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推着摩托車已到大院門外,馬解放軍大衣沒披,穿着毛衣從屋裡一跑出來,就縮起身子跟着出了大院,站在衚衕裡道:
“姐夫,三百塊,快拿上。”
徐慶看向小舅子,微微皺眉:“咱爸幫你還我的?”
馬解放點頭道:“是啊,反正他以後的家產都留給我。”
徐慶接過錢,沒說話。
老丈人兒女是不少。
但五個閨女,一個兒子。
最後的家產,自然是由馬解放來繼承。
至於是不是老丈人把錢給小舅子,然後再給到自己。
他也不在意。
這是老丈人跟小舅子,他們爺倆之間的事情。
徐慶作爲女婿,能說是能說,可並不大合適。
所以,心中簡單一思量後,一邊跨坐在摩托車上,一邊對小舅子道:
“解放,回吧,光穿件毛衣,你別凍感冒,月梅找我麻煩。”
馬解放雙手環胸,呼出白氣道:
“那成,我回去了,姐夫,你路上慢點。”
徐慶笑着一擺手,隨之雙手捏住車把,發動摩托車,沿着冰冷卻沒一片雪花的衚衕,揚長而去。
天冷清清的,空氣也冷,還幹。
四九城的冬季,就是這樣。
冷是一方面,乾燥又是一方面。
不像南方,哪怕是冬季,空氣中水汽也大。
北方是不成的,一入冬,乾冷的能讓人皮膚開裂。
摩托車行駛到衚衕口跟前,徐慶減慢速度,轉上街後,纔再次加速。
街上是見着天的熱鬧,小商販比去年還多,行人也多。
今兒既過小年,也是臘月二十三。
距離除夕,掐指頭算也沒剩幾天日子,年味濃起來,街上可不人就多了。
徐慶騎着摩托車,穿過嘈雜一片的長街,在十字路口右拐,繼續行駛。
一路上耳朵裡都充斥着路人的說話聲。
直到他進了師父老張家的衚衕,離開街面兒,耳朵纔算清淨了下來。
衚衕裡一個人都沒有,小孩全跑街上玩耍去了。
徐慶把摩托車在師父住的大院門口停下,熄火,然後往裡推進去。
一進前院,他就看到師父老張,雙手轉着兩顆光亮的大鐵球,叼着煙,在跟人說話。
“師父!”
徐慶喊了一聲。
老張一扭身,看到是徒弟來了,不再與院裡人閒聊,走到徐慶跟前道:
“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伱,剛纔你還在衚衕的時候,你摩托車的動靜,我跟你師孃坐在屋裡都聽見了。”
徐慶笑道:“師父,那沒辦法,摩托車排氣筒聲音大,我沒招啊,”
老張手中的大鐵球轉了兩下,望着許久沒見的徒弟,臉上露出喜色。“走,上屋裡。”
說着,就領徐慶朝自家屋門口過去。
徐慶跟在身後,把摩托車推到師父屋門前一停,將網兜和袋子裡的兩件軍大衣,全都拎進了屋裡。
老張掀着門簾,見徒弟拿了東西過來不說,還拎個袋子,一時有些納悶。
在徐慶進屋後,放下門簾,一邊讓自家老婆子趕緊給徒弟倒茶,一邊道:“把包的餃子也趕緊下鍋煮了。”
然後,一臉樂呵地對徐慶道:
“臭小子,過小年就知道你今兒準來,你師孃上午特意包了豬肉餡兒的餃子,待會彆着急走。”
徐慶笑着應了一聲好,把網兜放在桌子上,緊接着打開袋子,將裡面的兩件軍大衣掏出,遞到老張跟前。
“師父,您跟我師孃一人一件,之前我一直沒抽出空兒,給您送來,今兒小年,就一塊給你們帶來了。”
老張望着軍大衣,打量一眼,瞧見成色不錯,很是滿意,但臉上卻露出微怒,責怪道:
“臭小子,糧站剛開一年,就學人胡亂花錢,我和你師孃吃穿不愁,哪用得着你幫我們買,快裝起來,回去時拿上,讓你爺爺,奶奶穿去。”
徐慶把軍大衣抖了抖,笑道:
“師父,您快試試合不合身,我爺爺奶奶,他們有,這軍大衣是專門給您和我師孃的,你們拿着穿。”
老張聞言,沒好氣地看了徒弟一眼,心中說不出的高興,見徐慶把軍大衣披到了自己身上,只好將手中的大鐵球放到桌上,擡手伸進軍大衣袖子裡。
徐慶見師父穿着還行,挺合身的,咧嘴道:
“師父,打今兒起,往後您冬裡出去的話,就穿身上。”
老張自己走到鑲嵌在立櫃上的鏡子跟前,瞅了瞅,滿意地點了點頭。
脫下軍大衣道:
“臭小子,這軍大衣,你拿來了,我跟你師孃就收下,不過,錢,等下師父我給你。”
徐慶擺手道:
“師父,啥錢不錢的,我孝敬您跟我師孃不是應該的嘛。”
老張板起臉,“臭小子,一件軍大衣得三十塊,兩件就六十,你一個月能掙多少?”
徐慶撓着頭道:“師父,我一月拋去給二麻子他們發工資外,掙個一兩百是有的,您就安心穿吧。”
老張頓時一愣,猛嘬一口煙,滿臉不信。
“小慶,你老實說,開糧站能掙那麼多嗎?你可別覺得你師父我一把年紀了,啥都不懂。”
“師父,我給咱紅星軋鋼廠的幾個分廠,每週都送五六千斤糧食,這事您知道的。
另外,我糧站平時每天都還有人上門買糧,生意算可以。”
老張哦了一聲,看到老婆子端着給徒弟沏的茶從廚房出來了,就沒再問。
不過還是忍不住嘮叨道:
“小慶啊,師父我是一輩子沒做過買賣,生意上的事情不清楚,可我知道一點,做買賣得有信譽,不能胡搞,尤其是缺斤短兩的缺德事,咱決不能做。
不能圖了賺錢,就昧良心,生意黃了,咱人品不能敗。
不然,往後再不管做啥買賣,想要再讓人信就難嘍!”
徐慶點頭道:“師父,您說的我都明白,我聽您的。”
老張欣慰頷首,還想再說,卻聽見自個老婆子插話道:
“老頭子,孩子難的來一趟,你別總說些有的沒的,這國家都改開了,做生意,是要講信譽,但不能老實巴交不是,你把你那老一套收起來,小慶糧站生意做的好好的,你別給孩子添堵。”
老張眼皮一擡,白了自個老婆子一眼,伸手指向廚房道:
“我們爺倆說話,你回廚房煮餃子去,後院老賈送的那兩顆鴨蛋記得炒了,早上留的那碗羊肉也熱一下,再弄碟花生米,我跟小慶要喝點。”
二十分鐘後。
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了徐慶面前。
同時,滿滿一碗的燉羊肉,也在他跟前。
至於醋碟,師孃更是早都擺在了身旁。
桌子中間放着一盤醃鹹菜,一碟花生米,一盤炒鴨蛋。徐慶沒着急動筷,站起身,先給師父老張和師孃倒酒。
敬了一杯後,見師父動筷,才捏起筷子。
一碗餃子,足足三十多個。
個頭還大,約莫能有一斤。
徐慶剛吃完餃子,老張就催促道:“臭小子,那碗羊肉,你看着也吃了。”
徐慶苦笑道:“師父,撐了,緩緩。”
老張呵呵一笑,自顧自地倒酒着。
恰在這時,屋外院裡傳來一聲師父,緊接着屋門被人推開,徐慶和師父師孃擡頭一看。
來人是趙二愣子,一身藍布棉襖,左手胳肢窩下夾着一條煙,身邊還跟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
老張起身走到屋門口,將趙二愣子的孩子抱起,一邊走回桌子跟前,一邊對老婆子道:
“把鍋裡的餃子都撈出來。”
徐慶則掏出煙,遞給師父和趙二愣子。
趙二愣子看到徐慶,呲牙笑道:
“喲,您也在啊。”
徐慶嗯了一聲。
他們倆都是老張徒弟。
趙二愣子人以前挺愣,但結過婚後,變了不少,逐漸穩重起來。
以往的傻事很少再做,每年也都逢年過節來看望老張。
見徐慶給的是牡丹煙,趙二愣子捨不得抽,別在耳朵後邊,主動問道:“慶子,師父屋門口的摩托車是你的?”
徐慶嗯了一聲。
趙二愣子擡手從碟子裡抓起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道:
“慶子,你這出息啊,給咱師父長臉了!
待會讓哥哥我騎一下你的摩托車,出去溜兩圈怎麼樣?”
徐慶沒接話茬,伸手從口袋摸了摸,掏出一顆牛奶糖遞給趙二愣子的孩子。
老張見狀,幫忙接過,塞到孩子手裡,朝趙二愣子道:
“你個王八羔子,瞧瞧小慶,你再看看你,小慶給我長臉,你呢,就知道丟人現眼,把我一張老臉能在廠裡丟盡!
今年你跟二麻子打那個新來的廠長,你讓我怎麼說你好,打就打了,你還跟喝酒吹噓,怎麼着,顯得你能耐是嗎?
幸好那個新廠長呆了沒幾個月調走了,你明年能不能讓我省省心。”
趙二愣子一臉委屈道:
“師父,誰讓那狗日的找你茬,要不是那小子調走了,我還揍他!”
老張氣的直搖頭,看向徐慶道:
“你瞧瞧,你這師哥,我說他什麼好,就知道一根筋,他腦子要是有你一半好使,我在廠裡都不用說被那幫老傢伙擠兌。”
徐慶哭笑不得,他到沒覺得趙二愣子打那個新廠長不對。
相反,認爲打得好。
當廠長不從全局出發,管理廠子,跑到車間對工人指手畫腳。
要是懂也行啊,不懂瞎指揮,那不是找揍嘛。
只是,徐慶沒說話,趙二愣子撇着嘴,翹起二郎腿道:
“師父,慶子讀過書的,我又沒讀過,腦子肯定比不上了,以後我打算讓我兒子好好唸書。”
老張白了一眼,懶得搭理,見老婆子端了兩碗餃子從廚房出來,便道:
“二愣子,快和你兒子趁熱吃你師孃包的餃子。”
老張言罷,用筷子夾了一個,遞到趙二愣子的兒子嘴邊。
他對徒弟,一視同仁,徒弟做錯事,誰也不偏袒。
該罵就罵,急眼了,動手也打。
對徒弟的孩子,也全都當親孫子對待。
徐慶帶兒子鴻志過來,待遇跟趙二愣子兒子一樣。
此時趙二愣子嘴裡嚼着餃子,瞧見徐慶跟前滿滿一碗羊肉,嘟囔道:
“師父,師孃,我的呢?”
老張哼哧一聲,“就一碗,讓你師孃去廚房拿個碗過來,跟你和小慶分了。”
趙二愣子咽掉嘴裡的餃子,呲牙一笑,“師孃,別麻煩了,我吃上面的,底下的留給慶子。”
說話間,趙二愣子用手從碗裡抓起一大塊羊肉,給了老張懷裡的兒子,然後又捏起一塊,美滋滋地吃起來。
老張頓時臉色一沉,罵道:
“你個王八羔子,你狗爪子抓了,讓小慶還怎麼吃?”
趙二愣子嘿笑道:“師父,要是慶子用手抓,我是不嫌的。”
隨後扭頭看向徐慶,“慶子你嫌哥哥我不?”
徐慶無語,不過他先前吃了一大碗餃子,實在吃不下羊肉。
便道:“嫌是不嫌,就是咱師孃包的餃子太好吃,我現在撐的啥也吃不下,你跟你兒子把那碗羊肉都吃了吧。”
趙二愣子呲牙一笑,不顧手上油漬,將碗摟到自個身前,一邊嚼着羊肉,一邊對兒子道:
“快下來,別讓你師爺抱着了,我沒在家教過你嗎?到你師爺家,就跟在咱家一樣,想吃啥自己拿,別想着讓人餵你。”
徐慶一時哭笑不得,趙二愣子這家教.真是別具一格。
只不過趙二愣子的兒子經過徐慶身邊時,怯生生地說了聲:“謝謝叔叔給我糖吃。”
徐慶瞬間覺得,小傢伙倒真是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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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想是趙二愣子能教育出來的。
然而,趙二愣子見狀,胳膊肘碰了徐慶一下,說道:
“慶子,怎麼樣,我兒子還可以吧,講文明、懂禮貌,飯前便後洗手,打小就會。”
老張抽着徐慶剛給的煙,看向趙二愣子,嘬了兩口道:
“你個王八羔子,還有臉說,你兒子講文明,你呢?狗爪子不洗就坐在桌子前用手從碗裡抓肉,你這老子就這麼當的?”
趙二愣子腦地一低,啃着手裡的肉,一聲不吭。
徐慶笑了笑沒說話,倒是瞧見虎頭虎腦的小傢伙捏着肉,沒立即吃,而是放在一旁的碗裡,跑去跟着師孃洗手去了。
頓覺趙二愣子的兒子,以後長大,肯定比他爹要強。
最起碼,懂事這一點是肯定的!
趙二愣子吃飯,徐慶陪着師父老張喝酒。
十來分鐘後,趙二愣子加入,師徒三人一起喝。
可沒一會兒,趙二愣子就飄了,滿嘴胡話,吹噓起來。
老張見狀,一筷子狠敲在手上,“你個王八羔子,三兩酒而已,就成天王老子了,滾去炕上睡覺去!”
捱了罵的趙二愣子,立馬酒醒,賠着不是道:
“師父,我這不是跟我那幫哥們喝酒胡吹習慣了嘛,您跟慶子,你們爺倆繼續喝,我眯一會兒。”
趙二愣子溜上炕睡覺去了。
徐慶則與師父老張,師徒二人,慢慢喝着酒。
屋外依舊凍,屋裡卻依舊暖。
爐子的火沒熄,煤球燒的噼啪作響。