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般人一天吃下去的東西,多半要比貢獻出來的多。
大笑姑婆也許有點不一樣。
她的壓力太重了,以致她不得不常大快朵頤,以減輕壓力。此外,她的長相也確無指望了,所以反正也管不了那許多,既然得天獨厚,便死心以食爲樂。況且,她練的是“隔牛打山”神功,加上以“老拳”做掩飾,這些內力全得要充沛的元氣、雄厚的精氣不可,所以她是“奉旨”大吃,而且大吃特吃。
──一個人之所以會胖,除了先天因素之外,跟心情意志、身體外貌的和精益求精或自暴自棄不無關係。
追命見大笑姑婆大吃不休,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心中既是感動,也很同情。
以前他也是跟別人一樣,雖然偶爾也會憐憫這個又醜又胖的女人──可是這種憐憫,主要是來自自以爲高人一等的優越:這跟唯有同情弱小才顯出自己強大的道理是一樣的。
但他現在才覺得她的高明。
她的可貴。
她的厲害。
──她隱姓化名,埋首苦幹;她雖無美貌,但追求不朽。
追命簡直有些崇拜她了。
──武林中的漂亮女子是幸運的,她們永遠受人注目,要是功力不夠,也有貴人搭救;如果成事不足,也有美貌補救。然而長得不好看的女人,除了成爲訕笑對象之外,就往往成了邪門、魔道、大惡人,彷彿她天生不幸長得醜那麼一生所作所爲都同樣不幸醜惡似的,江湖好漢鄙視她們,武林高手敵視她們,連翰林青史也常常遺漏了還她們公道的一筆。
這更加深了她們的不幸。
追命這樣忖思着的時候,看着她杯盤狼藉、一碟又一碟、一碗又一碗、一塊肉又一塊肉的吃呀吃的,心中就很難過,也很激動。
大將軍也在看她吃。
大笑姑婆正埋頭苦吃,正吃得天花亂墜、日月無光、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破樓蘭誓不返。吃吃吃吃吃。
他彷彿看得很有趣。
不只有趣。
也很喜歡。
──一個大人物總是喜歡看他身邊人物是率直的、天真的,甚至是幼稚的、原始的。
表現這種特性,最好的方式,便諸如嘴饞、貪婪、好玩、喜謔……
如此才能反襯出大人物的成熟、成功和成就。
──所以許多小人物,在未成爲大人物前,常用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心無城府,以討大人物的歡心喜愛。
大人物一旦高興,就會栽培提擢。
──有誰活在世間,一輩子都不需要人提拔的?
追命看着大將軍在看大笑姑婆猛食狂吞的神情,彷彿也頓悟了:“一流一”花珍代的這位“大笑姑婆”貪食愛饞的另兩個原因:
這可能也是真正的原因。
──人們會對貪吃的人,或充滿弱點的人疏忽。
──饞嘴饞相,有時能討人喜歡。大人物身邊,永遠需要這種愛吃的、嗜飲的、懂得玩的、喜歡嫖的、有學識但不得志而又胸無大志的人來映襯。
──伴君如伴虎,伴虎不如伴君苦!
想到這點,追命就喝酒。
猛喝酒。
──同理,人們對一個常常酗酒的人不大提防。
──而且酒葫蘆剛好可以擋住他的臉。
這至少可以讓大將軍無法觀察他的表情。
因爲大將軍正問起上太師是怎麼死的、大敗將軍是如何被殺的。
大笑姑婆邊吃邊答。
她知道大將軍一向都很縱容她。
她裝得笨笨的。
但決不蠢。
──大將軍或許會重用一個傻得可愛的人,但決不會花時間去用一個愚鈍不堪的手下!
這一點,要“恰到好處”,決不能越過火位,否則,一切便得要弄巧反拙了。
所以,當大將軍很溫和的問:“吃飽了沒?”的時候,她立即便答:“吃飽了。”並用手袖揩了揩滿嘴(臉)的肥油。
但當她說“飽了”的時候,她至少已吞下了八個人都撐不下的食物。
“傷處還疼不疼?”
“餓着的時候還真有點疼,哈,說也奇怪,吃着吃着便不疼了。”
“那恐怕不傷痛,而是胃痛。”
“恐怕是的。”大笑姑婆吃飽了,開始向大將軍“請命”了,“我們就這樣捱打不還手嗎?”
大將軍反問:“你看呢?”
大笑姑婆磨拳擦掌的道:“李國花雖然殺了司徒三將軍,也害死了上太師,但也爲我所傷,‘燕盟’總壇裡,就剩下了鳳姑是個角色,其他‘三祭酒’的餘國情、宋國旗,都不成大器。她們覬覦我們“大連盟”已久,不如一舉攻下,省事省力,也讓武林同道瞧瞧,我們‘朝天山莊將軍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大將軍沉吟道:“……燕盟是要消滅的…………”
大笑姑婆立即雙眼發亮,霍然站直起,道,“大將軍,請派我去。”
“去是去,”大將軍卻道,“但不是先去攻打燕盟。”
“嗄?”
大笑姑婆凸出了虎目。
“現在剩下的七聯盟中,那一盟與燕盟最是敵愾同仇?”
“鶴盟?”
“對了。你一攻打燕盟,鶴盟便一定過來救援。燕盟的鳳姑加上鶴盟的長孫光明,連同燕盟的三大祭酒:李國花、餘國情、宋國旗和鶴盟的三大祭酒: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這八大高手聯手起來,陣容恐怕決不在當年‘殺人幫’六大堂主的聲勢實力之下!”
“那麼,我們先去攻打鶴盟,再來吃掉燕盟。”
“他們倆盟是脣齒相依,互爲奧援,不管你打那一個,他們都會結合在一起對抗到底……除非──”大將軍欲言又止。
大笑姑婆咕嚕了一聲,嘟起腮幫子,臉上閃過了一掠狠色:
“那就兩盟同時攻打,一齊發動攻襲好了!”
大將軍笑了。
他一笑,那顆像巨蛋般的頭顱,彷彿數條小小青龍在裡邊閃騰一樣,什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他額上的青筋。
“我就是喜歡你的狠、你的勇、你的忠心!”但他緊接着又摸摸他的禿頭,像撫拭一面鏡子一樣,還發出摩掌時滋滋的微響,並且緊接着說,“可是一味勇悍,是不能成大事的,對付敵人,不能意氣用事,得要準確估計,總之,用最少的心力、最少的財力、最少的代價、最少的犧牲便能換來最大的效果,那纔是真正的勝利。慘勝和慘敗,付出太多了,收回的卻是太少了,不是智者所爲!”
大笑姑婆似是迷惑不已。看她的眼神,簡直是崇拜大將軍已到了五“官”都要投地了。
“大將軍不是教過我們嗎?對付敵人,用手推推,用腳踹踹,鼻子嗅一嗅,耳朵聽一聽,退十步看看,走進去瞧一瞧,打一打,闖一闖,吃一吃,然後觀察那一種方式最爲奏效,就用那個辦法對付的嗎?”她眨着大眼睛問,但閃亮的是她口裡的金牙。
“如果桌上擺的都是你的敵人,你倒吃了不少敵人了。”大將軍風趣的說。看來,他的確甚爲喜愛這魯直、激進、坦率、暴烈的部屬:“但推的地方,不能刺穿了手。踢的所在,不要踹着釘子。吃的東西,總不能有毒。”
然後他問楊奸:“上次咱們蕩平‘鴿盟’,用的是什麼方法?”
楊奸立刻就道:“第一步,大將軍先放出風聲,傳出‘鴿盟’要背叛‘九聯盟’,加入我們的‘大連盟’,第二步,大將軍也公開讚揚:“‘豹盟’是得‘鴿盟’盟主‘六合神鳥’沙小田大力襄助,才能殲滅的,所以大事褒獎,併爲沙小田及‘鴿盟’辯護:沙小田等豹盟盟主張傲爺逝世之後才這樣做,實在已仁至義盡、無虧道義了。”
尚大師知機的接口笑道:“大將軍越是這樣說,其他六盟就越是懷疑鴿盟,而且也愈恨沙小田。”
傅從也知道輪到自己說話了:“可笑沙小田也真的以爲有大將軍罩着,所以也越發趾高氣揚,囂橫了起來。”
楊奸繼續道:“第三,大將軍便與沙小田立下盟約,互不侵犯,並以四月初五爲‘結盟日’。第四步,在四月初五當天,鬼發、鬼角、鬼腳三人去挑釁‘鴿盟’三大祭酒:冒風情、冒風險、冒風霜,受了傷,大將軍便進行第五步:領兵出師,以沙小田背盟違約,出師平亂之名,在他們正大事慶祝‘結盟’日之際一舉殲滅了‘鴿盟’。其他幾盟,不知是真是詐,都不敢派人來助鴿盟。等發現真相之時,鴿盟都成了烤鴿子了。”
大將軍轉問大笑姑婆:“你還記得吧?當時,還是你打頭陣,殺光了‘鴿盟’三大祭酒的。”
大笑姑婆頓時臉上發了光。
“大將軍,我該怎麼做,請下令,屬下願效死命。”
大將軍含笑問她:“你可記得龍虎會是怎麼滅的嗎?”
大笑姑婆“咕”了一聲,搔着頭皮,好一會、好半晌才道:“……後來,我們團團把‘龍虎會’的總舵主‘晴時飛雲’龍陣雨和副總舵主‘白額大王’朱拔樹等人圍住,然後把他們的家人都抓了來──他們便放棄了抵抗,自刎而死。”
大將軍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又抑制住了:除非必要,否則他在平時儘量不皺眉、不駝背、不嘆氣,不做一切可能會顯出老態的動作來。
他深知也深信:一個人只要相信他年輕,而且保持心境的年輕,他就是年輕的了。
當然,必要的時候,他也會認老:承認自己年紀大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資歷、一種手段。
他呵呵笑道:“大笑姑婆,你記憶也未免太模糊了。大家可記得,在逼殺龍虎會之前,我們已先做了點什麼事?”
楊奸即道:“我們先用別的名義,付上鉅金,託‘龍虎會’替我們向‘蒼屏派’劫一批黑貨。龍虎會上下盡出,卻不料‘蒼屏派’的貨早已給六扇門的人敉平了,駐守那批黑貨的人正是朝中欽差大臣哥舒懶殘的部下‘鬼捕’沙沮尖‘神差’馬金星,還有一干捕快、衙差,龍虎會殺過去,殺的卻是吃公門飯的人──這下禍子可擴大了,當時的‘七幫、八會、九聯盟’都不敢冒這趟渾水,我們才以大將軍爲首,替天行道,滅了龍虎會。”
大將軍摸摸銅鏡似的禿頭,“楊門主,你記性可好!”
楊奸馬上恭倨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都是大將軍的‘經典之作’,使我們歎爲觀止、得益匪淺,又怎生得忘?”
大笑姑婆卻是嘆了一聲:“我一天到晚,只顧吃吃吃吃吃吃吃,真是禽獸不如。像大將軍這些空前絕後、冠絕天下的妙法,我都沒記下來,我真是該死!”
追命聽了,心中好笑,也很歎服:楊奸和大笑姑婆二人,一個以記性好來討上歡心,一個用裝胡塗來使人不防,兩人各有各的強,各有各的出色,但唯一相同的是:可見侍君之難、承上之苦,實在是步步爲營、着着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