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不可能!
當驚怖大將軍和冷血聽到宋紅男說“他是你的兒子!”的時候,他們在心裡都同時響起了一聲狂喊:
絕對沒有可能!
──一點可能也沒有
大將軍覺得他的夫人也要背棄他了。她居然想得出這種鬼主意來使他打消殺死冷血的念頭。這世上的事是怎麼搞的?怎麼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閣下、唐大宗、薔薇將軍、大笑姑婆、李國花……難道我真的已到了衆叛親離的地步了?
──冷血會是我的兒子!?
──決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頭的震動,如此之甚,是因爲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雖然完全不信那美婦所說的話,但對那美婦卻有一種莫名的信任。這種感覺使他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不信來。
──大將軍會是我的父親!?
──那太荒謬了!
大將軍額上突出了綜橫交錯的六條青筋,像六道青龍賁起。
“你爲什麼要維護他?”
宋紅男:“我不是維護他。他的確是你的兒子。”
“他是我的兒子!?”大將軍怒笑,“那麼小骨是什麼?”
“他是冷老盟主的兒子。”
“什麼!?”
“他是冷悔善的兒子,”宋紅男哭着說。她已經走投無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說出來,冷血就得死,自從冷血入城以來,她就一再力勸丈夫不要跟冷血爲敵,可是凌落石壓根兒聽不進去,剛愎自用,獨斷獨行,到今晚,她再不說出來,她唯一的兒子,就要保不住命了。這使她失去了選擇。“他就是你殺死了的冷總盟主的兒子!”
大將軍的樣子,像給人砍得個身首異處!
“你說什麼!?”
“你說什麼!?娘?”
第一次是大將軍像一個瀕死的人吐問的。
第二次則是小骨愴問的。
他的聲音己失神喪魂。
在場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巖微動。
風吹來。
冷月無邊。
蒼穹漠漠。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大將軍吼道,“你快給我說出來!”
“那都是因爲你殺了冷總盟主全家……”
宋紅男飲泣不已。
“什麼!?”
“……那時候,你跟冷總盟主那麼親暱,那麼要好,那麼唯命是從……我又怎知道你轉過臉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時候,你只管爭權奪位,我們母子三人的事,你也從不加理會。小刀那時候週歲大,小骨乃在襁褓中,才三個月大。我順從你的意思,儘量多跟冷夫人接觸,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說:“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兇光,殺氣太大;行止暴烈,殺性太強──不如把孩子交一個給我看顧,萬一有個什麼,也好些。”我見你殺戮太盛、殺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覺得冷夫人所言甚是,於是就把小骨交了給冷夫人撫養……”
“你……可是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怎麼跟你說:我只把小骨交過去才半月不到,那半個月來,你忙着佈署什麼事似的,我跟本見不着你的面!你那時不是吩咐我:萬事要聽冷家的麼?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時還說:我們對他們言聽計從,他們纔不會起疑心……我那時還不知道你說的疑心是什麼……”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過去了!?那麼……這這……我們這孩子……小骨……他……他是……?”
“他是總盟主的兒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愛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說:“不如我們易子而養吧,你抱他回去幾天也好,這幾天我有點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這兒剛剛適應,如果你抱回去,就得從頭來過,不如到中秋再說吧。”其實,她是見我沒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這樣喜歡小欺,便把小欺給我看顧幾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賞月,便還給他們……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動了手。”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大將軍全身劇烈的抽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你那時候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怎麼告訴你?我怎能告訴你!冷總盟主一家慘死,你揚言爲他報仇,趁此東征西伐,趁機剷除異己。我卻知道是你乾的,一定是你乾的,如果我告訴你,你在盛怒之下,殺了我也就認命了,而且你還會殺了小欺……就是現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訴你,爲了保存冷老盟主一點香燈,我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訴你,不然的話,你就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大將軍一時覺得天旋地轉,山崩樹移。
他暮然記起了:當年他殺了冷悔善之後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腫了眼,淚人兒似的,過份傷心,他不明其因,還有點起疑:以爲夫人和冷悔善有什麼過於親密的關係;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爲人和宋紅男的節烈,因此,他只認爲是愚婦軟心,於是便不屑多理,沒料到,宋紅男是爲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來,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說……那天晚上,我殺……殺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紅男在月華下滿眼滿臉都是淚光,“你當年若不是對我們不聞不問,又怎會連自己的孩子都認不出來?落石,你在殺害人的時候如果想想:殺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親人的時候,你或者就不會下此毒手了。”
大將軍只覺一陣暈眩,不錯,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熱的是權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時候,他體力正盛(而他自覺體力已開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殺冷總盟主之後,他依然性慾旺盛,但在行房的時候,卻怎麼都**不出,這到底是什麼問題,他也弄不清楚。他曾爲自己開解,而上太師也附和的爲他開導: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腦,正好顯示大將軍有過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奮發勤練當世無人衝得破的“屏風四扇門”內力大法;這是不是真的,對大將軍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體內,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殺性更烈。
而這情形也使得大將軍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來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卻沒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纔是小骨!
──幸好那晚沒真的殺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爲這纔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殺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記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時,冷悔善極爲奇特的表情,還對他慘嚎:“你竟對他也──”
他記起他是要殺得一乾二淨的,只不過,他的手下卻沒有徹底執行他的命令。
──幸好沒徹底執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聲:“楊奸。”
一個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應道:“在。”
寒月下,他的臉就像一隻沒上青花的瓷碟。
大將軍問:李閣下和唐大宗在哪裡?這件事,我要找他們對證一下。
楊奸答:李閣下和唐大宗在一個月前已給你切斷手腳,醃浸在“五屍蛆”裡,現在還沒斷氣,但他們已跟甕裡的蛆蟲一樣,不能爲你證實什麼了。
大將軍怒道:是誰把他們弄成這樣的!?
楊奸即答:“是大將軍您親自下的命令。”
大將軍反過去問宋紅男:你怎麼知道這冷血就是……我們的孩子!?
宋紅男抽泣着說:“當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殺的噩耗後,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殺人、奪權,沒理會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閣下來問個究竟,他們不敢不據實相報。他們說:冷悔善的兒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聽說了,便說什麼也要尋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屍體,便暗裡請張判幫助,派人搜山,但無所獲。後來,住在罷了崖谷裡獵戶們說:曾經有個白髮銀髯的人,抱了個孩子,給了銀子,要求婦人替他手上的孩子餵奶,聽他們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於是我請張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諸葛先生趕來保護冷老盟主,但來遲了一步……”
“他!?”大將軍倒抽了一口氣,“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爲這事,曾請張判和尚大師輾轉到京城裡跟諸葛先生討還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說明冷悔善的兒子就在我這裡,也不能道出是你殺冷家大小……所以,諸葛先生誤會我是心存惡意,以爲我要斬草除根,一直也不讓我沾這孩子……”
大將軍兀然厲聲問:“是不是有這回事!?”
張判說:“將軍夫人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尚大師也嘆道:“確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將軍夫人一定要我隱瞞,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將軍明稟了。”
大將軍雙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頭,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腦袋,他要緊緊地護着自己那顆巨蛋似的大頭般的。
“你怎麼知道……冷血確就是小骨!?”
宋紅男道:“一直以來,我都留意着京城那邊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齡、出身、容貌,冷血確就是小骨,不會有錯。那段日子,他來到危城,要徹查你,我便請張判跟他結交,留在他身邊,一來是向我密報:萬一你要下辣手時,我可還來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與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們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個聲音狂嚎:“那麼我呢!?我是誰呢?”那是小骨的悲問。
宋紅男悲痛的說:“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爲什麼要騙你們……”宋紅男悽婉的道:“在娘心中,你們誰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師忽然向大將軍低聲道:“咱們的人,都已現身,這兒不是軍營,也不是在莊裡,易爲敵人所趁。”
大將軍居然在此時此際、此情此境,立即、馬上,冷靜、有力的吩咐道:
“點燈。”
在巨巖上下埋伏的“朝天山莊”子弟,紛紛點亮了手上的燈籠。
黑夜裡燈籠逐一綻出白色的燈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這不是人間,而是在人給放逐到某個星曜上的一片荒涼之地,人爲了尋找自己的族類,以蒼白的微亮打着旗號,並一一清算自己的後果前因。
由於這些人正布成“潛翔大陣”,所以白燈籠東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卻不料,在“三分半臺”的巨巖之外,那一片曠地黃土坡上,也同時亮起了東一叢、西一叢的紅燈籠。
彷彿那兒也形成一個戰陣。
白的無瑕和紅的驚豔的燈籠,似是對着兩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燈火,而大家正悠悠遊遊長袍古袖且時正中秋。
也像是一場對陣。
大將軍現在的心情當然不悠不遊。
他在心神大受撞擊、精神極之震盪之際,仍馬上警覺,逐問:
“對面的燈籠是誰佈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