位上。
幸虧戴着面紗,不然得尷尬死。
楊易文喝了些酒,已經有了些醉意,他說道,“我還以爲侯爺去哪了呢,原來是有佳人相伴,侯爺真是豔福不淺。”
其餘幾個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小侯爺也不在意,他讓衆人坐下,“不必在意本侯,隨意就好。”
錢亦心坐下,她纔想起,剛纔她沒有問葉行之爲什麼會在這。不過不問她也知道,他是在哪等她,而絕不是碰巧。
葉行之夾了一塊水果,作勢要喂錢亦心。她是這正廳中唯一的女子,小侯爺這一舉動引來了這些人的側目。
錢亦心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整個人都愣住了。
葉行之見了她這傻樣兒,小聲地說,“做做樣子,快吃。”
她這時纔回過神來,只得吃了那塊水果。
離葉行之最近的楊易文,他坐在葉行之的右手邊。瞧了這狀況,他自認爲自己是那識趣的人,生怕打擾了小侯爺的雅興,就自覺地挪了位置。
錢亦心戴着面紗,別人瞧不見她的臉,她卻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別人。她正看着,就被葉行之一把摟入懷中,她靠葉行之的肩膀上。
她想起身,葉行之卻說,“別動,我跟你說說這宴席中都有何人。”
錢亦心一聽,就老實了。
其實這席中的貴客,不過也就幾人。
葉行之喝了一杯酒,他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盯這案前的吃食,他說話的音量剛好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知府楊易文你已經見過了,坐在他旁邊的是布政使袁子野,管的是這蜀州的稅收和民政。”
錢亦心看着那袁子野,估計這人三十來歲左右,舉止言談都帶着文人氣,和知府楊易文那草包截然不同。
“蜀州總捕頭趙康平,你也見過了。”葉行之又飲了了一杯酒,“今日在這席上,倒是沒看出來他有什麼不妥。”
葉行之接着說,“楊易文對面的是大將軍李沐遙的副將,林山海。林山海旁邊是他的手下,溫如炎。”
錢亦心湊近葉行之,說道,“你說他姓什麼?”
葉行之覺得耳邊像是有鵝毛輕拂,他想抓住,下一瞬就不在了。
“溫,溫水的溫,怎麼?”他猛然想起,“那個溫家?”
錢亦心又靠回葉行之的胸口,“嗯。”
林山海正和溫如炎在說話。他一點也不想尋常武將,他看向溫如炎時,像個慈愛的長輩。臉上總是掛着笑,完全沒有武將的戾氣,反而很平和,像是一汪清泉。
溫如炎也不像,活像面色慘白、食不果腹的秀才。
“就只有這些人麼?”錢亦心也學着葉行之喝了一口酒。
“我是臨時來的,這位置本來是李沐遙的,不過他一般不會出席這種場合。”
錢亦心這時坐起來,不再靠在葉行之的身上。她沒有再聞到化骨丹的味道,連趙康平身上的味道,也沒有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葉行之隔着面紗,都能看出她不耐的樣子,心中一陣好笑。他伏在她耳邊說,“可有味道?”
錢亦心搖搖頭,“沒有,一絲都沒有。”
正在這時,楊易文突然站了起來,他行了個禮,說道,“侯爺若是要找到樂子,何苦找這種姿色的女子?我們蜀州府的美女自然是不如都城多,但總還是有的。”
他可是看得清楚,葉行之帶來的這名女子,一雙手黑得想煤炭灰,還有些紅腫,一看就不是美人的手。
葉行之說道,“那楊大人倒是說說,蜀州府的美人兒,是不是都被楊大人金屋藏嬌了?”
楊易文連忙擺手,“下官怎會有那麼好的福氣。那些個美人兒,都在將軍府呢。”
此話一出,席間的氣氛有些變了。連舞女都感覺到了,動作在那一瞬間有點僵硬。
楊易文悻悻地坐下。
葉行之只好笑道,“那我可要去見識見識了。”
多留無益。
葉行之跟衆人說了聲“告辭”,就帶着錢亦心出了員外府。他們纔剛出了員外府大門,甲子就已經備好了馬車。
侯府護衛,效率真是高。
錢亦心和葉行之上了馬車。
一路上,行人罕見。夜風習習,飄來一陣花香。
錢亦心想着,剛纔葉行之帶着她一路走來,空氣中也全是這種不知名的花香。恰如那天晚上的月色,皎潔又宜人。
她想起兩人在太守府迴廊中的對話,“侯爺意欲何爲?”
葉行之沒想到她又問了這個問題,“總之我不會害你,這還不夠?”
錢亦心緩緩說道,“侯爺此舉無異於雪中送炭,但於我而言,則是甚是惶恐。”
葉行之不解。
她接着說道,“親人尚不足完全信任,又何況侯爺與我,只不過萍水相逢。”
葉行之笑了,他愛笑,又生了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彎彎翦翦。只不過現在他這個笑,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懷好意。他不回答,而是問道,“怕了?”
“只是覺得麻煩。”錢亦心說道,“接受別人的好,一旦那人做了些不好的事,是很難忘懷的。”
葉行之聽懂了她的話,“若是我執意對你好呢?”
錢亦心說,“我只能接受。”
“哦?”
“我也不能拂了侯爺的意。”
葉行之哈哈大笑,“錢姑娘真是個妙人。”
雲來客棧裡。
葉善之和尚武,還在大廳裡面等。
衆人敘了幾句閒話,便各自回了房間。
*****
葉行之躺在榻上,想起數日之前在御書房的情景。
宋元帝突然召了葉行之進宮。葉行之跪在御書房內,他微微擡起頭一看,宋元帝正在批奏摺。他不明所以,突然將他召進宮究竟爲了何事,還讓他一直跪着,都道帝王心最難測,他收回目光,低下頭,繼續等着。
不會哪個不長眼的大臣又參了他一本?
約莫過了一刻鐘,皇帝放下筆,擡起頭,打量着跪在龍案前的少年,一身白衣,面若皎月。
他強忍着笑意,“起來吧,”又吩咐了小太監,“賜坐,看茶。”
葉行之坐下。
皇帝繼而淡淡開口,“行之,快十八歲了吧。”
“剛滿十八。”葉行之謙遜道。
“當年忠烈侯爲父皇鎮守着萬里山河時,也不過年僅十八歲。”宋元帝感嘆道。
葉行之微微愣神,隨即又回過神來。他一時摸不清皇帝的用意,只道,“微臣自不敢和父親相比。”
“前兒母后跟朕說起,自你襲位後,在朝中也沒有個一官半職的。”
葉行之垂下頭,沒有暴露過多的表情,“勞煩太后掛念。我只不過是一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罷了。自然是擔不得重任。”
“所謂是虎父無犬子,行之何必自謙。”
更重要的是,太后她老人家不同意自己唯一的侄子長期在家吃喝玩樂。讓元帝必須給葉行之安排一個職位。但是直接賜他官位,那些朝中的老古板難免又要跳腳。
皇帝便想出了一個辦法,放葉行之出去歷練幾個月。回都城只好有個由頭,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恰好皇帝手上,就有一件事,適合他去辦。
葉行之不搭話。這是個陷阱。
元帝就開門見山,“今年風調雨順,各地稅收可觀。”
聖意難測,葉行之心道,這□□賊究竟想幹嘛。
“唯有蜀州,”皇帝放下茶杯,“縮水五成。”
“戶部那些個老泥鰍,只會跟朕打官腔,這事看來是指望不上他們,”他又說道,“朕已經執政八年了。”
這句話暗含深意,葉行之依舊不接話。
元帝笑了笑,“瞧你現在這悶葫蘆樣子,還是小時候哭兮兮喊我太子哥哥的樣子比較順眼。行之啊,你現在倒是顧慮許多。”
葉行之心道,能不顧慮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總是不能過了線的。再說了,我要是接你話頭,不知又有什麼麻煩事。
元帝出生之時,生母便難產死了。先帝念幼子可憐,便讓皇后、也就是現在的太后、葉行之和葉善之的姑母葉氏,照顧小太子。
葉家兄妹幼年時雙親都去世了,葉氏便兩個孩子接到了宮中照看。直到葉行之十四歲後,才搬回了侯府。
而元帝,將從小便喜歡了葉善之。葉善之傻,不知道。葉行之可是知道的。
元帝貴爲天子,經常拿葉行之做擋箭牌,就是爲了見一見葉善之。後來葉行之熟知他的套路後,直接謊稱自己不在家,拒不開門。誰知這一國之君也是夠不要臉的,直接就□□就入了侯府。
呸,□□賊。
葉行之只說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行之啊,蜀州稅收一事,朕思前想後,只有你去最爲合適。”蜀地偏遠,事情無論辦好辦壞,最後都會變成好事一件。
葉行之起身,抱拳,剛要答話。
元帝揮揮手,看出了他想推脫,“不必推辭,”並堵住了葉行之接下來的話,“一來,你在朝中沒有官職,行事更爲方便。二來,朕與母后商議,待你順利完成此事,也有個名頭安排個官職給你。”
這些話有理有據,聽起來沒辦法拒絕。
但是誰稀罕啊?
這些在葉行之眼裡,都是些老戲碼,“謝姑母和皇上擡愛,臣愚鈍,恐不能擔此重任。”
此前提及此事,大多是到此爲止了。不過這次卻不同,元帝接着說道。
“行之啊,你有沒有才能朕還不清楚麼?這兩年來,朕一心想着讓你擔個官職,你總有各種理由推了。以前那些確實是由頭,但是這次,”元帝一頓,“只有你最合適。”
我走了你□□更方便是麼?葉行之都氣笑了。
元帝直接忽略他的臉色。
“蜀州偏遠,又有撫遠大將軍李沐遙鎮守,從縣官到知府唯李將軍馬首是瞻,可比地方王,”元帝看向窗外,“李沐遙此人做事最爲滴水不漏,自我登基以來,蜀州稅收穩定,今年卻少五成,這其中必有蹊蹺。”
李沐遙其人葉行之有所耳聞,少年從軍,爲人果敢,後爲葉尋的副將。在葉尋戰死後,由先帝臨時任命爲撫遠大將軍,坐鎮蜀州,一直至今。
看來元帝有意拿李沐遙下刀。不過葉行之並不想做那把刀。他還是不說話。
“此事我本想讓錢軼言去的,礙於他剛入翰林,資歷尚淺,難免被人詬病。”
狀元郎剛進翰林院,修撰,從六品。蜀州稅收雖不算大事,但他確實是不合適。朝中之前傳言皇上想栽培林尚書的探花兒子,看來真的就只是傳言。
“蜀州,是舅舅最後呆過的地方。行之,你願意去看看麼?”元帝輕飄飄的聲音將葉行之的思緒拉回來,“再者,只需你去探探虛實,殺一殺那李沐遙的威風,權當遊山玩水。朕再給你撥一隊御林軍,確保萬無一失。”
葉行之見他搬出了葉尋,先父魂歸蜀州,爲人子,確實應該去看看。他笑道,“不是說要打探虛實,弄這麼大的陣仗豈不是打草驚蛇。”
“你的安全第一。若你出什麼事,朕不知如何面對母后和阿善。”
“好,我就去蜀州走一趟。不過,御林軍就不必了,我帶些護衛就行了。”
就這樣,葉行之來了蜀州。
既然是皇帝交代的,他自會極力完成。那調查稅收之事,不過是個由頭,皇上想要的是,整個蜀州的軍事部署。
李大將軍,樹大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