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死不了。
自殺不成。
因爲他的手已給人扣住。
牢牢的按住了。
──當然是鐵手出的手。
“如果人人打敗了就想死,那你還是早點死好了,免得讓人看不起武林人,天天講打講殺,爭不到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似的,天下有幾個第一給你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鐵手罵他,“你死不打緊,卻要好好的一個女子冤冤枉枉的苦等你,你這種大男人也大得夠不像男人,大丈夫大得沒資格成爲丈夫了!”
大相公爲之瞠目,看他的樣子,是意外多於怒忿:“你!”
“你什麼!”鐵手仍然在罵,“打打打打打!你當武林人物,就知道打!什麼是打?打就是自相殘殺,把好好的人──跟你一樣也是人的人──以各種藉口,來傷害鎮壓!你這樣練武有什麼意思?武功高強又有何用?只不過是一個打人、傷人、殺人的人,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當人!武功是用來幫人、助人、救人的,武功越高,應該去對付壞人、惡人、害人的人才是,而不是動不動就動手,像樑癲、像蔡狂、像你!”
鐵手倒是越罵越起勁:“你老抓着你的拳頭,就要失去你的愛心了!李鏡花她是真心喜歡你的,她是你鏡中之花,你千萬不要讓她成爲水中之月,那時,縱你成功了霸業王圖,到頭來也真的只是一場空了。”
他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又道:“人生在世,有什麼好得過兩個相愛的人相愛的在一起呢!”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感慨起來了。
──想我鐵遊夏,也算是名鐵錚錚的好漢,怎麼到而今仍是孑身一人,已孤身上路,渡過二十八個寒暑……
正感自傷之際,大相公忽誠懇的問:“你是真的想我去見鏡花?”
鐵手奇道:“我不要你去見她,又爲何留下來通知你?你要是必須守在這裡,走不開去,我可代你守着。她說要是今晚還不見你來,她就會──總之,你趕快去就是了。”
李國花期期艾艾地道:“原來是這樣的。我以爲──”
鐵手詫問:“你以爲什麼?”
李國花吞吞吐吐的說:“我以爲你是要橫刀奪愛……受鏡花唆使,故意前來刺激我的。”
鐵手沒好氣的笑道:“我氣你?我這個捕快撐飽了沒活兒幹不會去抓王八逗蛐蛐拉豬尾巴,要開這種玩笑!”
李國花結結巴已的解釋道:“都是回爲上次……我們吵了架……她說過:‘你要再不理我,我下次就做場好戲給你看!’我就說:‘你慣於做戲,我只當看戲!’她就很生氣,說:‘這次我跟別人好,故意使他去叫你來會我,看你氣不氣?’我說:‘有什麼好生氣?他來得了也回不去,我對死人向來都是很大方也很大量的。’她認真的問我:‘你會殺了他?’我冷哼道:‘你以爲我不敢?’她說:‘那我請個高手來,你殺不了的。’我就說:‘我一定殺得了的。’她就很開心的樣子:‘那你還是着緊我的。’我冷笑:‘嘿。’她不甘心,說:‘否則,你也不會爲了我殺人了。’我說:‘我只是殺了你派來的人,氣煞你也好。’……卻沒料,她真的派了人上來了……而且還是你。”
鐵手恍然道:“所以,你以爲我是你的情敵,所以就逼我走斷崖路。下毒手了!”
李國花赧然道:“我……”
鐵手搔搔頭皮,尋思道:“看來,那小妮子倒真是會利用人,連我都給她訛了……不過,她等你倒是千真萬確的。”
李國花十分同感:“她向來都很會騙人的。女人,真沒她的辦法。她不騙你時你只好騙她,你不騙她時她就要騙你了。”
鐵手笑道:“這是什麼歪論?”
這回到李國花搔後腦勺子:“我……我是有感而發的。”
鐵手端詳他道:“你真的爲了她而動武,所以,你是愛她的。”
“愛她?”李國花忙嘿聲道,“有什麼好愛的?我哪有時間愛她!”
鐵手訝然道:“你不愛她?”
李國花有些尷尬起來:“愛女人是無聊事,總不合這做大事、對大敵的當兒。”
鐵手叫道:“無理,無理,無理。”
李國花詫然:“難道七尺昂藏男子漢、無畏無懼大丈夫,該當把寶貴時間、珍貴精力,都浪費在女人身上,像當今皇帝、奸相、大將軍、燕兇徒他們那樣,整天都混在女人堆裡不成!?”他外表很女人風味,但說話氣勢,卻十分大男人。
鐵手反問:“你那麼有志氣,不與女人爲伍,那麼,又何必老是跟着鳳姑左右?”
李國花脹紅了臉,怒道:“這幹你屁事!我跟鳳姑,講的是義氣,與男女之情無關!她栽培我,她重用我,她信任我,我不能對不起她,尤其是這個時候,我更不能捨她而去!這是義氣!你懂不懂?你一定是聽了鏡花的鬼話,她不瞭解我,老是說我沒志氣,跟女人混飯吃!我李國花會是這種人?沒想到那小女人看錯了我,連你也小看了我!”
鐵手點點頭道:“現在我瞭解了。”
李國花仍沒好氣:“你瞭解了什麼?”
鐵手只說了兩個字:“佩服。”
李國花倒不意鐵手有此說。他是個容易動氣的人,平常也時與人罵架,跟餘國情罵,跟宋國旗罵,連跟友盟的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也時有衝突,就是長孫光明,他也敢頂撞,只有鳳姑的話,他比較服氣,但偶亦有爭執。他就是這個脾氣,跟李鏡花更是常常大發脾氣了。可是,他卻料不到鐵手只就事論事,聽他說的是,便不相罵下去了,反而表示佩服。這倒使他十分意外。
他還是不相信有人會如此認栽,事實上,他也知道,鐵手大有理由可以反駁他的,卻不知爲何沒有作辯。
於是他仍戒備的間:“有什麼好佩服的?”
鐵手誠懇的道:“你對鳳姑的情義,我很佩服。她是女人,可是你跟她講義氣,就跟對待兄弟一樣,一點也沒有小覷低估了女人。”
李國花心裡也不禁有些得意,面上自然也出現了得色:“當然了,女人也是人,低估女人的男人跟欺負女人的男人一樣,稱不上好漢!”
然後他恨恨的說:“打女人的男人更不是人!”
他母親自小就給爹爹拳打腳踢,他一直都很同情孃親,每想到這種情景,他就異常忿恨。
鐵手卻道:“既然你自己說了:女人也是人,那麼,你自己只盡了情義,卻少了愛戀,自然也知道理虧了,還不趕快跟小相公賠不是去!”
李國花不服叫道:“什麼!?我哪來理虧了!?”
“你當然理虧了。陰陽合璧,水火乃濟。寶劍不經火淬,不爲利器;船帆不遇風吹,不能速航。愛女人是人生感情上的大事,豈是無聊事、閒活兒!?談情說愛,要比殺人浪漫,要比對敵好玩,更比打架罵架過癮!誰說大丈夫不談情?周瑜雄姿英發、豈無紅粉知己?唐宗無敵天下,多得皇后貞德。楚霸力拔山河,臂擁虞姬;李靖開國立邦,仗賴紅拂!這些人不是大丈夫、男子漢麼?唔?”鐵手道,“別說女人堆裡只出繡花枕,呂后、西施、武則天,莫不是辣手治國、忍辱負重、叱吒風雲、尤勝鬚眉的女人!花木蘭代父出征,佘太君白髮殺敵,就算你的盟主鳳姑,便非等閒之輩。也別小看了在女人堆裡的粉頭兒,其中也有寄情聲色,但仍能生能殺的角色:大將軍**好色,但一身武功、絕頂聰明,從不因而稍弛;燕趙好歌善舞、美女纏身,但全部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勇士殺手;這些人,浪蕩聲色,但僅以此寄憑,神威不減,好色已不是他們的弱點,只是特色,你以爲但凡好漢便不近色,其實那些只是留髮和尚,與愛女人無關!”
李國花給他一輪言辭上的“反攻”窒住了,鐵手笑道:“別說愛女人無聊,其實愛女人的才真是男子漢!歷史上的明君勇將名臣,誰不愛女人?嬴政、劉邦、曹操、唐李淵、李世民、李隆基莫不有情,也無不風流,難道他們也算是空負大志、枉度平生不成?”
他平視李國花又道:“真正的男人,是愛女人的,尊重女人的,禮讓女人的。如果連愛女人的心也沒有,愛女人的時間也無,只證實他怕女人,不懂女人,不然,就是根本沒有女人緣而已。世上有兩種人,說起女人來,最令人反感:一就是老自擂他自己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情場得意,沾沾自喜於庸脂俗粉、左擁右抱、溫香玉軟、享盡豔福,這種人一定不知因何自卑入脾,成了自大自負,他逞自自我吹噓,聽的人卻嗤笑不已,他偏自鳴得意,一則是把自己說成孤芳自慢,寒傲似冰,對女人如衣服、如身外物、如敗壞他男子氣慨的淫物,這種人想必是自戀太甚、早已變態,聽他說話的人覺得他不近人情,他卻自以爲鶴立雞羣。至於閣下,枉有李鏡花這等紅粉知音,只一味充大丈夫,爭霸鬥勝,只知殺氣斷腸,不識蕩氣迴腸,殊不知大丈夫豈可無小女子襯映!不知君以爲然否?”
“然,然,然!然你的頭!”李國花翻臉罵道,“我只不過是逞強說幾句,就惹你拐彎抹角、逼人窮巷的諷嘲個不休!你行,好,你說得響,說來你年紀也不小了,又不見得你成家立室,卻是何故?敢來斥人!”
鐵手居然有點忸怩的苦笑道:“罵得正好。說實在的,比我好的,人家不願意;比我差的,我不願意。”
鐵手這樣一說,引得李國花也笑了起來,兩人一笑芥蒂消,大笑泯恩仇,這時換班的宋國旗也正好上來了,見兩人如此好笑,問:
“這麼好笑?笑什麼?笑女人長鬍子?還是笑男人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